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區域研究與全球視野:中亞史研究的理論轉向
- 歐亞時空中的中國與世界
- 黃達遠
- 4902字
- 2025-04-07 10:55:45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的政治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第三世界國家的獨立與發展、全球化的興起、大學系統的迅速拓展,迫使學界開始反思以往的學科分類體系。最明顯的變化在于,人類學放棄了人種學研究,而東方學(Oriental Studies)則與其他學科合并,歷史學開始重視社會生活與經濟生活并逐步社會科學化,各學科的壁壘逐漸被打破,由此促使了區域研究的興起。
現代學術語境下的區域研究(area/region studies)開創于美國,[17]在中國對應于區域和國別(country)研究。“區域”一詞,既可以指客觀存在的地域空間,也可以指抽象的文化、意識形態空間,其空間限度不受民族國家主權邊界的約束。“國別”一詞是指政治空間,它更適用于國際關系史、軍事史等研究領域,這些領域必須依據民族國家本位原則,注重“中央—地方”模式的互動。傳統的區域研究立足于民族國家,“在既定的版塊中孤立地尋找歷史進程”。[18]隨著區域研究范式的演進以及自我反思,越來越多的學者主張用全球化的“跨國”“跨地區”“跨文明”視野來進行區域研究。
區域研究由封閉走向開放,其視野由狹隘走向開闊,這與全球史范式的興起有著密切的聯系。19世紀晚期,社會學從歷史研究中發展出來。通過這些新興學科,學者回顧歷史以圖發現整個世界變遷的基本原因。由此,出現了“全球史”的大規模歷史解釋。[19]20世紀初,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與湯因比(Arnold J.Toynbee)所倡導的“文明史觀”興起,引起了學界對于不同文明比較研究的熱潮。要想進行文明的比較研究,就必須構建起一套全球性的歷史解釋體系,這離不開全球史視野。20世紀中葉以來,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等歷史學家建立起大規模歷史分期的現代模型,全球史研究范式也逐漸走向成熟。通過運用全球史的“世界體系”范式,學者可以找到各區域間的共時性聯系。
就中亞史研究而言,盡管其依然帶有殖民主義時代的痕跡,東方學、人種學的話語依然內附于學術界的研究體系之中,但中亞史研究的社會科學化思潮從未停止。筆者認為,二戰以來歐美學界中亞史研究發生的區域轉向,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層面。
第一,二戰后的歷史學出現了重大范式轉向。杰弗里·巴勒克拉夫(Geoffrey Barraclough)在《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一書中認為:“在當前的歷史學家中,一個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從民族體系轉向地區體系。”[20]而這一范式轉向的代表人物就是法國年鑒學派的費爾南·布羅代爾。20世紀60年代,布羅代爾的“整體史”與“長時段”理論,將地理時間納入史家的關注當中,體現了對日常生活的社會史的重視。他的理論深刻影響了后來的中亞史學者,如哈佛大學的傅禮初(Joseph Fletcher)就受到布羅代爾的影響,在宏觀歷史的基礎上總結出16~18世紀歐亞大陸發生的七個“平行性”現象:人口增長、日益加快的節奏、“地區”城鎮的增長、城市商業階級的興起(復興)、宗教復興和傳教運動(改革)、農村的動蕩、游牧的衰落。他認為,歐亞大陸在16~18世紀的早期近代階段終于具有了共同的一體化歷史,而中國也在其中。[21]這種對于地區聯系的研究與敘述,無疑體現了一種全球史的視野。通過對歐亞大陸“平行性”現象的梳理,傅禮初提出了不同于歐洲主導下的海洋史的歷史分期模式。這不僅是對“歐洲中心主義”話術的批判,還揭示了歐亞大陸各區域聯結為“大陸命運共同體”的特性。
第二,20世紀70年代,歐美一批學者開始反思傳統的以語言文獻考證為基礎的“漢學”(Sinology)研究,提倡以問題意識為導向的“中國研究”(Chinese studies),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些影響深遠的中國研究范式。如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農業中國”模式與“沖擊-回應”理論,力圖從海洋、中原的視角來理解中國史。[22]而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則提出以區域經濟大區為基礎的城市體系來理解中國史,這是一種“小中國”模式。[23]1984年,柯文(Paul A. Cohen)提出“在中國發現歷史”的號召,認為學者們應重視中國的內部差異。[24]而杜贊奇(Prasenjit Duara)則更進一步,提出以復線歷史代替單一主體的“民族史”敘事。[25]這些學者的觀點集中反映了美國學界“中國研究”的區域轉向。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的“內陸亞洲研究法”,[26]這展現了與費正清模式相異的“邊疆中國”模式,其后的托馬斯·巴菲爾德(Thomas Barfield)以及“新清史”學派某種程度上都繼承了拉鐵摩爾的研究理路,將目光聚焦于中國的“內亞性”上。不過“新清史”有誤讀拉鐵摩爾的傾向,對其“過渡地帶”的核心思想基本上“視而不見”。可以說,以拉鐵摩爾為代表的“邊疆中國”研究,體現的正是對于“邊緣地帶”的重新發現,也就是中國史研究(中原王朝史研究)與中亞史研究(中國內陸邊疆研究)的合流。
第三,20世紀90年代時,美國中亞史研究權威、號稱“內亞大汗”的丹尼斯·塞諾(Denis Sinor)提出了“中央歐亞”的概念。“中央歐亞”囊括了南俄草原,突破了俄式東方主義構建的歐洲、亞洲分界,體現了歐美學界對于內陸亞洲史的進一步認知。傳統東方學中,“亞洲”與“中亞”往往作為一個野蠻“他者”的形象出現,而“中央歐亞”概念的提出,則是將歐洲的歷史進程與內陸亞洲的發展相聯系,體現了歷史時空的連續性。另一方面,“中央歐亞”地區是以游牧民族的力量為主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游牧民族的歷史主體性。
歐美學者在中國史研究、中亞史研究領域的一系列理論轉向,深刻影響了中國、日本兩國的學術界。布羅代爾的“整體史”與“長時段”理論、拉鐵摩爾的“內陸亞洲研究法”以及塞諾的“中央歐亞”概念,對中、日兩國學術界突破歐洲中心論、中原中心論、文明等級論以及線性社會形態論等壁壘有極大的參考與借鑒意義。就日本而言,早在二戰前,松田壽男就對日本學界自白鳥庫吉開始流行的“南北對立論”進行了反思與批判。他提出了“干燥亞洲論”,將整個亞洲劃分為三個不同的“風土地帶”進行研究,整合了中國史、中亞史與北亞史三個不同的研究領域。[27]“干燥亞洲”的歷史以游牧民的歷史為主體,要想理解“干燥亞洲”的歷史,就必須重視其商業活動,而商業活動的根基則是綠洲,綠洲與商路交織,構成了歐亞大陸“點與線”的世界。[28]松田壽男“干燥亞洲論”破除了歐洲中心論的影響,注重游牧民、綠洲民與農耕民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恢復了游牧民在歐亞大陸歷史發展中的重要地位。此外,松田壽男提出了“天山半島”的概念,重視綠洲與天山、草原之間的聯系,這是其整體性區域研究視角的體現。需要注意的是,松田壽男提出的“中亞觀”雖然避免了歐洲中心論的傾向,但是他通過重構中亞概念,也解構了中華的世界體系。
而二戰后的日本學界則較多地吸收了丹尼斯·塞諾的思想。其中較為重要的學者就是杉山正明,他通過中央歐亞的視角來理解中國史,認為“在18世紀后半以后的清朝,……在‘陸地世界’方面還是一個剛成年沒多久的巨型帝國”,[29]將清朝納入中央歐亞世界中進行研究與闡釋。此外,杉山正明還繼承了其前輩谷川道雄等的思想,將中國的隋唐王朝建構為“拓跋國家”,[30]視其為鮮卑人建立的北魏政權的延續。而森安孝夫則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通過全球史的視野,將“安史之亂”置于歐亞大陸的空間中去理解。通過與中亞、西亞地區的塞爾柱王朝、伽色尼王朝等政權的對比,森安孝夫認為安祿山與史思明建立的政權是“過早的征服王朝”。[31]上述學者的研究思想,無不體現了日本學術界在中國史研究領域的中央歐亞轉向。
從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學者開始采取區域視角對中亞進行研究。吳于廑提出了糾正性的“整體史觀”,強調世界史上最重要的關系是游牧世界與農耕世界的關系,[32]這與中亞史研究、中國史研究的區域轉向不謀而合。1985年,西域史權威張廣達吸收了布羅代爾、費弗爾等年鑒學派學者的“整體史”觀點,將綠洲、沙漠、山脈對絲路東西文化交流的作用納入歐亞交通史研究中,[33]并在此基礎上將中古“西域”稱為“陸上地中海”。[34]在《中亞文明史》第三卷中,張廣達與蘇聯學者李特文斯基從整體史入手,呈現了3~8世紀中亞地區“城市-鄉村-牧區”互動體系。[35]中東史專家彭樹智則提出“文明交往論”,指出游牧世界和農耕世界之間的交往特別頻繁,交往主體隨著地域的擴展而表現為種族、民族乃至社會、宗教共同體,而等級制、宗法制、倫理道德體系成為文明交往的社會、政治和精神中樞。[36]2011年,潘志平也提出了中亞史作為跨區域研究的重要性,倡導在中亞地區進行“地中海式的區域史研究”。[37]上述幾位學者的研究理路,無一不受到布羅代爾“整體史”的影響,注重游牧、農耕、綠洲、雪域之間的社會交往與經濟互動,展現了中亞地區的多元空間性,也局部恢復了中華的世界體系。
2003年,民族學家谷苞先生在給《西北通史》寫序時指出,不能將西北“邊疆化”,西北不是文化落后、野蠻的地區,隴東一帶是華夏文化誕生地,“嘉峪關外”的敦煌則是絲綢之路的文化中心。[38]魯西奇也反思了“國家同質性的演進路徑”,批評了兩種單線化的歷史敘述模式——一是以社會形態演進為核心線索的敘述與闡釋體系;二是“漢化”的闡釋模式。[39]兩位學者的觀點都指向了長期以來遮蔽西北地區多元空間性的線性社會形態論、中原中心觀、文明等級論等因素。2013年,筆者提出要將區域史的眼光帶入邊疆史的研究中,通過“天山史”的研究模式,從區域史的路徑還原天山的地方性,給予當地社會一種常態性的認識。[40]這也是通過“化邊疆為中心”的方式來重新理解中國史。無論是中亞區域史研究的整體性視角,還是中國邊疆史研究“化邊疆為中心”的取向,都體現了中亞史研究的區域轉向。這種新的研究范式重視中亞地區的“人地關系”,關注中亞地區游牧、農耕、綠洲三者之間的互動模式。通過這種區域研究模式,中亞地區的內在多元性與外在開放性得以體現出來。中亞研究的區域轉向既整合了全球史、整體史、區域史等范式,也聯通了中國史與世界史。筆者認為,中亞史具有中國史與世界史之間的重疊性,綠洲史就是具體載體。
上述學者的研究理路證明,中亞史研究與中國史研究是不可分割的,中亞史是中國邊疆史的外延。邊疆是一個空間概念,大致可分為“外邊疆”與“內邊疆”,“內邊疆”為已經被帝國治理并控制的地區,“外邊疆”則是文化風俗等與“內邊疆”相似的區域,帝國的權力無法在這些地區形成直接的統治,因而一般采取外交或者羈縻統治的方式,目的在于使“外邊疆”地區的部族在政治上是傾向于帝國的。[41]總之,中亞曾經與中華的世界體系有著密切關聯,中亞東部地區屬于中國“內邊疆”的范疇,歷史上的中原王朝曾多次設置機構進行管轄,現為中國的主權領土。中亞西部地區則屬于中國“外邊疆”的范疇,歷史上也與中原王朝來往密切。中亞作為中國的“內邊疆”與“外邊疆”,體現了該區域的“中國性”以及中國的“世界性”的局部重疊。因此,應該將中亞史研究納入“環中國史研究”的范疇。
1991年中亞五國的獨立開啟了中亞歷史的新紀元。中亞民族國家建構的過程可以追溯到蘇聯在中亞地區進行的民族識別工作。這一過程實際上也是“中亞”的歷史空間急劇壓縮、重組為“中亞五國”的政治空間的過程。正是這種急劇的壓縮與重組,造成了中亞西部地區(域外中亞五國)與中亞東部地區(域內中國西北地區)歷史空間的斷裂。這種歷史空間的斷裂是塑造今日中亞社會諸多面貌的重要因素。而歷史學家的工作則是辨別這種斷裂性,思考它們彼此斷裂的原因,并恢復其歷史空間的連續性。這意味著學界應當跳出“中亞五國”的民族國家空間,回到“中亞”的歷史空間之中來進行中亞史研究,以全球史、區域研究、整體史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中亞地區。
需要注意的是,突破民族國家敘事框架,并不意味著完全放棄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的歷史學研究模式。國際關系史、軍事史等研究領域必須遵循民族國家本位原則。但是,筆者想要強調的是一種全球視野與多樣化的空間關聯,這種視角“可以與歷史學的所有門類結合起來”。[42]如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期的英、俄“大博弈”并不局限于中亞地區,而是在整個歐亞大陸上有廣泛的戰略沖突。“大博弈”牽涉到英、俄、中亞三汗國、阿富汗、印度、波斯、土耳其、中國(清朝)、日本等眾多國家與地區。如果僅僅將其處理為“圣彼得堡—倫敦/加爾各答”的“點對點”聯系,而不是置于歐亞大陸的廣闊空間中進行討論,則很難窺得歷史全貌。
因此,中亞研究應當擺脫線性史觀的影響,采取復線敘事的方式,形成更精細化的研究視角,以此來更好地闡釋該區域的社會發展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