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0日
牛頭山公墓。
顫動的陽光里飄來悠遠的鐘聲。鐘聲從清水河對岸麥道大廈的頂樓傳來,一共響了7下。早上七點,一座城市從這個時候開始忙碌起來,卻也有人在此刻與這個鮮活的世界再無瓜葛。
“黎小姐,要沒什么事情,我們先走了。”一方嶄新的矮墓旁,一個被風雨打磨得極為粗糙的男人對黎花說道。他們是黎花請來安葬五哥的四個工人。
五哥,在兩天前去世了。黎花把五哥安葬在牛頭山公墓,這樣,逢年過節她能來給五哥上柱香,五哥也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黎花從錢包里掏出六張粉紅色鈔票,塞到說話男人的手里,這是他們辛苦了一個早上的工錢。今早六點不到,他們陪著黎花到殯儀館送五哥去焚燒室,又從殯儀館驅車來到公墓,安放好骨灰盒,放了鞭炮、燒了紙錢、哭喊了幾聲,尚算熱鬧地陪五哥走完了在這世上的最后一程。
這是一個延續了千年的傳統。送一個生命告別這個世界,比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夾雜著更為復雜的情感,所以儀式也更為繁瑣。墓地、墓碑、花圈、紙錢、鞭炮、香煙、白酒,還有哭喪……黎花都一一為五哥安排。五哥生前愛熱鬧,黎花希望他走的時候也能熱鬧一些。
在黎花看來,這些熱熱鬧鬧的動靜里,尤以眼淚最為珍貴。一個人,最初帶著哭聲來到這個世界,最后離開的時候若能帶走一些眼淚,也算沒有白來人間一趟。至親也好,摯友也罷,甚至是仇人,都好。普普通通的一生恰似飛鴻踏在雪泥之上,那泥上偶然間留下的指爪,便是一段段情感的羈絆,可以是親情、愛情、友情,唯有真情才得以讓靈魂安生。
五哥待她的真情,曾照亮過黎花最黑暗的時光。
自從第一次在超悅銅鑼灣碰見黎花后,五哥一有時間就去那里等黎花下班,把她安全地送到出租屋后,再獨自離開。偶爾,他們也像朋友一樣一起吃個飯,逛個街,但五哥從未對她有過越界的行為,就像哥哥守護妹妹一般守護著黎花。
對于五哥的照顧,黎花一方面有些抗拒,但另一方面也很需要。黎花知道五哥喜歡自己,但五哥從未捅破,她也就裝作不知。他們像是兩條交叉線,命運讓他們在這個特殊的位置相遇,而后,又會讓他們漸行漸遠。她和五哥終究會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她也給五哥帶去了快樂,對于五哥的照顧,她曾這樣安慰自己,后來也變得心安理得。但是后來發生的事,令黎花一直都生活在內疚與自責之中。
工人們走后,黎花在五哥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積蓄多日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順著臉頰落在白色襯衫的領子上。松柏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黎花凝視著五哥的墓碑,有很多話想說,卻又無法連成語言,最后化成一個個“對不起”,她連說了很多個對不起。
五哥能聽見嗎?
心與墓碑,在這一刻離得雖近,卻設下了永恒的距離。
半個月前,黎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海舟市第三醫院的醫生打給她的,問她是否認識一個叫趙曉宇的人。這是一個在黎花記憶里需要經過仔細摸索才能對應上輪廓五官的名字。
趙曉宇是五哥的全名。
自2002年夏天,黎花大學畢業時最后一次去監獄看過五哥后,便再沒有見過他。當初,五哥是為了黎花才坐的牢。
2001年深秋的一個夜里,一個客人在超悅銅鑼灣把黎花灌醉,連拖帶拽地要把黎花按上車,黎花拼死反抗卻抵不過男人的力氣,幸好被來接黎花下班的五哥撞見。怒氣直沖腦門的五哥把對方痛打一頓,結果下手太重把對方的脾臟打破了,最終五哥被判了3年。
當黎花走進病房,那個血氣方剛的五哥已隨時間走失,換成了在病床上孱弱不堪的病人。她一眼就認出了五哥,因為他臉上那道獨一無二的刀疤。那道曾經耀武揚威的刀疤此時像脫了水的蚯蚓,軟綿綿地趴在五哥臉上,毫無生氣。
五哥躺在病床上,微張著雙眼,怔怔地看著站在他床頭的黎花,看得很吃力,卻看了很久。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慢慢地盛滿淚水。
“你來了?!”他的嘴唇顫抖了半天,方才擠出這三個字。
黎花知道,五哥認出了她。雖然,此刻站在五哥面前的已不是當初那個需要用帽子圍巾遮住臉才敢去上課的黎花,也不是那個在超悅銅鑼灣濃妝艷抹風情萬種的黎花,但五哥還是認出了她。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是的”,太單薄,顯得冷漠;問“你還好嗎”顯然又是明知故問,五哥現在的狀況明眼人都能看出很糟糕;說“我來晚了”又太沉重,在病房和一個身患重病又對自己情深義重的故人久別重逢,這個開場白太難。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
六人間的病房很嘈雜。病人的呻吟,陪護的埋怨,醫生的問診,還有叮呤哐啷的日常用具的碰撞,各種聲音交錯在一起,惹得病房里的人心煩意亂。黎花和五哥卻像是兩尊雕像般,保持著各自的姿勢一動不動,內心已是波濤洶涌、翻江倒海,浪擊晴空之聲蓋過了病房里的一切喧鬧,周圍的喧嘩一點兒也不能攪擾到內心顫抖的他們。
良久的沉默,未等到黎花開口,五哥又顫動著雙唇,說道:“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他們……他們才給你打的電話。”他以為黎花不說話是在埋怨他,話語之中竟是充滿歉意。
“沒關系,幸好你是在海舟市暈倒,我趕過來很快。”黎花的聲音平靜又憂傷,她努力用最輕松的話語來化解這次沉重的重逢,但依舊克制不住內心的憂傷。
她到醫院的時候,五哥剛睡過去,她去醫生那兒了解了五哥的病情。五哥是在觀霞街上暈倒,被好心人送進醫院的。醫生給他做檢查時發現他已經是胰腺癌晚期。他在醫院昏迷了兩天,院方聯系不上他的家屬,只在五哥的手機里找到黎花的電話,才聯系上了黎花。這個電話是黎花到海舟市后,寫信到監獄告訴五哥的。
在那封信中,她告訴五哥自己必須跟過去做一個切割,只有這樣,她才能從頭開始,以后就不方便再去看他。等他出獄后辦一張銀行卡,把銀行卡號發給她,她會在經濟上補償五哥。然而,這些年來,黎花沒有等到五哥發來的信息,她想,五哥一定是恨她的。直到接到醫院的電話。
五哥教黎花幫他把床搖起來,這樣講話舒服一些。黎花又搬來一張凳子,坐在五哥的床頭處。她讓五哥不用擔心,醫藥費她會安排好的。兩人都很默契地誰也沒有提到過去。五哥只問黎花現在過得好不好。黎花告訴五哥,她過得很好,但她不敢問五哥過得好不好,她怕聽到五哥說“不好”,這兩個沉重的字眼里,有80%的責任在她。在看到五哥的那一刻起,她的良心已經開始受到譴責。反倒是五哥主動說起他也挺好,只是今年查出來生病了,病了也好,他本來也是個無用之人,這一病反倒讓原本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他有了目標。
“書……書寫了嗎?”五哥虛弱地問道。
寫書這件事,黎花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即便是男朋友馬博,她也只字未提。在她沒有寫出名堂之前,她只想在網上默默創作,當她的作品終于在網文圈小有名氣后,黎花又開始害怕讓讀者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懼自己會像個透明人一樣被網友扒得干干凈凈,所以她一直隱身在“落霞”這個筆名背后。但是面對五哥,她不想隱瞞。五哥,是替她這個夢想一起負重前行過的人。
“寫了,還出書了呢。”黎花微笑著,聲音里卻帶著哭腔。她以為五哥會恨她,卻沒想到五哥依舊惦記著她曾經的夢想。
“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可以送我一本看看嗎?”五哥的語氣里帶著祈求,黎花聽了頓生心疼。
“當然。”在黎花的記憶里,這是五哥第一次主動向她討要東西,“我明天給你帶來。”
兩人的聊天斷斷續續,因為五哥比較虛弱,說幾句就要休息一會兒。五哥休息的時候,黎花出去給五哥打了一壺水,又去買了一些水果。她發覺這些事情以前都是五哥為她做的,她還是第一次照顧五哥。
待五哥醒來時,她把半個剝好的橘子塞到五哥手里,“甜的”。五哥以前最喜歡吃橘子,只要吃到甜的,都會分黎花一半。
五哥邊吃橘子,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黎花,突然冒出一句“好看”。他說“好看”這個詞時的表情還是跟原來一模一樣,右邊的嘴角會輕微上揚,只是現在揚起的弧度變小了,“你的另一個目標也實現了,真好看。”
那天,黎花在醫院待到天黑,直到五哥趕她走,她才回去。臨走之前,黎花請了一名護工照顧五哥。能多做一點事情,心里的負罪感就能輕一些,黎花這樣覺得。
第二天,黎花去看五哥的時候,帶去了她第一本出版的小說《擱淺的抹香鯨》。五哥拿著書,朝她豎起了大拇指。這是黎花第一次看到五哥拿書的樣子。以前,五哥總說他喜歡讀書,卻從未真正看他拿起過書本。
在五哥最后的日子里,黎花沒來看他的時候,就是這本書陪著他。雖然渾身都鉆心地疼,疼得他直冒冷汗,每一次五哥只能堅持坐起來看二十分鐘,便需要臥倒休息一陣,然后再在護工的幫助下坐起來閱讀。偶爾,黎花在五哥的要求下,也會讀給五哥聽,但是讀自己的書,黎花總覺得有些尷尬,尤其是在病房這么多人的地方,所以,她讀得不多。
黎花對五哥的悉心照顧,既透露著兩人非比尋常的關系,又隔著一層疏離。
病房里其他人都好奇黎花和五哥的關系,暗地里地向護工打聽。五哥隔壁床住著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男人,天天跟他老婆拌嘴,常說五哥福氣好,有個輕聲細語的女人照顧。黎花被他們說得不好意思,五哥索性大方地給大家介紹黎花,是他表妹,堵上了大家的嘴。在最后的幾天時間里,五哥昏睡過去的時間,比醒著的時候多。醫生讓黎花可以準備后事了,黎花便在牛頭山公墓為五哥選了一方墓地。
兩天前,五哥走了,走得很平靜。黎花在收拾五哥遺物的時候,看到那本書的紙張已被汗水浸得泛黃,像是經歷了多年歲月的磨礪。在書的最后一頁,黎花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一切苦行的盡頭,還會有另一種快樂。五哥的這行字,像是寫給黎花,又像是寫給他自己。
眼淚讓黎花平靜了一些。她抬起頭,向前走去,伸手輕拂去五哥墓碑上的落葉。她突然想到,待她離世的時候,會有什么人來為她送行,又會有誰為她落淚。她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將來,她現在沒有朋友,將來也未必會再交朋友,她曾經覺得,一個人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此刻,她突然害怕有朝一日會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這個世界。
就在黎花悵然若失的時候,男友馬博的電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頭痛好些了嗎……今天下午我沒課,早點下班我去給你做飯吃……你今晚也早點下班回家吧……”馬博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說話,電話這頭的黎花已是聽得淚流滿面。
天陰了上來,還起了風。“回家吧。”黎花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朝山下走去。今天,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馬博剛剛的那個電話,讓她做出了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