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9日

今年的春天來得十分羞澀，仿佛不確定人們是否歡迎它，忽而就走了。也許是因為經歷了一場大災過于悲傷，不愿在人間久留，便讓夏天早早地過來接班。

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

最近這段時間，黎花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瀏覽關于汶川地震救災的最新動態：今天下午1點將有300名傷員出發來海舟市接受治療；青川縣的孩子們開始在菜地上搭起的帳篷里復課。

都是一些還算不錯的新聞，一切都在有序的恢復中了。作為一個從98洪災里死里逃生的人，黎花對震區最近進展非常關心，之前，她也報名想要去前線參與抗震救災的報道，但因為進報社后一直沒有做過這類新聞，落選了。瀏覽完關于汶川地震的最新動態后，她又打開了論壇。

“這太恐怖了！”黎花對著電腦，發出一聲驚呼。

陳秋霞正坐在窗口，迎著直射進來的陽光伸展出纖纖玉手，欣賞昨晚剛做的美甲。給她做指甲的姑娘告訴她，這是從植物中提取的顏料，無毒無害，非常適合懷孕期間的愛美女士。

聽到對面黎花的動靜，陳秋霞在椅子上慵懶地扭動了一下腰肢。“發生了什么大新聞，這大驚小怪的，可別把我的寶貝嚇到了。”聲音像是從喉嚨底里慢悠悠晃出來的，隔著真絲連衣裙她輕輕拍了拍還未顯懷的肚子，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懷孕了。

陳秋霞懷孕了。懷孕成了她在報社的又一張免死金牌。逢人就講她在驗出懷孕的前夜做的那個青龍入懷的胎夢。她講得活靈活現，連龍的爪子是紅色四爪都看得一清二楚，每講一次又會增添一些新的細節。背地里大家都懷疑她這個夢是杜撰出來的，只有她每一次都講得無比真誠，反正她自己一定是信了。她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將來必定是個前途無量的大人物。她又常跟她老公鄭少國說，這多虧了是她命好，將來就沾她的光，等著享兒子的福吧。

黎花雙眉緊鎖盯著電腦屏幕，手中的鼠標滾輪在她的食指下不斷滑動?！疤植懒恕崩杌ǔ省癘”字型微張的嘴里重復著這四個字。陳秋霞剛才那一番矯揉造作的言行，她絲毫沒有察覺到，此刻電腦屏幕里令人不寒而栗的信息已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在“花枝島小學女生墜樓真相曝光蛇蝎女教師令人發指”的話題下，是一浪高過一浪的責罵：

“賤人，死全家！”

“拉出去砍了！”

“賤人什么時候死，告訴我一聲，我去送花圈。”

“有沒有人知道她的電話、住址？”

“懸賞1000，求這個賤人的聯系方式和地址”

“殺人兇手，她怎么不去死！”

……

緊接著，下面的信息更加讓人心驚肉跳。前后不到一個小時，女教師的有關信息相繼被曝光在評論區：

“黎敏，身份證號碼360400198403281XXX手機號1995858070X”在這條信息的下方還配上了女教師的身份證高清照片和她的三張生活照。

“黎敏家庭住址：江西九江分水鎮荷花塘小區10幢402。”

“她現在就躲在老家，昨天中午還跟那個出軌對象吃飯呢，高檔餐廳！”

“不要臉，害死學生還有心情吃飯，讓她下地獄去吃吧！”

……

更有好事者，挖出了女教師上大學時在圖書館勤工儉學的照片，并配文道：“大學時候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圖書館勤工儉學，專門去勾引男同學?！?

“她媽就是個狐貍精，嫌棄自己老公不會賺錢，勾引別人家的老公，小三上位，這樣的女人能教出來什么樣的女兒？”

……

看著這些信息，黎花臉色煞白，呼吸急促。這些人是怎么挖到當事人這么多的隱私？連她的母親，她大學時期的過往都一清二楚。是同學、親戚還是朋友的爆料呢？抑或是……她的大腦不斷地拋出問題，但她沒有答案，這些言之鑿鑿的信息聽起來比珍珠還真。她第一次覺得互聯網如此可怕。

事情的起源還得從一周前說起。

那天下午臨近下班，黎花在逛一個論壇的時候，看到一位名叫“秋風起燕兒歸”的網友發了一篇題為《蛇蝎女老師逼死小學生》的帖子。講述了幾天前發生在花枝島小學的一起學生墜樓事件。

死者名叫蘇眉，就讀于花枝島小學四年級一班。事情發生在今年的5月16日的放學后，大概的經過是語文老師冤枉死者偷錢導致死者不堪屈辱跳樓。信息引起了黎花的關注，她私信了這位網友，網友說她是這起事件的親歷者，但是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因為她也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她是親耳聽到學生在墜樓前大喊“我沒有偷錢，我真的沒有偷錢”“為什么要冤枉我”這些話，但是等她趕到天臺的時候，學生已經跳了下去。天臺上站著老師黎敏，她的腳邊還有一張被揉成一團的50元人民幣。這位網友覺得這樣的人如果繼續留在教師隊伍里，會對那些學生們不利，所以想在網絡上曝光她。

黎花敏銳的新聞觸覺讓她覺得這是一則值得報道的新聞，通過這位網友，她聯系上了死者的母親。

死者母親在電話里告訴黎花，錢是女兒從她錢包里拿的，老師因為對她懷有意見，所以故意針對她女兒，冤枉她偷錢。這個叫黎敏的老師原先和她老公的弟弟蘇大河在談戀愛，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她不太贊成這門婚事，因為女方生活作風不太好，被她看到跟別的男人表現得很親密，后來蘇大河跟她提了分手，黎敏就一直懷恨在心。

“黎敏那個女人不承認啊，她不承認冤枉我女兒，明明就是她冤枉我女兒偷錢，逼死了我的女兒！我女兒死得好慘?。∮浾咄荆阋欢ㄒ獮槲遗畠河懟毓腊?！一定要為她討回公道！”

黎花聽著電話那頭一個母親聲淚俱下的痛訴，心里泛起一陣陣酸澀?！肮馈边@兩個字，談何容易。根據采訪得來的材料，她洋洋灑灑寫了一篇3000余字的調查報道《花枝島小學女生墜樓真相蛇蝎女教師令人發指》。

然而，令黎花始料未及的是，這篇報道在網絡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網友們的言辭激烈，甚至比報道中對女教師的指責更具道德批判的意味。輿論的漩渦迅速擴大，將原本復雜的事件推向了更加不可控的方向。

此刻，她仿佛看見一個女人被扒光衣服赤條條地懸掛在城門口，下面是成千上萬黑壓壓的看客，仰起他們高傲的頭顱，用鄙夷又貪婪的神情看著女人，上下翻飛的長舌頭如弓一般朝女人射去一支支鋒利毒辣的箭。

萬箭穿心。

他們覺得還不夠過癮，又高聲談論起女人的過往，那上下翻飛的長舌頭又如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割開她的血管，剖開她的身體，剜出她的心臟，證明她身體里流淌著的血液，她的心，都是黑色的。

不，不光光是女人，還有女人的家人也被一起扒光衣服掛在城門口，遭受著女人同樣的待遇。

路過的人問，她犯了什么罪？每一個看客至少都能說出她的一條罪狀，殺人罪、奸淫罪、欺騙罪……路人問，你們認識她嗎？看客們一個個搖搖頭，不認識，但那又何妨，她是世上最惡毒的老師，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陳秋霞見黎花半天沒回她話，嘴里還一直念念有詞地說著“太恐怖了”，終于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從椅子上挪起她的臀部，一手扶腰托著她“美妙的沉重”，如微風拂柳般擺動到黎花身邊。

“這是發生什么事了，把我們的大記者都看得如此目瞪口呆。”陳秋霞一邊說著，一邊朝電腦屏幕看去。很快，她發出清脆的笑聲。“可以啊，黎花，咱們這篇報道的反響很大嘛！討論量都8萬多了。確實夠恐怖的，咱們報社向數字化轉型，這還是第一回有這么高討論量的報道吧?！?

《花枝島小學女生墜樓真相蛇蝎教師令人發指》的署名依舊是“陳秋霞黎花”，看到如此之高的討論量，陳秋霞心情大好，今年年底的評優估計有戲了。

去年，紙媒在互聯網洪流面前開始走向遲暮，輝煌時曾一期就做到96個版面的《海舟時報》不斷縮水只剩下20幾個版面，一些專欄遭到裁撤，這其中就有陳秋霞和黎花一起做的“等你回家”。海舟報業集團開始向數字化轉型，陳秋霞和黎花被調到網絡新聞部，主要負責對網絡上的一些新聞進行編輯、轉載，偶爾也出去跑跑新聞，一般都是些社區鄰里矛盾，很難做出成績。

“黎花，我就說咱們這篇報道寫得很好，你瞧瞧，引發了網友們極大的共鳴！這討論量還在不斷地往上竄?。∧阍偻路??！币娎杌ㄒ徽Z不發又木然不動，陳秋霞俯身奪過黎花手中的鼠標，翻動起網頁。

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不斷地涌現，黎花覺得太陽穴突突突跳得她腦仁疼，伸手朝電腦顯示屏下方的開關按去，瞬間，顯示屏一片漆黑。

“哎呀，你怎么把電腦關了呀。這是好事呀！”陳秋霞正欲伸手去觸碰顯示屏的開關，便見到主編張燕華走進她們辦公室。陳秋霞對張主編有些忌憚，她知道張主編的老公在市政府管宣傳口。一見到張主編進來，陳秋霞立刻迎了上去，一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張主編，正有個大新聞要跟您匯報?！?

“是那篇關于花枝島小學女生墜樓事件的報道吧，黎花，寫得很好，網絡上的討論度非常高?！睆堁嗳A對陳秋霞的熱情視而不見，準確地說，那不是熱情，是勢利。她說話的時候將目光投向黎花，但黎花神色木然，沒有任何反應。

“張主編，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聯系上當事人，拿了很多一手資料，寫出這篇報道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陳秋霞絲毫不在意張主編的話中沒有提到她的名字，繼續抓著機會表現自己，如果她陳秋霞沒有這點心理素質，也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我過來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們說，蘇眉的家人來咱們報社送錦旗，說要當面感謝你們為他們討公道，那個老師已經是她承認冤枉蘇眉了?！?

黎花表情嚴肅且凝重：“張主編，我身體不太舒服，就讓霞姐去吧。”

陳秋霞聽到這話自然是落得個樂意，還未等張主編回話，便搶先一步說道：“黎花今天來上班的時候臉色就不太好，讓她休息休息?！毖劾镅b滿了對黎花的關心，又從她的抽屜里拿出兩盒藥放到黎花桌上，叮囑道，“多喝點水，實在覺得不舒服就吃點藥早點回去休息吧?！?

當陳秋霞再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手中拿著一面錦旗，酒紅色的金絲絨面上，貼著十個大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她在辦公室里轉悠了半天，在這面墻上比比，在那面墻上試試，最終，她把懸掛錦旗的位置定在她座位邊上的那面白墻上。陳秋霞一邊比劃，一邊眉飛色舞地給黎花講剛才在會議室接待蘇眉家人的事。

“聽孩子媽媽說，因為咱的那篇報道，他們終于得到了聲援，學校把那位老師開除了。哎，真是大快人心。聽說警方對這個案子也越發重視了。依我看，咱們還可以抓住這個熱點，再出幾篇后續報道，陪孩子媽媽一起過來的那個老師說，她可以給我們更多爆料?！?

相較于陳秋霞的興奮，黎花并沒有感到一絲開心。雖然，在她決定寫那篇報道的時候，也曾期待過這樣的結果，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網友的討論完全超出了事件本身。

“霞姐，一個人的信息被這樣赤裸裸地放到網上，毫無隱私，你不覺得這很恐怖嗎？”

“這有什么，這樣才有討論量嘛，咱們網站的點擊量才會高?！?

“可是如果是你被這樣掛到網上，你會不會覺得很可怕嗎？”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又沒做虧心事?！?

“你，沒有秘密嗎？”

陳秋霞沉默了一會兒，用顫抖的雙唇硬是擠出微笑：“沒有?！?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是黎花的男朋友馬博打來的?！敖裢碛袀€老同學聚會，你陪我一起去參加一下吧，大家都說沒見過我傳說中的漂亮女朋友?！?

“我不想去?！崩杌⊕鞌嗔穗娫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