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靖開始,北逃者越來越多。
此時,塞上大小板升已有五萬之眾,到了萬歷十一年,已眾至十萬,三十五年左右的時間里,人數翻了一倍。
到了崇禎時期,更是加倍到二十萬,不過很多板升漢民已是第二三代的移民了,真正成了“漢虜”。
萬歷二十六年十月,朝鮮李恒福奉命出使明朝。
他在《朝天錄》中記載道:一日,在會同館,有韃子數十余人到館中參觀。
發現遼人占十分之八九,其中真韃僅十分之一二而已。
于是,李恒福問遼人是否思戀故土,回答說:
“若返回故地,賦役目不暇接,兩地苦樂懸殊太大,還是茍活在胡地,不想歸返。”
李伯弢讀到此段,令人唏噓,真是“君不正,臣投外國”,祖宗古有明訓。
但那日蘇三人的宣府內附小部落的屯墾點,自然不能和以上的板升相比,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板升。
整個部落也不過五六百人,其中漢民百人而已——忽嘎楞就是其中的漢人之一。
這次結伴而來,自是為了長長見識,也看看能不能賺取更多的販馬費用。
只不過,做夢也沒想到,一路被扒皮,直到了騾馬市,早已身無分文,連門攤費也交不起。
只能偷摸摸的站在角落里,躲開騾馬市的集頭,看看能不能悄悄的出貨,便是所謂的“暗盤”交易。
三人邊說,邊警惕的看著外面,生怕有集頭前來驅趕。
“忽噶楞,你瞅瞅,怎么剛才那牽馬小子又轉了回來!”
“伊勒德,你說得對,你說他啥意思?是想和俺們搶生意?”
“哎呦!小心,馬屁股轉過來了!”
“哎媽,馬尾巴甩過來了,快躲——”
還沒等躲開,呼的一下,一臉塵土!
三個人蹲在地上,齊齊愣住,嘴里咬了半口黃土,嗆得直咳嗽。
“灰狗日的!”
“好你個賊圪泡!”
“這土炮憋得!揍他!”
三人憤怒的從地上站起,渾身上下拍打了一會,一陣煙塵升騰。
前方一人,聽得胡虜聲,霍然回頭。
只見他蓬首垢面,亂發夾雜,眼眶深陷,面色蠟黃,胡茬拉碴,臉上覆著一道道風裂血痕,皮肉崩開,干涸的血痂與塵灰混作一處。
身上棉甲破落,前襟撕裂半邊,露出血跡斑斑的深衣。
靴子踏滿塵土,左腳一道箭矢留下的傷口,血痕早已干涸發黑。
那日蘇三人剛還大呼小叫,見狀嚇得一退三步。
這幾個剛剛成年的蒙人,在宣府北邊安逸已久,哪見過戰陣廝殺的這般慘狀。
心中毛骨悚然的想道,沒想到這殘兵敗將都能把人嚇出屎來。
這蓬頭兵丁左手牽著一匹黃驃馬,同樣狼狽不堪,鬃毛凌亂,骨瘦如柴,腿上血痕干涸,馬鼻喘著粗氣。
而他右手攥著一柄單刀,斜插身后,刀鋒卷口,刀刃帶黑。
這兵丁自遼東沈陽,經錦州,過山海關,一路南來,原想著到了薊州,便折道西北,往昌平方向而去。
可無奈,身上值錢物件,早在關外便化作了干糧馬料,就只剩下了這匹黃花梨。
此馬乃家主遺留之物,本是想送還老宅,可自個兒總不能不吃不喝再行數日。
不然,怕是連帶著這匹馬也要倒斃在路旁。
更何況,這畜生一日比一日瘦弱,若是再不找個去處,便是想送,也送不回去了。
咬牙之下,便入了京城,一來是為它找份好人家,二來也能湊足盤纏,好上路。
這一來二去,想得和那日蘇一樣,一人一馬就找到了這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可不曾想,在這京師之中,居然又聽到了胡虜聲。
那兵丁回頭,目光冷冷一掃,眼底卻透著一股殺氣,像是千里之外的遼水,森冷徹骨。
他盯著那日蘇三人,嘴角冷冷一咧,聲音沙啞低沉:
“管你是東虜、北虜,還是西虜!”
他前踏一步,左手抬起,食指遙遙一指:
“韃子也好,虎子也罷,便是兔子,要是在大明的地界還敢胡言亂語!”
“別怪小爺不客氣!”
說完,“唰”的一聲,從背后抽出了半截暗紅的鋼刀。
這兵丁說的虎子正是北虜林丹汗,而兔子則是西虜卜失兔。
當時的蒙古,早就四分五裂,基本分成三大塊蒙古——漠南蒙古,漠西蒙古和漠北蒙古。
漠北喀爾喀蒙古和漠西衛拉特蒙古,至萬歷年間,幾乎已無往來。
而此時,與明朝各種糾纏的其實就是漠南蒙古。
漠南蒙古又分為左右兩翼。
左翼基本在宣府以東,以察哈爾部為首,也即林丹汗;還有科爾沁、內喀爾喀等諸部,各部之間既相互依附,又各懷心思。
右翼則是在宣府以西,由土默特部和鄂爾多斯部諸部構成,首領就是卜失兔,三娘子的的曾孫,同時也是三娘子的第四任老公。
而那日蘇的小部落則是從左翼察哈爾部脫離出來,從而歸附了大明。
因此,除了忽嘎楞本就能懂南語,那日蘇和伊勒德兩人也能聽懂一些。
見那蓬頭兵丁的臉,長得像似抹了黃沙的煤球一般。
三人一陣嫌棄,這兵丁不僅無禮在先,還敢出言辱罵自家幾人。
那日蘇心頭登時火起,一股豪氣自胸中翻涌而上!
二話不說,彎刀出鞘,寒光一閃,直劈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