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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失意的“謫仙”

在到達都城(即長安)后,李白并沒有得到實際的官職,而是待詔翰林:與一群杰出詩人結伴,隨時準備參加朝廷的游賞活動和各類慶典并作詩以賀。他此次在長安享受到優厚的待遇:“龍鉤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1]他在長安結識了兩位好朋友。其一是賀知章(659—745),這是一位快活的老者,雖然因風流縱酒、健談善謔和精于書法而聞名,但他實際上也有著一段漫長而多樣的仕宦生涯。賀知章的舉止古怪是出了名的。726年,皇帝的一位弟弟去世了,一些年輕的貴族因沒有被選為護棺之人而非常憤怒,他們在賀氏任職的禮部衙門外示威。令他們吃驚的是,一個腦袋突然從一堵高墻頂上冒了出來:賀知章找到了一架梯子,把它靠在墻上,企圖居高臨下地解決這場爭端。[2]他晚年變得越發放誕。743年冬,他病倒后昏迷數日。醒轉之后,他說自己在夢中游覽了道教圣地,并上疏請度為道士,而且請求回到他位于中國東部的故鄉養老[3]。第二年年初,皇帝下令百官在長樂坡(一處著名的送別之地)為他餞行,皇帝親作一詩以贈,其他送行之人也應制而作,共得詩37首。李白不僅寫了一首應制詩,而且還以個人的名義寫了一首送別詩。這兩首詩都是鄭重而傳統的。但在賀知章去世之后(745),李白寫道: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4]

在這首詩的序中,他對此詩的本事進行了說明:“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

賀知章稱呼李白為“謫仙人”并非只是簡單地為他發明了一個特殊稱號,而是正如李白自己所強調的那樣,這一稱號“只是對事實的記錄”(“實錄耳”)。[5]人們普遍認為“謫仙人”是因在天界行為不端而被放逐人間接受懲罰的。在人間,他們被視為才情非凡、性格放曠之人,是所謂的“三十六帝之外臣”[6]。無數的故事和戲劇都以這個主題為基礎。

李白在長安結識的另一位朋友是前宰相崔日用之子崔宗之。我們記得,大約在十年前,李白對他的評價相當輕蔑。他們第一次見面顯然是在長安,這在崔宗之寫給李白的一首詩中有所描述:

涼風八九月,白露滿空庭。

耿耿意不暢,捎捎風葉聲。

思見雄俊士,共話今古情。

李侯忽來儀,把袂苦不早。

清論既抵掌,玄談又絕倒。

分明楚漢事,歷歷王霸道。

擔囊無俗物,訪古千里馀。

袖有匕首劍[7],懷中茂陵書。

雙眸光照人,詞賦凌子虛。[8]

在下文中,崔宗之繼續邀請他的新朋友去位于洛陽附近的登封的崔氏別業與他同住。[9]李白婉言謝絕了他的邀請,說:“朝游明光宮,暮入閶闔關。但得長把袂,何必嵩丘山。”[10]

似乎還有另外五位朋友與李白、賀知章、崔宗之一起,被稱為“飲中八仙”。但李白、崔宗之、賀知章是同時期相關文獻中僅有的三位。可以看出其他名字是后來填寫的,因此略顯隨意,其中甚至包括卒于734年的蘇晉。我們可以知道的是,李白第一次去拜訪崔宗之時,他們談論的是治國之道。毫無疑問,當他前往長安時,其訴求是在朝廷中擔任一個高官要職。742年秋天,當他準備啟程前往京城時,曾在一首告別詩中[11]把自己比作朱買臣(卒于前115)[12]。朱買臣曾經不斷地宣稱自己總有一天會功成名就,卻被他正在忍饑挨餓的妻子嘲笑。朱氏最終位列朱紫,李白此詩則暗示他自己也在期待這樣的成功。他說,無論如何,他不會永遠做一個“蓬蒿人”。他早就應該用自己的真知灼見去“游說萬乘”了。所以他離家遠行,“仰天大笑出門去”。幼年便結識李白的劉全白在790年寫到李白曾向皇帝獻上一書,名曰《宣唐鴻猷》。[13]在后來的詩作中,李白曾說“愿一佐明主”[14]、“空談霸王略,紫綬不掛身”[15],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的政治家但又認為自己并非一位令人失望的詩人。詩歌在中國有著崇高的地位,而他竟然不滿足于僅僅被視為詩人,這似乎有些奇怪。然而事實是,雖然位高權重者的吟詩作賦之舉也會被傳為美談,但一個出身微賤的職業詩人卻只能擁有社會地位低下的一生。在宮廷里,李白被與其他專業人士如醫生、卜祝、術士歸為一類。他只是一介“布衣者”[16],既沒有地位也沒有身份。

李白在長安所寫的詩中最著名的是《月下獨酌》四首,大概創作于743年或744年的春天。其中第三首寫道:

三月咸陽城[17],千花晝如錦。

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

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

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在創作于長安的幾首詩中,他沒有明確提到自己郁郁不平的原因,但卻明白表示了離開這里的渴望。每當他看到云起平野,靄歸終南,他都有一種強烈的遠離城市、隱于山林的想法。李白羨慕一位回到石門山“涅槃”的朋友[18],而他卻仍須委身塵世,使自己渺小下去,才可能逐漸實現自我價值,所謂“尺蠖之屈,以求信也”。他在送族弟回到位于湖南東南部的桂陽時說“余欲羅浮隱”[19],但卻因為感念玄宗皇帝的恩德而踟躕。李白鄭重地承諾將與他的朋友結伴而行,他說:“昨夢江花照江日,幾枝正發東窗前。覺來欲往心悠然。”[20]而當他在長安的東南門——青門為另一位朋友送行時,他指了指頭頂云層中飛翔的一只大雁,(正如評家所釋的那樣)意即他也將很快離開這座城市。[21]所有早期的記載都一致認為,他在長安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為一個競爭對手的陰謀詭計,所謂:

為賤臣詐詭,遂放歸山。[22]

這是李白自己告訴我們的,他的朋友魏顥說這個“賤臣”就是張垍。當時李白實際上得到了一個明確的文官(即中書舍人)任命,但因為張垍的干預,皇帝取消了這一任命[23]。張垍是著名宰相張說(667—730)的次子。他娶了皇帝的一個女兒,岳父既然把他當作文學顧問,那么他自然會把李白看作一個危險的對手[24]。我們不知道張垍指控李白的確切罪名,但在李白離開長安時所作的一首詩中,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因能言善道而陷入困境并且最終被放歸山林的鸚鵡。鸚鵡這種鳥向來以泄露宮廷機密而聞名。正如中國古代小說喜歡使用的套語那樣,我們也“有詩為證”:

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并立瓊軒。

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25]

李白經常被要求為皇帝草擬詔書,因此他現在很可能被指控未經政府有關部門的批準而泄露了詔書的內容。魏顥告訴我們,李白曾經被派去起草軍令。李白當時正在某個貴族家里痛飲,喝得“半醉”但卻可以文不加點地寫出一份措辭精當的文件。[26]當他與朋友們歡聚宴飲之時,他可能用十分輕率的口吻談及了此事。事實上,魏顥確實把李白一生都沒能得到一個正式的官職歸罪于朝廷因他有“阮咸之失”[27]而產生的過于謹慎的想法,也就是說朝廷認為如果授予李白一個要職,那么作為一名酒鬼,他很可能會在工作時大吵大鬧,陷自己于繁難之境。魏顥說朝廷的這種行為是:“所謂仲尼不假蓋于子夏。”[28]孔子當時解釋說自己不向子夏借傘是因為子夏對自己的財物非常吝惜,他擔心向子夏借傘會讓子夏不得已暴露自己的短處。

另一個麻煩可能來自太監高力士(684—762),關于這一點,我們沒有當時的記載,但后來有很多軼事都能夠說明[29]。我們知道,高力士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試圖削弱幾乎與李白同時到達長安的李白之友、道士吳筠的地位,這種敵意很可能波及李白,畢竟李白是一位虔誠的道教徒。李白大概于744年秋天離開長安,他的朋友韋良宰為他在驃騎亭設宴送別,盡最大的可能“慰此遠徂征”[30]。成群結隊的騎兵與他同行,“歌鐘不盡意,白日落昆明”,“昆明”是一面位于長安城西南12英里處的湖泊。雖然他這次離開長安最終的目的地是范陽(現北京南郊的一部分地區),但他首先去了距離長安約100英里的鳳翔,并為一幅地藏菩薩的畫像題詞,這幅畫像由一位名叫竇滔的人貢獻。李白告訴我們,竇滔曾是一位英氣爽邁的年輕人,在上流社會過著享樂的生活,但現在身患疾病,希望得到地藏菩薩的救助,從而使“厥苦有廖”[31]。隨后(在這一年的深秋),他轉向東北方,去往邠州,在這里他見到了族兄李粲,其家中美女滿堂,個個能歌善舞。在一首寫給當地少年的詩中,他說他曾在皇宮里得到了一份工作,卻使自己毫無意義地蒙羞。然而,就連他的老朋友都對他的命運漠不關心,他也不能指望在邠州結識的新朋友會同情他。雖然他們現在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摧殘檻中虎,羈紲韝上鷹”的情狀[32],但總有一天他會“何時騰風云,搏擊申所能”。

注釋

[1]見李白《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

[2]兩《唐書》對此事記載略有差異。《舊唐書·賀知章傳》:“俄屬惠文太子薨,有詔禮部選挽郎,知章取舍非允,為門蔭子弟喧訴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墻,首出決事,時人咸嗤之。”《新唐書·賀知章傳》:“申王薨,詔選挽郎,而知章取舍不平,蔭子喧訴不能止,知章梯墻出首以決事,人皆靳之,坐徙工部。”惠文太子李范薨于開元十四年(726),申王李捴薨于開元十二年(724),此處韋利取《舊唐書》之說。

[3]《新唐書·賀知章傳》:“天寶初,病,夢游帝居,數日寤,乃請為道士,還鄉里,詔許之,以宅為千秋觀而居。”

[4]見李白《對酒憶賀監二首并序·其一》。

[5]見李白《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

[6]見李白《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

[7]此處有韋利自注曰:“一柄匕首約一英尺半長,是俠客和其它復仇者們常用的武器。”

[8]見崔宗之《贈李十二白》。

[9]崔宗之《贈李十二白》:“我家有別業,寄在嵩之陽。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戶靜,風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載不相忘。”

[10]見李白《酬崔五郎中》。

[11]見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

[12]朱買臣(?—前115),會稽郡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西漢大臣。朱買臣家貧好學,靠賣柴生活。經過同鄉嚴助推薦,拜中大夫,后出任會稽太守,以平定東越叛亂有功,授主爵都尉,位列九卿。數年后,因事犯法,坐罪免職。不久,復任丞相長史。元鼎二年(前115),參與誣陷御史大夫張湯,下獄處死。

[13]見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

[14]見李白《留別王司馬嵩》。

[15]見李白《相和歌辭·門有車馬客行》。此處有韋利自注曰,“紫綬只有那些二品和三品的官員(一共九個品級)才有權佩戴。”

[16]見李白《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其二)》。

[17]此處有韋利自注曰:“亦即長安。”

[18]這位朋友疑為元丹丘,李白有《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等詩。

[19]見李白《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一)》。

[20]此處韋利征引有誤,李白《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中原句為“昨夢江花照江日,幾枝正發東窗前。覺來欲往心悠然,魂隨越鳥飛南天。”

[21]韋利此處所指應為李白《送張舍人之江東》一詩:“張翰江東去,正值秋風時。天清一雁遠,海闊孤帆遲。白日行欲暮,滄波杳難期。吳洲如見月,千里幸相思。”

[22]見李白《為宋中丞自薦表》。

[23]韋利所言,見魏顥《李翰林集序》:“許中書舍人,以張垍讒逐,游海岱間。”

[24]《舊唐書》張垍本傳:“垍,以主婿,玄宗特深恩寵,許于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

[25]即朱慶馀《宮詞》。此處有韋利自注曰:“作者朱慶馀,公元9世紀。”

[26]魏顥《李翰林集序》:“上皇豫游,召白,白時為貴門邀飲。比至,半醉,令制出師詔,不草而成。”

[27]阮咸(生卒年不詳),字仲容,陳留尉氏人(今河南開封),系阮籍之侄,為人曠達不拘禮節、尚道棄事、好酒而貧。山濤多次推薦阮咸,但沒有得到晉武帝認同,最后被任為始平太守,直至壽終。此處有韋利自注曰:“3世紀。”

[28]魏顥《李翰林集序》:“議者奈何以白有叔夜之短,倘黃祖過禰,晉帝罪阮,古無其賢。所謂仲尼不假蓋于子夏。”典出《孔子家語·致思》:“孔子將行,雨而無蓋。門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為人也,甚吝于財,吾聞與人交,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也。’”

[29]見唐代李濬(一作韋濬)《松窗雜錄》、李肇《唐國史補》等書。

[30]“慰此遠徂征”與下文“歌鐘不盡意,白日落昆明”兩句同見于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

[31]見李白《地藏菩薩贊并序》。

[32]本句與下文“何時騰風云,搏擊申所能”一句同見于李白《贈新平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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