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東方學到區域研究:中亞史研究的社會科學路徑
- 歐亞時空中的中國與世界
- 黃達遠
- 3691字
- 2025-04-07 10:55:45
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的話語權不斷喪失,由于西方文明的強勢介入,中國被迫開始調整自身看待世界的視角。中國是一個海陸復合型國家,自身就有一套世界體系,是聯通海洋與內陸的“樞紐”。但是,現在我們談論中國史,往往忽視其內含的世界體系,同時西方變成了一個絕對“他者”的形象,東方與西方之二元對立,嚴重阻礙了我們對周邊以及世界的認識。而中亞、南亞等地區與中國的聯系則被遮蔽,變成了近乎不存在的區域。在古代,我們是站在西北望中亞,但是近代以來,我們的視角逐漸從內陸轉移到海洋,曾經熟悉的土地反而變得陌生。中亞這一概念是一個富含文明等級性的僵化、封閉的概念,在當今的歷史學、社會學的學科體系中往往處于“失語者”的地位,如今我們想要重新闡釋中亞地區,必須建立起全新的社會科學體系來進行區域史研究。筆者認為應當注意以下三點。
(一)學術界應當重視對中亞知識體系建構的研究
傳統東方學對于“中亞”的定義主要是從地理概念與文化概念進行考慮。在不同時代、不同學者的界定中,“中亞”所指代的范圍也存在極大的差異。概而論之,有“廣義中亞”與“狹義中亞”之分。[43]如今,我們需要通過知識社會學等研究方法,發現東、西方對于中亞的認知觀念與知識生產的過程及其聯系,分析其背后隱藏的“權力-話語”體系,對東方學及其背后的東方主義話語體系進行反思。在中亞研究的知識體系建構方面,國外已有相當多的成果。如日本學者羽田正在《“伊斯蘭世界”概念的形成》一書中繼承了愛德華·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分析模式,揭示了“伊斯蘭世界”概念建構的過程,指出歐洲所構建的具有負面屬性且依然保持前現代各種價值的“伊斯蘭世界”。[44]比利時學者馬蒂亞斯·默騰斯(Matthias Mertens)追溯了“絲綢之路”一詞的生產過程,粉碎了“李希霍芬提出絲綢之路概念”的傳說,糾正了學術界對于“絲綢之路與殖民主義相聯系”的看法,指出了“絲綢之路”概念的提出或許與西方學者早期的“世界主義”情結有關。[45]
相較于國外而言,國內學術界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筆者曾經撰文分析了沙俄對于韃靼利亞、亞洲俄羅斯以及中亞概念的建構過程,揭示了“中亞”概念背后所隱含的俄式東方主義與文明等級論(見本書第三章)。袁劍的《尋找“世界島”:近代中國中亞認知的生成與流變》一書系統梳理了近代以來中國對于中亞認知的構建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對近代中國的中亞認知流變進行整體性的分析與概括。[46]而在考古學領域,西北大學王建新教授及其團隊長期從事中亞考古工作與研究,提出了“貴霜并非月氏人所建立”的觀點,有力挑戰了東方學建構的中亞知識體系。[47]王建新在中亞考古的成果還質疑了西方學者有關吐火羅人與吐火羅語的研究,體現了中國學者對于中亞知識體系中暗含的歐洲中心主義與東方主義的反思與批判,構建了中國域外研究的話語體系。
通過上文列舉的成果,不難看出,學術界對于傳統中亞研究的反思與超越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依然有以下兩個問題需要引起重視。
第一,我們在突破西方中亞知識體系建構模式的同時,必須要建立起一套新的有關中亞的認知體系,而這一點目前做得還遠遠不夠。施展在《歷史哲學視域下的西域—中亞》一文中,運用歐文·拉鐵摩爾的“中國內陸邊疆”研究理論,在歷史哲學層面構建起一套對于中亞的解釋體系,解釋了中亞內部游牧社會與綠洲社會相互依存的歷史循環性規律,揭示了中亞地區作為“自由通道”的特性。[48]
第二,文獻學的溯源工作具有較高的難度。知識的生產過程總是伴隨浩如煙海的文獻積累,想要弄清楚西方話語體系建構的過程,就必須追溯其相應的知識系譜,并在其中找到關鍵性的文獻,工程量十分浩大。隨著Google Ngram等數字人文技術的發展,文獻材料的檢索與獲取將變得越來越便利,文獻學溯源工作的難度將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
(二)歷史學研究需要具備全球史視野
在當今全球史范式興起的學術背景下,傳統的歷史學研究(“東方學”)也在悄然轉型。全球史范式中的“世界體系”視角被不斷運用到東方學研究之中。中亞作為一個東方學建構的概念,本身具有一定的封閉性與特殊性,而全球史范式的介入,使東方學家們可以用絲路學、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方式來打破中亞與其周邊區域間的壁壘,使中亞自身的世界性得以被釋放出來。近四十年,學術界越來越多地進行“將中亞的東方學研究與全球史范式相結合”的嘗試。魏義天(E.de La Vaissière)《粟特商人史》通過對粟特商人以及粟特商業網絡的研究,揭示了粟特商業網絡發展所必備的幾個要素(區域差異、聚落、商人集團、游牧帝國),展現了歐亞大陸的多元互動體系。[49]粟特商業網絡作為一種區域世界體系,并非歐亞大陸唯一的互動模式,而它自身更不是孤立存在的,它與其他的區域世界體系相互勾連,塑造了歐亞大陸的多元復合型空間結構。不同區域世界體系的連接、碰撞有利于各區域的互動與交流,這充分體現了歐亞大陸的空間連續性與歷史連續性。《粟特商人史》是一部東方學著作,但魏義天憑借自己扎實的東方學基礎和全球史視野,為我們呈現了不同時期粟特商業網絡的全貌。
日本學者妹尾達彥在其著作《隋唐長安與東亞比較都城史》中指出,隋唐長安城的建設與東亞都城時代的產生,是多元歷史空間互構的結果。公元3~5世紀游牧民族的入侵,使歐亞大陸的古典文明普遍衰落,多元文化的互動,塑造了隋唐王朝普遍主義的文化體系,這最終體現在它們的都城營造結構中。以此為契機,東亞都城時代誕生。[50]妹尾達彥成功將中亞地區納入以中原長安為中心的“都城體系”之中,體現了古代東亞地區與中亞地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陸歷史共同體模式。相較國外學者而言,國內學者在這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李葉宏《唐朝域外朝貢制度研究》一書就將“環中國地區”納入唐朝的朝貢體系之中進行歷史敘述,體現了其全球史視野。[51]但是總體而言,學術界對于全球史視野的運用尚在摸索階段,相當多的情況下,全球史視野只是作為一個背景被提及,而沒有真正融入傳統東方學的敘事體系之中。李鴻賓教授指出,絲綢之路歷史理解和闡釋模式“無非就是以通道的方式聯結兩端或中間的若干點域,但本質上仍舊是各個國家和地區自身歷史的發展演變”。[52]換言之,現階段絲綢之路史研究的基礎依然是民族國家敘事的框架。此外,很少有著作能夠解釋清楚歐亞大陸各“區域世界體系”之間的關聯,最終呈現的中亞史圖景仍是若干相互獨立的區域網絡,彼此之間并沒有太密切的關系,無法反映歐亞大陸歷史上的多元復合型歷史空間結構。
(三)中亞史領域需要開展整體性區域研究
在中亞史的區域研究方面,必然要吸收美國學者歐文·拉鐵摩爾與法國學者費爾南·布羅代爾的思想。整體性區域研究,就是要重視中亞地區內部各區域間的聯系,重視游牧、農耕、綠洲、山地、雪域之間的互動體系。拉鐵摩爾、松田壽男有關中亞綠洲的研究成果可以為國內學界所借鑒。
日本學者羽田亨在《西域文明史概論》一書中指出,以帕米爾高原為中心,西域可以被劃分為三個區域進行文明史論述。[53]這展示了中亞地區內部的多元空間性及其與周邊區域的聯系性。中亞區域史研究的集大成者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集全球知名學者編寫的六卷本《中亞文明史》,這套書從區域史研究、文明史研究的視角出發,反思了文明等級論與歐洲中心主義,力圖勾勒出中亞文明的全貌。此外,美國學者韓森(Valerie Hansen)在其著作《絲綢之路新史》中強調對于綠洲商人等最普通人群的日常生活的敘述,通過對這些“瑣屑小事”的研究,整個絲綢之路的歷史變得充滿生機。[54]韓森的著作對于國內中亞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發。中亞歷史的主角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是綠洲民、山民、游牧民、農耕民、漁獵民等,在進行區域研究時,尤其要注意這些人群的流動以及他們相互聯系的日常生活。我們在研究中亞地區時,也要關注當地人群的多元互動,既要注意“王侯將相”的事跡,也不能忽視“普羅大眾”的生活。區域的主體是人,切忌“只看土地,不見居民”。此外,韓森也熟練地運用了大量的東方學成果,運用全新的視角對舊有材料進行解讀,體現了其深厚的學術功力。
近十年國內學界也開始注重中亞地區的整體性區域研究。羅新從中央歐亞內部的文化傳統出發,指出中國歷代中原王朝內部都有一定程度的內亞性,揭示了游牧區與農耕區之間相互影響的共生關系。[55]黃達遠、李如東主編的《區域視野下的中亞研究:范式與轉向》一書則強調了從東向(中國)與西向(俄羅斯)兩個層面來理解中亞知識建構的過程。[56]李如東的《試論區域關系史視域下的“西域”》一文在部分反思“西方中心觀”和“中原中心觀”論述的基礎上展現“西域”多文明互動的歷史面相。[57]袁劍指出,國內學界需要整合歷史學、考古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資源,形成具有整體性特征的、中國的“中亞人類學+”研究路徑與分析框架。[58]
歐美學界的區域研究繼承了其東方學的傳統,而中國并無東方學成果的積累,因而在區域研究上有著先天的劣勢,其研究基礎尚顯不足。這需要我們對歐美學界的知識、話語體系進行系統的梳理,做好學術史整理的工作。如今我們要對中亞地區重新進行闡釋,必須要超越西方殖民主義、東方主義話語體系,同時不能盲目回到中國傳統的“天下秩序”中(參見本書第三章),只有在充分地批判吸收歐美東方學成果的基礎上逐步推進中亞地區的區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