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8日
“你說黎花就是懸疑小說作家‘落霞’?”
在海舟市刑警隊的詢問室里,夏新亮瞪大眼睛看著黎花的前夫馬博。接到警方電話不到半個小時,馬博就出現在了刑警隊。
當夏新亮聽到“落霞”這個名字的時候,913命案在他心里發生了化學變化,這不再只是一起普通的命案,而是他的偶像——中國懸疑小說女王落霞慘遭殺害案。
真沒想到,竟然連她的死都成了一樁懸案!
“是的。”馬博還沉浸在得知黎花死訊的悲痛之中,臉色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而變得慘白。他剛剛認完尸,證實死者就是黎花。面對警方的詢問,他只能用最簡單的語言回答。
兩個字之后,是漫長的沉默。
雖然他和黎花已經離婚,但他依舊是愛她的。這份愛,自那個黃昏他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黎花開始,便似一條河流在他的心中纏繞流淌,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涌,時而漣漪微漾,時而冰封十里,但從未枯竭。
詢問進行得很艱難,平時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馬博此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完成。
“先喝杯咖啡吧。”趙瑋讓夏新亮去泡了兩杯雀巢咖啡,把其中一杯遞給馬博。杯底碰到桌子的聲音,都讓馬博覺得心驚肉跳。
趙瑋喝了一口咖啡,便將目光投向窗外,以給對面這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一些平復心情的時間和空間。她看到窗外那株高大的桂花樹,伸展有秩的枝丫此時正是繁盛氣象,燦爛的陽光在金桂上跳躍。她起身去將窗戶打開,一陣幽幽的桂花香氣隨風流淌進來。
“她雖然生在梨花盛開的季節,但她最喜歡桂花。”這樣一句與詢問毫無關系的話無端端地從馬博喉嚨里發出,聲音里充滿內疚。他緊鎖眉頭,像是陷入在回憶之中。
“馬先生,眼下這個案子非常需要你的配合,我們可以繼續了嗎?”趙瑋見馬博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蒼白的臉色開始微微有些泛紅,終于開口說道。
“你們問吧。”馬博正了正身子,聲音里有些為難和歉意,“其實,我跟黎花有一年多沒聯系過了,對她的近況并不太了解,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你們。”
“沒關系,我們問什么,你盡量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就行。”趙瑋柔聲說著,卻拋出一個尖銳無比的問題,“你們是因為什么原因離的婚?”
相當高比例的女性被害案子兜兜轉轉兇手的頭銜最終都落在丈夫或戀人身上。朝夕相處的伴侶,最容易對彼此產生殺意。有些兇手,平日里連殺只雞都下不去手,卻能草率地把伴侶殺了,原因很簡單,雞沒招惹他,但伴侶卻會一次次觸碰到他們反感的開關,兩人之間又夾雜著利益關系。馬博和黎花雖然已經離婚,但兩人之間總歸還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也有不少前夫出于各種原因將前妻殺害。
又是漫長的沉默。
馬博不知該從何講起他和黎花這段才維系了12個月的短暫婚姻。這個問題把他的心神帶進一條幽長寂靜的小路,小路的起點在學校門口那個霞光滿天的秋日傍晚,終點則通向平靜海面上的兩座孤島。
其實,他到此刻都沒有弄明白黎花究竟是為何要跟他離婚。現在回過頭去看,黎花為什么突然之間決定跟他結婚,他也開始疑惑。
他們像是兩個海島上的人。從跟黎花確立戀人關系后,這樣的想法就時不時會找上他,如此忐忑地談了三年戀愛,期間分分合合。直到2008年9月20日的晚上,黎花一邊吃著飯,嘴里蹦出一句“我們結婚吧”。
他一定是被幸福沖昏了頭,甚至都沒有問她為何突然愿意跟他結婚。之前,他每一次跟黎花提到結婚的想法,都被她岔開話題。
三個月后,他們就去民政局完成了結婚的所有手續。因為黎花不想辦婚禮,他們只是采購了一些喜糖,向親朋好友分享了這份甜蜜的喜訊。為此,他還被父母罵不孝順,連結婚的儀式都不肯辦。但黎花不愿意,他也不想強求。他猜,應該是黎花沒有了親人,害怕獨自面對那熱鬧的場景。
婚后,他從教師宿舍搬進了黎花的三居室。他們相互陪伴相互依賴,他們彼此相愛卻又隔著一灣狹長的海峽。甚至,他能走進黎花的身體,但總感覺走不進她的心。黎花像是藏著許多秘密,時常欲言又止,每一次他問她,她總跟他說,你想多了。
他安慰自己,也許是懸疑小說作家需要給自己保留一份神秘感,才有利于她的創作。只是,他曾向往的婚姻關系是親密無間,為此他也和黎花發生過爭吵,但每一次都是他先敗下陣來。
2009年12月24日,那天下著蒙蒙細雨。他下班路過樓下的水果店,看到門口的草莓在雨中鮮紅欲滴,想起黎花最愛吃草莓,便買了一袋回家。回到家里,卻發現黎花不在。那晚,黎花沒有回家。他給黎花打電話,沒人接。第二天,黎花也沒有回家,直到禮拜天早上,她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出現在家里。他問她去哪兒了,怎么連個電話都不接。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沉默良久之后,她說她要離婚,而且馬上就要離,只要他同意,她愿意把房子留給他。
從匆匆結婚,到草率離婚,像是大夢一場,很多的希望與失望之后,又回到了原點。他知道只要是黎花決定了的事情,他都不可能改變。他想要問個究竟,但也清楚,只要黎花不愿意說的,就算他問,也不會得到答案。
“這個……我不知道原因。”馬博停頓了許久,緩緩說道,“也許是我跟她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數學老師,而她是讀者眼中的懸疑小說女王。其實,如果在結婚之前我知道她是那么出色的小說家,也許我會對她望而卻步的。”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但他也清楚,這絕不是黎花想要離婚的真正原因。之前他對黎花還有一些怨懟,在得知她的死訊后,就只剩下悲傷與遺憾。
“你的意思是,在你們結婚之前,你都不知道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小說家?”趙瑋問道。
“是的,和黎花談戀愛的時候,她沒告訴過我。我也是跟她結婚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才發現的。除了我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就是‘落霞’。”
“最神秘的懸疑小說家,保密工作都做到男朋友身上。”夏新亮在做記錄工作之余,忍不住插嘴。人與人之間真是不同,若是他能寫出如此精彩的懸疑小說,定是逢人就介紹自己,還得去爺爺墳頭燒上幾本,讓他老人家也泉下有知。
“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是‘落霞’嗎?”趙瑋對馬博提到的這一點感到訝異。她見過很多作家,都非常樂意在媒體面前露臉,宣傳自己的作品。那算得上是一件光耀門楣的事情,很多時候,這也可以為小說提升銷量。
“是的。就連她的小說拿獎了,都是請編輯代為領取。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說,那會很麻煩。她要求我必須為她保守這個秘密,不可以對任何人說。不過,現在她死了,應該也沒關系了吧。”
“那據你所知,她有跟人結過怨嗎,或者說有沒有什么仇人?”
“沒有。”這是所有問題中,馬博回答得最有底氣的一個。
“為什么這么肯定?”
“她不喜歡和人打交道。自從她辭職之后,一直是獨來獨往,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平時不是在閉門寫作,就是一個人去某個地方待上一段時間采風,尋找靈感。就連我們結婚,她都只送出去一份喜糖。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想,她去花枝島應該也是為她的小說尋找靈感吧。”
“你知道陳秋霞嗎?他們關系怎么樣?”
“她從報社辭職后,我就沒聽她提起過陳秋霞了。那時候結婚,我還問她,是不是給秋霞姐送份喜糖,好歹她也算是半個媒人,黎花說不用了。”
“你們離婚后她住在哪里,你知道嗎?”
“不知道。”馬博面帶難色地低下頭。離婚之后,黎花把房子留給他,自己搬了出去,他就再沒見過黎花。準確地說,是黎花跟他斷了聯系。剛離婚那陣,他給黎花發過信息,但黎花都沒有回復。再后來,他也就不再去打擾她。他從書店買落霞新出的小說,成了他和黎花之間殘存的一點聯系。
趙瑋覺得馬博口中的這個黎花和花枝島村民口中的黎花大相徑庭。不過,馬博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黎花了,這一年多也許發生了很多事情,但到底發生了什么,會讓一個人有如此之大的改變。
“趙警察,”馬博抬起頭看向趙瑋,卻欲言又止,遲疑片刻,才說出口,“她走得痛苦嗎?”
“具體的細節不方便向你透露,從法醫解剖的結論來看,應該不算痛苦。”趙瑋對馬博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很是驚訝。這類問題多出自死者至親,如果告訴他們死者走得沒那么痛苦,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點寬慰。馬博有這個想法,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趙警察,我還有一個請求,黎花沒有親人,她的遺體我能不能帶回去安葬,夫妻一場,也算是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原則上,死者的后事必須交由她的家屬處理,但是黎花沒有親人在世,現在有人愿意為她料理后事,也算解決了警方的一個難題。趙瑋告訴馬博,等可以領取遺體時,會通知他來認領。
送走馬博,趙瑋把自己關進了會議室。越是調查黎花,趙瑋越是感覺這個案子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花枝島啤酒屋的老板娘”,“陳秋霞墜崖前的最后一個電話”,“海舟時報記者”,“神秘的懸疑小說女王”,這四者之間看起來毫無聯系,但隱隱約約連著一根線,線頭在哪里?之前,她以為查清死者的真實身份,會讓案子明朗起來,但現在看來更加錯綜復雜了。
趙瑋看了一眼時間,已是12點半,糟了,她得趕緊去食堂打飯給姑媽送去。今天早上離開醫院的時候,看姑媽氣色好了許多,趙瑋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毛毛自打出生就由姑媽一手帶大的。這兩天,毛毛被老高帶回家由師母照看,解決了她的一個大難題。
從警局出來后,馬博吐出長長的一口氣。離婚后的這一年多時間里,他時常想起黎花,想見她,卻又害怕見她,真沒想到,最后一次見面已是陰陽兩隔。
沿著星河路,他不知不覺走到了清水河畔,清水河在太陽下面漾著碎銀般的光亮。這是他和黎花談戀愛時常來的地方。從綠柳如煙到霧靄蒼茫,從白雪皚皚到暑氣蒸騰,他們一起領略過清水河各種動人的模樣。
馬博感到有些疲倦,便在河邊的休息椅坐下歇腳。他微微閉上眼睛,黎花的聲音似在耳邊響起,“我們都是時間的幸存者啊”。
那是夏末的一個夜晚,暑氣還未散盡,他和黎花坐在清水河畔納涼,月光如細雨般灑落在水面上,暮靄中的牛頭山若隱若現,河水流動的聲音讓他輕松又愉快。黎花倚身靠在他的肩頭,竟與他聊起生死。
“你說人死后,到了另一個世界,真的會有親人在那頭等他嗎?”
“會吧,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早走,我一定在那里等你。”
“那仇人呢?到了那邊,還會記得嗎?”
“你有仇人嗎?你連朋友都沒有,只有我。”
“你害怕死亡嗎?”
“怕,是人都怕吧。畢竟沒有人能從那個世界過來給我們分享經驗。”
“我不怕。”黎花以極其輕柔的語氣吐出這三個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停頓良久后,才繼續說:
“我是一個幸存者,更怕過不好活著的日子。常人皆視生為定數,死為變數。其實,生實為偶然,死才是必然。誰又能篤定自己一定能康健至耄耋之年呢?
“我們對死亡一直諱莫如深,但只有我們有勇氣直面死亡,才能讓我們更加明白活著的可貴。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我們都是時間的幸存者啊!”說罷,黎花的目光遠眺清水河對岸,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馬博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回味著那晚黎花的聲音和神情。那時黎花剛答應和他結婚沒多久,兩人正沉浸在幸福當中,他不明白黎花為何突然說到那么沉重的話題,還嗔怪黎花說這種話不吉利,黎花卻不以為意。
馬博猛然睜開眼睛,他意識到清水河的對面是牛頭山,那里面藏著一大片公墓。他起身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道:
“去牛頭山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