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7日
早上七點不到,夏新亮斜靠在椅子上,兩條大長腿舒展地架在桌沿,雙手交叉墊在腦后,整個人折疊出一個“√”的形狀,仿佛是在表達他對當下的人生道路選擇十分滿意。仰天的臉上蓋著一本藍色封面的《目擊者快遞員》,這是他的新晉偶像落霞新出的小說。
劉宇寧拎著豆漿油條哼著小曲走進辦公室,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夏新亮這小子居然比他還早。他立刻放慢腳步,輕手輕腳地挪向自己的座位,生怕驚動了這個吃貨。然而,透明塑料袋里油條和蔥油燒餅的香氣已經鉆入夏新亮的鼻腔。
“李記豆漿油條!”夏新亮一個起身,書從他臉上滑落,又被他穩穩接住。劉宇寧還沒來得及反應,夏新亮已經站在他的跟前,雖還睡眼惺忪卻是一副垂涎欲滴的嘴臉。
“你小子這鼻子是什么構造,睡著的人都能聞得出來是哪家店的油條燒餅。”劉宇寧環抱雙臂,像是護孩子一般抱住他排了快半個小時才買到的早餐。
“這可是我從小吃到大的東西!喲喲喲,還護食,別這么小氣,就分我一半行不?”夏新亮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沒睡著,想案子呢。我都快想出來了,被你的豆漿油條一打擾,靈感全跑了。不行,你得賠償我。分我一半,就分我一半嘛——”夏新亮拽著劉宇寧的胳膊扭捏搖晃。
劉宇寧今早專程去李記買早餐,本是想安慰一下夏新亮。畢竟這家伙昨晚被師父趙瑋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他們倆大學時候因為興趣相投,在社團相識,聽說夏新亮分配到隊里,可把劉宇寧高興壞了。他剛才就是想試試夏新亮的反應,沒料到這小子的復原能力這么強,過了一個晚上就像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對一個吃貨來說,只要他對美食沒有喪失興趣,他就還是那只打不死的小強。
“你小子上輩子該不會是個女人吧。趕緊把你的手拿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給,你的!”劉宇寧從塑料袋里提出一份打包好的早餐。
夏新亮兩眼放光地看著袋子里的食物,咸豆漿、油條、蔥油燒餅,都是他最喜歡吃的。“我就知道這隊里你對我最好,這是專門買了我的份吧,小劉哥。等發了工資,我請你去吃大餐。就咱單位后面那家海鮮火鍋?!?
“打住,你能不能過了這個月還說不定呢。不知道是誰,昨晚拍著桌子說不干了?!眲⒂顚幹?,夏新亮昨天那是氣話。他真佩服這小子,來隊里才幾天,就敢跟師父拍桌子。
“我師父人好著呢,不會跟我計較。刑警這番事業,我是不會放棄的!不過你評評理啊,黎花這個案子,我覺得突破口就在跟死者有親密關系的男性身上,比如那個蘇大河。他老婆給他做不在場證明就真信啊,萬一是兩人串謀呢。但我師父偏偏執著于調查黎花去花枝島開啤酒屋的動機。這算哪門子事?難道是她開了這個啤酒屋,給她招來了殺身之禍?我就覺得那個蘇大河很可疑,可我師父偏不讓我查。”
夏新亮一邊大倒苦水,一邊風卷云殘。早餐吃完了,苦水也倒得差不多了,他又話鋒一轉:“不過,昨晚跟師父吵完之后,我把你從移動公司調取來的死者手機通信記錄重新查了一遍,蘇大河和黎花在這四個月里只通過三次電話,包括8月8號立夏那天晚上,蘇大河10點多給黎花打過一個電話,應該就是他說的發現試卷遺忘在啤酒屋。若是他們兩個人真有什么曖昧,不該只打過三個電話吧。小劉哥你說是不是?”
“你們師徒倆還真是心有靈犀。昨晚都12點多了,瑋姐打電話讓我把黎花的通話記錄發給她。這難得回家一趟居然不睡覺,還搞案子。”
黎花的手機沒有找到,像這種隨身攜帶的物品估計是被沖到海里了。根據黎花的手機號劉宇寧去移動公司調取了通話記錄,手機號是今年3月才啟用的,是個非實名制的手機號。經過逐一核對,經常通話的聯系人名單都是花枝島上的人,這些人之前都已經詢問過一遍,案發時間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所以想從手機聯系人上找到突破口很難。
兩人吃完早餐,卻發現平日里上班最積極的趙瑋今天居然還不見人。后來,高隊來找過她兩次,夏新亮給她打電話也一直是關機狀態。直到下午,趙瑋才出現在隊里,一雙倦眼下掛著濃重的眼袋,神色憔悴,胸前上還趴著她的女兒毛毛。小女孩的頭側靠在趙瑋的肩膀,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小劉,把陳秋霞案子的檔案給我拿過來?!壁w瑋這一聲喊,把原本趴在她身上的毛毛驚得直起身子,軟糯的小手揉揉眼睛,又緊緊環住了趙瑋的脖子。
“毛毛乖,媽媽要工作了,你跟小熊小狗玩家家酒,好不好。”說著,趙瑋把女兒放在角落一處空著的座位上,又從背包里掏出幾只毛絨玩具和一袋零食,但毛毛拽著趙瑋的襯衫袖子不肯撒手,小嘴嘟囔著:“不要不要,我要媽媽陪我玩?!?
就在毛毛跟趙瑋難舍難分的時候,老高的聲音第三次出現在辦公室:“聯系上趙瑋了嗎——”聲音里帶著慍怒,他最痛恨下面的人無緣無故地玩失蹤,干刑警必須24小時保持開機,犯罪分子沒有上下班時間,隨時都可能出現。就好比今天雖然是周六,但大家一早都來隊里了,案子沒破就沒有周末。
“師父,去你辦公室說?!壁w瑋用力松開毛毛的手,取過劉宇寧手中的案卷,跟著老高走出辦公室,身后是毛毛哇哇大哭的聲音。心中雖有不忍,但此刻有一條新的線索需要她立刻去驗證。
原來,昨晚趙瑋的姑媽突發闌尾炎,緊急送去醫院,她沒帶充電器,手機沒電后就自動關機。今天上午剛做好手術,趙瑋把姑媽交給護工照顧,但孩子沒人帶,她只好帶到隊里來。昨天晚上,她在醫院陪護睡不著,索性又把黎花的通訊記錄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最終,13688997654這個號碼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覺得很熟悉,在哪兒看到過。因為這是機主黎花的號碼,之前一直被她忽略。
趙瑋請老高給他一分鐘的時間核實一件事情。她翻開陳秋霞案子的資料,火速往下翻閱,在一處細小的角落找到了這個號碼。
對,就是這個號碼!
趙瑋在陳秋霞生前通訊記錄中找到了這個號碼。這是陳秋霞在臨死前接到的最后一個電話,只有15秒鐘的通話時間對方就掛斷了,然后,陳秋霞就出了車禍,車子沖出護欄掉下了山崖,車毀人亡。
這個號碼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沒有實名制,也聯系不上機主,大家都覺得應該就是個推銷騷擾電話,陳秋霞接起來沒多久對方就掛了,沒有什么可疑的,于是也就沒有追查下去。
“陳秋霞生前接到的最后一個電話,是黎花打給她的。師父,你看這里?!壁w瑋把兩份材料遞到老高面前。從某種意義上,這也許會成為他們找到黎花島外社會關系的一個突破口。當然也不排除打錯的可能性。當務之急就是找陳秋霞的老公鄭少國確認一下。
“那就馬上行動吧。”趙瑋的想法得到了老高的認可,“對了,毛毛你把她放我辦公室里來,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可以照看一把?!?
“那……謝謝高隊?!壁w瑋說完便起身離開,心頭涌上一股暖流,刑警隊雖然每天都要面對社會中最殘酷的事情,卻也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地方。
當趙瑋把黎花的照片放在鄭少國面前的時候,鄭少國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女人是陳秋霞以前的同事——黎花。他們吃過幾次飯,所以有些印象,但是自從黎花離職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陳秋霞跟她好像也沒有聯系了。
“你說秋霞死前最后接到的那個電話是黎花打給她的?這不可能吧。自從黎花離開報社之后,她們應該就沒有聯系了。秋霞還跟我抱怨過,說黎花這個人沒良心,虧她以前待她那么好,連結婚都沒告訴她。”
“她結婚了?”
“是的,她離開報社之前正在談一個男朋友,是個老師。秋霞說他們倆能在一起,還多虧她這個媒人,結果連喜酒也沒請她喝?!?
“男方叫什么名字,是哪個學校的老師?”
“這我就不知道了?!编嵣賴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趙警官,黎花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你們可以去《海舟時報》問問,也許報社有人知道。我這還有點事?!?
鄭少國逐客的意思非常明顯,趙瑋他們也不便再多加打擾,正欲起身,卻見一個女人穿著一條性感的睡裙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走出來,見到家里有客人,又立馬折返回去。鄭少國的臉上閃過一瞬尷尬的神色,又立刻像剛才那一幕并沒有發生過似的,笑道:“趙警官,你們真是辛苦,大周末也一刻不停地查案。”邊說邊將趙瑋他們往門口送。
臨離開前,趙瑋環視了一圈屋里的環境。這里已經沒有曾經那個女主人生活過的痕跡。趙瑋記得當初因為辦陳秋霞的案子,她來這里的時候,客廳里擺滿了陳秋霞的照片。而今不過半年,這房子已有了新的女人登堂入室。
夏新亮這趟跟著趙瑋出來,一直一言不發,只是認真做著筆記。兩人走到車旁,夏新亮朝駕駛室走去。說出了今天對趙瑋的第一句話:
“我來開車吧,師父,你休息會兒?!?
“成,去《海舟時報》,穩著點開?!?
趙瑋把車鑰匙丟給夏新亮,便上了副駕駛座,開始琢磨剛才鄭少國的那些話。來之前,她還擔心也許這是黎花偶然間撥錯的電話,那就又是徒勞一場。但在鄭少國確認死者就是黎花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氣。
可她不明白,黎花為什么會突然打電話給陳秋霞。按照鄭少國的說法,兩人應該是很久沒有聯系。之前,她對陳秋霞的案子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雖然種種證據都證明那是一起意外事件,陳秋霞的老公鄭少國也認可意外這個結論,但是,趙瑋想不通那天下那么大的雨,陳秋霞為什么非要在那么惡劣的天氣條件下去鳳鳴山區。按照陳秋霞同事的說法,她們部門當天早上接到了一條匿名爆料,說《海舟時報》的一名記者當年冒名頂替他人上大學,在晨會上陳秋霞主動要求負責這個爆料,跟爆料人聯系后就立刻出發去采訪了,結果在去的路上出了意外。看起來沒有可疑的地方,但這樣的新聞早一天去晚一天去,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F在,陳秋霞和黎花先后死亡,這中間會不會有某種聯系呢?
夏新亮的車技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趙瑋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待她醒來時,車子已經穩穩停在報社的停車場。
又一次來到《海舟晚報》。上次來是六個月前調查陳秋霞的墜崖案。這次接待趙瑋他們的還是《海舟時報》的主編張燕華。
在書籍堆得浩如煙海的辦公室里,這位四十出頭帶著書香氣的女士正托著下巴伏案審核稿件。趙瑋和夏新亮的到來打斷了她的工作,她從堆著書籍的沙發上清出兩個位子,請客人坐下。
“實在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泵鎸υ浲碌牟恍以庥?,這位面相和善的女士反復表達著她的惋惜之情,聽得出來她非常欣賞黎花的業務能力,“當初她要辭職,我挽留了很久,她是個很有才氣的姑娘。
“黎花是2003年5月入職《海舟時報》,在報社工作了5年半,2008年11月底辭職之后跟社里的同事都斷了聯系?!睆堁嗳A口中的黎花性格有些孤僻、不怎么合群,但是業務能力很強。至于黎花的親人,張燕華回憶說黎花好像是孤兒,沒有親人。張燕華從人事那邊找來黎花當初的人事資料交給趙瑋。
“她為什么離職?”趙瑋問道。
“像她這樣的姑娘,在秋霞手底下做,確實是委屈她了。她的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架不住別人有背景。我跟社里反應過好多次,但上面的回復總是考慮考慮。”張主編長嘆了一口氣,“秋霞也走了,有些事情我不想再多做評述,都沒有意義了?!?
“她們倆以前關系怎么樣?”趙瑋接著問道。
“表面上看我覺得還行。黎花很低調,一般出風頭的事她也不會去做。所以,就算秋霞經常搶她的功勞,她也不太會去計較。”
張主任的用詞很嚴謹,這大概是一位老新聞人的職業習慣。趙瑋問她有沒有見過黎花的男朋友,是否知道黎花結婚的事情。
“看到過幾次,有一個男的來報社接她下班,高高瘦瘦的,看上去斯斯文文,我猜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她很少跟大家說自己的私事。在她離職后大概過了一個月,她給我寄來兩盒喜糖。我真替她高興,一個孤兒有家了!”
說到這里,張燕華的臉上動了情,微微抽動了幾下,她抹去眼角滲出來的淚水。是惋惜,對一個年輕生命的惋惜。
趙瑋問張主編是否可以整理一份黎花以前寫過的報道給她,他們需要更多的信息來了解黎花。記者,有時候在不經意間也許就得罪了人,但是,有什么樣的人,要時隔多年后再起殺意呢?不管怎么樣,這都是線索。張主編點頭答應,表示整理好會第一時間發給趙瑋。
根據人事資料上黎花的身份證號,夏新亮在公安內部系統查到了黎花的戶籍檔案:
黎花,1980年生,江西九江分水鎮人,父母在1996年因車禍去世。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前夫叫馬博。
趙瑋看著黎花的戶籍資料,發現黎花和她居然是老鄉,都是分水鎮人,只比她大了一歲。想必她也在年少時經歷過那場可怕的大洪水,是那場洪災的幸存者吧,現在卻以這樣的方式被迫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