第4章 外國史學理論研究
- 當代中國世界歷史學研究1949—2019(當代中國學術思想史叢書)
- 于沛
- 5231字
- 2025-04-22 14:58:26
1961年2月,中共中央書記處發出關于編寫高校教材問題的指示。4月,全國高校文科和藝術院校教材編選計劃會議召開。會議明確提出建設我國自己的文科教材的任務,西方史學史和西方史學理論研究提上日程。1961年底,在上海召開了由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南京大學和杭州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校教師參加的外國史學史教材編寫會議。與會者認為,應當把外國史學史列入高校歷史系的教學計劃中。外國史學史主要是指西方史學發展史,其中包括有影響的史學思想、史學流派、史學思潮和史學理論與方法,以及各個歷史時期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會議做出了由耿淡如先生主持編寫《外國史學史》,由田汝康先生主持編譯《西方史學流派》的決定。20世紀60年代初,以高校文科教材編寫會議為契機,對西方史學史和西方史學理論的研究,開始逐步取代蘇聯史學和蘇聯史學理論。當然,這種取代并不是對蘇聯史學家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成果一風吹,只是與新中國成立初期相比較,西方史學史和西方史學理論開始較多地介紹到中國來,這種“介紹”也有著十分鮮明的時代特點。
為了配合西方史學和西方史學理論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一些西方史學理論著作,包括一些名著的中譯本開始出版,如湯因比著《歷史研究》(上中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斯賓格勒著《西方的沒落》(上下),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1];呂浦等譯《西方資產階級學者論蘇聯歷史學》,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與此同時,一些學者也開始較深入地從事西方史學理論的研究工作,并在較短的時間內有不少有影響的成果問世[2]。但是,這些文章多用一般性的政治批判代替具體的學術研究,對西方史學家的思想和西方史學思潮采取徹底否定的態度。例如,郭圣銘在《批判阿諾德·湯因比的反動史觀》中,對湯因比歷史哲學思想的批判,認為在世界范圍內,湯因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大敵,是當前史學界最大的一面白旗。因為,(1)湯因比是主觀唯心主義的歷史學家,他的“文化形態史觀”,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胡說;(2)湯因比虛構了一套關于世界歷史發展的“規律”,來為垂死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辯護;(3)湯因比是實用主義的歷史學家。他那關于“挑戰”和“應戰”的理論,不過是要為走向崩潰的美、英帝國主義集團提供一個“自救”的方針;(4)湯因比是僧侶主義者,他所宣傳的是新托馬斯主義[3]。這種認識和蘇聯學者的觀點基本相同。例如,在蘇聯學者的兩本譯著中,一是康恩的《哲學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歷史思想的危機》(三聯書店1961年版);另一是康恩等著的《窮途末路的資產階級歷史哲學——帝國主義時代歷史哲學批判綱要》(三聯書店1962年版)都可看到,作者對包括湯因比在內的西方史學思想,首先從政治思想上,從歷史觀上持完全否定的態度。
20世紀60年代初期,蘇聯史學理論在中國史學界仍然有較大的影響。康恩著《哲學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歷史思想的危機》這部著作,是蘇聯學者評述現代資產階級歷史哲學主要流派的代表作之一。“作者研究資產階級歷史學家和哲學家(英國、法國、美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的大量著作,詳細地分析并批判地評價了《世界通史》唯心主義關于歷史過程及歷史認識的觀點。作者也指出了反動歷史哲學對資產階級歷史學家產生了怎樣有害的影響,揭露了唯心主義關于歷史科學中最重要的方法論問題的錯誤見解。”[4]康恩等著《窮途末路的資產階級歷史哲學——帝國主義時代歷史哲學批判綱要》,是由7篇論文組成的論文集,論文大多譯自蘇聯《歷史問題》《近現代史》等學術刊物。文集的內容,除對西方歷史哲學進行批判外,主要是對美國、聯邦德國資產階級史學理論與方法進行批判。
20世紀60年代,一方面,以往的蘇聯史學理論對中國史學繼續產生影響,在某些方面有時甚至產生很大的影響,主要是蘇聯史學家對西方史學理論的批判,同時對20世紀50年代末以來的蘇聯史學和史學理論中的某些問題,即“蘇聯修正主義史學”開始進行批評。這個過程將兩方的內容交叉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我國政治生活中的“反帝、反修”的特點。
例如,1963年,齊世榮、余繩武等選譯的《蘇聯歷史論文選輯》3輯,由三聯書店相繼出版。該書的內容為1959年至1963年8月,蘇聯報刊上發表的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歷史論文。第一輯的主要內容是蘇共中央關于幾個重要歷史雜志的決議、蘇共領導人對蘇聯歷史學家的指示以及重要歷史雜志的社論;第二輯的主要內容是有關宣傳和平共處、和平過渡、民族解放運動和平發展的論文;第三輯是宣傳“反對個人迷信”的論文。除了蘇聯歷史學家的著作外,作為附錄,還輯有當時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學者的論文,例如,第二輯關于“宣傳和平過渡的歷史論文”中,即收有匈牙利內梅什·德熱的《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和它的歷史意義》;捷克斯洛伐克斯杰涅克·費林格的《捷克斯洛伐克1948年二月事件的國際意義》;捷克斯洛伐克《紅色權利報》的社論《我國現代史上的歷史里程碑》等。
196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呂浦等譯的《西方資產階級學者論蘇聯歷史學》。該書收錄選自西方書刊的論文7篇,均在1958—1963年間發表。編者在出版說明中說,西方資產階級學者“站在捍衛資本主義文化的立場,企圖通過對蘇聯歷史學的批判,達到否定整個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目的。他們把列寧、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歷史科學作為攻擊的重點,而對于在蘇共20次代表大會前夕出現的、在大會以后大大泛濫起來的修正主義歷史學則表示歡迎,寄予希望”[5]。
20世紀60年代,除蘇聯史學家的理論著作外,東歐國家的一些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著作,也在中國有所介紹,例如三聯書店1963年出版的波蘭學者沙夫的著作《歷史規律的客觀性——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的若干問題》(內部發行)。作者認為,馬克思主義歷史規律學說,是無產階級的思想武器。“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主義在人類思想史上第一次給史學奠定了嚴格的科學基礎,這個基礎就是被用來作為歷史研究方法的歷史唯物論。”“歷史唯物主義是建立在徹底的唯物主義和決定論的基礎之上的。正由于從唯物主義的立場來發現和系統說明社會發展規律,以及在歷史研究過程中運用這些規律,才使史學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科學。”[6]沙夫在序言中,介紹了波蘭史學界對待規律性問題的基本情況:“波蘭史學在方法論的領域中已經向轉變的方面前進了一大步。波蘭大多數史學家現在已經同意應該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的基礎上進行研究工作。在大多數場合我們史學家都是努力走馬克思主義所指出的道路的。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就。但是這個成就并不意味著事情到此結束,斗爭已經停止了。因為不管某些科學家的主觀信念和良好愿望如何,舊的方法論至今還支配著不少波蘭史學家的工作。”[7]正是基于這樣的事實,作者才撰寫了這部著作。
《歷史規律的客觀性——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的若干問題》,是一部內容豐富,較為系統地闡釋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的著作。該書三編的內容依次是:馬克思主義把史學變成一門科學;對資產階級史學否認歷史規律客觀性的批判;從歷史客觀規律理論中得出的幾點方法論上的結論。作者在強調馬克思發現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是史學上的一個變革,馬克思關于歷史規律的理論對指導歷史研究的實際意義的同時,深入批判了威廉·狄爾泰、文德爾班、李凱爾特、邁耶、黑格爾、韋伯等人的唯心主義史學思想。此外,對歷史的預見性、類比性與可能性等重要理論問題也設專節展開討論。此書在書后編有較為詳盡的“參考書目”,特別是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有不少收錄在內。該書雖然是“內部發行”,但在當時仍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在當時的中國史學界,大多數人對西方史學理論方法論知之甚少,沙夫的著作雖然對西方史學理論方法論持批判態度,卻也為中國史學工作者了解西方史學理論提供了一個窗口。
新中國成立后,滲透在西方史學中、在中國史學界也有影響的“歐洲中心論”(或稱“歐美中心論”“西歐中心論”),受到中國史學家和廣大中國史學工作者的深刻批判。除周谷城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的批判外[8],一些學者還從世界歷史學科建設上,并結合當時的國際形勢,揭露了“歐洲中心論”的實質。如黎澍認為,“中國學校講授的世界歷史,在好幾十年里面曾經是以歐洲為中心的。所以‘歐洲中心’的歷史觀在中國影響很大。所謂‘歐洲中心’是以歐洲資產階級文化為世界文化中心的資產階級學說。資產階級創造了世界市場,加強了世界各個部分的聯系,這是對于人類發展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貢獻……但是資產階級創造世界市場的手段是殖民主義的最殘暴的掠奪,他們作為世界市場的征服者也出現為其他民族的精神的征服者。資產階級學者所謂‘歐洲中心’論,就是適應歐洲資產階級對于世界市場的征服而制造出來的反動理論。他們認為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是互相對立的和敵對的兩個體系的文明,極力貶低中國和其他非歐洲國家對人類文化的貢獻,從世界歷史中排除這些國家的地位”。黎澍說,盡管“這種歷史觀現在已經在事實面前自動宣布破產了,許多同樣是毫無根據的資產階級歷史學說代替了它。因此,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應當趕上去,把重新研究世界歷史并給以正確的說明,當作中國歷史科學的迫切的任務”[9]。將世界歷史學科建設,與批判“歐洲中心論”等西方史學思想結合起來,對推動我國世界歷史研究發展無疑有積極的作用。因為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我國的世界歷史研究中,要有效地清除“歐洲中心論”的影響,不能脫離世界歷史研究的實踐。
1964年,吳于廑在《江漢學報》第7期著文,論述不同時代世界歷史的中心問題時,分析了“歐洲中心論”的本質,作者寫道:“歐洲中心論是以歐洲為世界歷史發展中心的。他們用歐洲的價值觀念衡量世界。在歐洲文明發生以前,所有其他文明都只能是它的準備;在它發生以后,全世界的歷史又必然受它支配和推動,是它的從屬品。他們把世界分為文明的歐洲和落后的非歐洲。雖然后者是前者在經濟上爭奪的對象,資本主義國家為此不知發動多少次的戰爭,但在世界歷史上,這一大片落后的非歐洲,卻是可有可無,即使被寫進歷史,也不過是聊備一目,用以反襯歐洲的進步和文明。只有歐洲歷史才具有推動全人類進步的意義——這種觀點支配著近代西方資產階級的歷史思想和世界史的編纂,也支配了那些向西方鸚鵡學舌的史家。”[10]吳于廑寫于半個世紀前的文章,至今仍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因為無論在西方史學中的歐洲中心論,還是國內“鸚鵡學舌的史家”都依然存在。
“歐洲中心論”和世界歷史某一歷史時代的發展中心在歐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應將兩者相混淆,以致不能研究歐洲的歷史,否則即被說成是突出“歐洲中心論”。1962年4月,翦伯贊在討論撰寫《外國史學史》的座談會上的發言,專門談了這個問題。他認為寫一部世界范圍的史學史,當時條件尚未成熟,所以主張只寫歐洲部分,最多加上美國就可以了。這樣會不會搞出“歐洲中心論”呢?翦伯贊說:“我看不會,我反對西歐中心論,同時也反對東方中心論。世界歷史的發展在不同時期是有不同中心的。譬如說希臘、羅馬是古代歐洲的中心。不承認這一點就不符合歷史事實。但是中世紀時,歐洲中心就不在希臘、羅馬了,而到了神圣羅馬帝國。在資產階級革命的時候,在馬克思主義產生以后,情況就又不同了。只寫歐洲部分的史學史并不是什么西歐中心論,反對西歐中心論,也不等于少講或不講歐洲的東西。”[11]在20世紀60年代初,面對著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廣的“左”傾思潮,翦伯贊的上述講話,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注釋
[1]1963年中文版《西方的沒落》,由齊世榮等翻譯,該版只翻譯了原書的第2卷,分兩冊出版;1986年,中國臺灣遠流出版公司出版了陳曉林的譯本,該譯本是原書的縮譯本,內容也不完整。2006年10月,上海三聯書店出版了吳瓊的全譯本。這個譯本系根據查爾斯·弗蘭西斯·阿特金森的英譯本譯出。該英譯本為兩卷,分別在1926年、1928年出版。
[2]這些成果主要有:耿淡如《資產階級史學流派與批判問題》,《文匯報》1962年2月11日;齊思和《歐洲歷史學的發展過程》,《文史哲》1962年第3期;吳于廑《論西方古今的兩個“客觀”史學家》,《江漢學報》1963年第6期;周谷城《評沒有世界性的世界史》,《文匯報》1961年2月7日;周谷城《論世界歷史發展的形勢》,《歷史研究》1961年第2期;吳廷璆《建立世界史的新體系》,《光明日報》1961年4月9日;郭圣銘《批判阿諾德·湯因比的反動史觀》,《文史哲》1962年第1期。
[3]郭圣銘:《批判阿諾德·湯因比的反動史觀》,《文史哲》1962年第1期。
[4][蘇]康恩:《哲學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歷史思想的危機》,“原出版者說明”,喬工等譯,三聯書店1961年版。
[5]呂浦等編譯:《西方資產階級學者論蘇聯歷史學》,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頁。
[6]沙夫:《歷史規律的客觀性——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的若干問題》,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3頁。
[7]沙夫:《歷史規律的客觀性——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的若干問題》,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9頁。
[8]詳見本書第47頁相關內容:周谷城《世界通史》和對“歐美中心論”的批判。
[9]黎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14頁。
[10]吳于廑:《時代和世界歷史——試論不同時代關于世界歷史中心的不同觀點》,《江漢學報》1964年第7期。
[11]翦伯贊:《歷史問題論叢》(合編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6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