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進軍皖中(6)
- 曾國藩2:野焚
- 唐浩明
- 5661字
- 2015-02-05 15:49:58
花廳正面,臨時扯起一道青布帷幕,帷幕上懸掛著一幅東王升天圖。圖上的東王,并不是事實上的血肉模糊、橫尸臥室,而是身穿龍袍,飄發仗劍,由和風瑞云徐徐送到半空。東王像前擺著一張條形長幾,上面燃著十多支龍鳳大蠟燭。也只三杯茶,不過那茶杯是景德鎮制的御用青龍雪底鏤花細瓷杯。也只三樣菜:一盤辣子爆炒狗肉,一盤武昌團頭魴魚,一盤燉熊掌——都是東王生前最喜歡的,不過那盛菜的盤子,卻是專程從江寧宮中運來的全金御用盤。也只三碗飯,不過那飯是用天王宮中珍藏的江永黃土坳香米煮成,雖只小小的三碗,卻香溢整個花廳。四周燃著數百根蠟燭,每個將領手中也都捧著三炷香。香煙繚繞,燭光閃爍,眾人面對著栩栩如生的東王像,心中升涌著神圣崇高的情感。
悼念儀式由又正掌率、前軍主將成天豫陳玉成主持。玉成雙手捧著一張黃表紙,紙上有朱筆寫的幾行字,他神色莊重地走到東王像前三鞠躬,秀成、世賢、韋俊、大綱、國虞等人站在玉成后面,也跟著三鞠躬。鞠躬完畢,玉成跪下,眾人也跟著跪下。玉成拿起黃表紙,高聲朗誦:“我們贊美——”
花廳里頓時響起一片和聲:“我們贊美——”
接著,他們跟著玉成一句一句地誦道:“我們贊美上帝為天父,是魂爺為獨一真神;贊美天兄為救世主,是圣主舍命代人;贊美天王是圣賢,是拯救萬物圣人;贊美東王是神圣風,是圣靈贖病救人;贊美西王為雨師,是高天貴人;贊美南王是云師,是高天正人;贊美翼王是電師,是高天義人。”
這本是甲寅四年燕王秦日綱撰寫的“贊美詩”,其中還有三句:“贊美北王是雷師,是高天仁人;贊美燕王是霜師,是高天忠人;贊美豫王是露師,是高天真人。”后來,豫王被削去王爵,贊美詩的最后一句跟著刪去了。內訌之后,贊美北王、燕王的兩句也刪去了。
朗誦完畢,陳玉成轉過身,將黃表紙焚燒,眾人起身,一齊大呼:“愿我真天命太平天國禾乃師贖病主東王在天堂永享富貴!”
李秀成走出隊列,來到幾案前,對眾位將領講話。李秀成本是楊秀清一手提拔的人,對楊秀清有著深厚的知遇之恩,又對他卓越的才干很崇拜。李秀成滿懷深情地講敘了東王從金田起義以來的赫赫戰功以及治理天京的超群才能,贊美他料事如神,愛才如命,愛兵如子。說到動情處,這個堅強的廣西漢子淚如雨下,聲音哽咽。
花廳中的將領,包括陳玉成、李世賢在內,絕大部分也都是楊秀清所提拔的,無不對楊秀清有極深的感情。秀成的演講,把他們帶到了昔日跟隨天王、東王所向無敵、節節勝利的年月。那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日子啊!武昌攻下了,九江攻下了,安慶攻下了,百萬大軍一瞬間便進了小天堂。東王在天王宮里,代表天王向各位有功將領頒賜爵位,封授官職。永安許下的諾言,沒有失信!那時的天國將士,意氣風發,英雄豪邁,北征、西征,凱歌陣陣,捷報頻傳。這是一個多么壯麗輝煌、蒸蒸日上的事業啊!眼看北京就要攻下,全國就要光復,孰料風云陡變,禍起蕭墻,東王倒在血泊中,三萬將士喋血天京。天國的軍事實力大受挫傷,然而,挫傷更重的還是心靈。一時間,在不少將士的心目中,美好的信仰毀滅了,堅定的信念動搖了。為什么高喊人人平等的領袖們,卻要制定等級森嚴的禮儀制度?為什么同是天父的兒子,卻要兵刃相見、殘忍毒殺?大部分從金田和兩湖過來的老兄弟們,對天國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他們對這兩年來的局面痛心疾首,他們對翼王由傾心仰慕、寄予厚望到日漸不滿,由對翼王的不滿又轉而懷念東王,懷念東王罕見的軍事組織才干,更懷念東王領導他們打勝仗、滅清妖的崢嶸歲月……
“弟兄們!”秀成洪亮的廣西官話聲震屋瓦,“東王沒有死,他正在天堂陪著天父天兄,保佑我天國國土及數十萬將士。他近來常托夢給我,要我們忠心服從天王,吸取教訓,重新團結起來,徹底消滅清妖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天國已度過了最艱難的關頭,國運正在好轉,大家舍命奮斗兩三年,就可以永享大富大貴了!”
這時,一陣風起,花廳中的蠟燭大部分被吹熄,只見似有似無的燭光中,東王升天圖飄落下來。突然,一個令人驚駭萬分的怪事出現了:原來掛圖的地方,現在筆挺挺地站著一個人。這人頭戴單龍雙鳳冠,身穿九龍團繡袍,雙目炯炯,面孔黑紅。這不是東王嗎?眾人先以為是眼花看錯了,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細看,不錯,果然千真萬確是東王!眾人在心里呼喊:“東王顯靈了!”大家既興奮異常,又恐懼不安,戰戰兢兢地重又跪下。
“玉胞、秀胞。”東王威嚴的聲音響起,只是比在生時緩慢嘶啞,“清妖江北大營氣數已盡,你們速去殲滅。清妖進犯皖中,自取滅亡,你們可在三河一帶消滅它。我走了。”
說完,東王起身,向花廳外走去,唬得眾人磕頭不止,不敢仰望。過了好長時間,眾人才把頭抬起,東王早已回天堂去了。玉成激動地對大家說:“今夜大家親眼看到東王顯靈了。東王命我們殲滅清妖江北大營,在三河消滅曾妖頭,弟兄們,我們怎么辦?”
“聽從東王誥諭!”眾人毫不猶豫地高聲呼喊。
七千湘勇葬身三河城
部署用兵方略的次日下午,曾國藩的座船起錨下行。在武穴,他會見了多隆阿。這一年多來,多隆阿的綠營仗著湘勇的聲威,也打了幾次勝仗,他自己因此升了官,賞了黃馬褂,士兵們也跟著發了財。盡管對湘勇仍有很深的偏見,比起其他滿蒙文武來,他的態度算是友好的了。曾國藩把他著實恭維了一番,圖謀皖中的事暫不告訴,只建議他的部隊移防到滁州、和州一帶,明說是作下一步攻江寧的準備,實是安排他的人馬堵從江寧過來的援兵,保證李續賓、曾國華的成功。多隆阿不明白此中奧妙,欣然接受了。
船過九江府,曾國藩來到塔齊布祠,燃香焚紙,憑吊了一番。第二天到了湖口,這是內湖外江水師的大本營。所有哨官以上的將官,一齊整隊在此恭候。曾國藩見到自己親手創建的水師如此興旺,且一如既往地對自己忠心耿耿,欣喜異常。他破例給每個水勇賞錢二千文,又親到湖口水師昭忠祠祭奠。然后,他來到長江邊,擺上供飯供果,焚香燒紙錢。曾國藩在供品前跪下,望空三拜,放聲大哭,將供飯供果一齊拋進江中,又把親撰的“巨石咽江聲,長鳴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戰績,永奠湖湘子弟魂”挽聯點火焚化。儀式隆重,感情親切,陪祭的水師將官無不為之動容。
到了南昌,曾國藩如同在長沙一樣,主動遍拜南昌官場,并每人送上一簍上等君山毛尖。南昌官場這一年多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文俊因德音杭布事,被撤去了巡撫職,召回北京,原布政使耆齡升任巡撫。曾國藩對耆齡等人檢討了自己過去在江西的差錯,承擔了未與地方商量擅建厘卡的責任,緩和了以往與南昌官場格格不入的氣氛。
曾國藩正擬按原計劃赴廣信府,與張運蘭、蕭啟江會合東進浙江時,接到五百里緊急上諭。上諭說浙江局勢稍蘇,閩省吃緊,命曾國藩率部改道入福建。曾國藩接到上諭后,便從撫州府,經水路去建昌府。就在曾國藩赴閩途中,陳玉成、李秀成有意調走皖中部隊,集中優勢兵力回撲江北,在烏衣至江浦一帶大敗德興阿的江北大營。正在向皖中進兵的李續賓、曾國華趁著這個空隙連戰連勝,接連攻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掠足了金銀財寶的湘勇,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下步兵鋒指向何處?南下打安慶,還是北上攻廬州?李續賓欲暫時駐兵舒城,略事休整,待鮑超霆字營過江后,再合圍安慶。曾國華不同意。
“迪庵兄,用兵之道,在于乘勢,今我軍連克四城,兵勢正盛,亟宜乘勢北進,攻克廬州,豈可屯兵休整?”
曾國華生性驕躁,好大喜功,前些年初帶兵時常受挫,尚能做到謹慎收斂,近來輕取四城,遂以為用兵打仗亦不過如此,功可立成,名可立就,對李續賓的穩慎頗為不滿。見李續賓尚在沉吟,他繼續慷慨陳詞:“廬州地處皖中,城池大而富庶,皖省運往江寧的糧餉,陸路大半經廬州運輸,實為發逆老巢之西面屏障;且今日廬州已為皖省臨時省垣,其地位更非往日可比。廬州收復,則皖省全局皆在掌握之中,北出鳳陽、潁州,南下安慶、池州,都可居中從容調度。”
“滌師在巴河舟中已指示我們先圍安慶,且春霆不久即可過江,我看還是以南下為宜。”李續賓不善言辭,說起話來,遠不如曾國華的酣暢淋漓。他覺得曾國華的話雖有道理,但不甚穩妥。
“迪庵兄,”曾國華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兵機瞬息萬變,難以預料,且我大哥亦未指示不能打廬州,我軍目前距廬州僅一百五十里,距安慶有二百五十里。安慶城高池深,一時難以攻破,當作長期打算,而廬州到底不如安慶之難下。以今日形勢言,下一廬州,其功勝過下皖省十縣。”
曾國華這話有道理。六月份,署理巡撫李孟群陣亡,廬州失守,朝廷震驚。新巡撫翁同書只得將撫署暫設在壽州。朝廷責翁同書速下廬州,翁同書無力為之,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湘勇身上。收復廬州,功勞自然不小。但李續賓還有一層顧慮。
“據探報,陳玉成、李秀成正集結在浦口、六合一帶,與江北大營鏖戰。若是廬州危急,增援部隊三五天便可趕到。打廬州,不一定會勝利。”
“迪庵兄,你過慮了。”曾國華拍著李續賓的肩膀說,“陳、李二逆圍江北大營,志在解江寧之圍。正因為德興阿扯住了陳、李,我們才可以放心打廬州。你不必再猶豫了,就讓他德興阿去賣命,我們摘現成的果子吧!滿人處處占我們的便宜,這次也輪到我們占占他們的便宜了。”
說罷,他得意地大笑起來。曾國華身為曾國藩的嫡親兄弟,一向被大哥視為奇才,李續賓不便再堅持下去,心想:待攻下廬州后再回兵安慶也行,克復臨時省垣,畢竟是一樁大功。
李、曾統率的這七千人,其基礎是長沙建大團時的羅澤南一營,系湘勇中的精銳之師,當即全部開出舒城,兼程向廬州進發。沿途太平軍不戰自退,李、曾心中高興。傍晚,湘勇駐扎在金牛鎮。探馬報:前方四十里處的三河城外,長毛新筑石壘九座,鎮上糧草堆積如山,兵器甲仗無數,從舒城、桐城一帶潰逃的太平軍亦聚在這里,看陣勢,欲在此與湘勇決一死戰。
曾國華大喜說:“皖中糧食奇缺,據說人肉賣到一百二十文一斤。長毛大批糧食聚積此地,真乃天賜我軍。”
李續賓也高興地說:“今夜安穩睡一覺,明早一鼓作氣拿下三河。”
二人正商議間,忽一人闖入帳內,高喊:“大帥,前進不得,請速退兵!”
曾國華看時,原來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不經通報,徑自闖了進來,大怒道:“你是誰?知此處是什么地方嗎?”
“大帥,”那人并不害怕,神色自若地說,“小生特地冒死前來相告,據確鑿消息,陳玉成、李秀成已在烏衣鎮大敗德興阿,江北大營全軍潰敗,目前正反戈進皖,三河乃陳、李設下的陷阱。”
“江北大營潰敗?”李續賓大驚。這個消息使李續賓對來人改容相待,忙請他坐下,親兵獻茶。李續賓問:“足下尊姓大名,何以知德興阿已敗于陳、李之手?”
“小生姓趙名烈文,字惠甫,江蘇陽湖人。今天上午從全椒來到此處訪友。昨天在縣城見到長毛先頭部隊,并聽他們說大軍隨后就會到。”
“不要緊,三河離廬州只有六十里,待我們明日拿下三河后,即全速北進,等陳、李二賊趕到廬州時,我們早已進城了。”曾國華并不把此事看得很重。
“大帥,這三河城不比別處。它前傍界河、馬柵河,后為巢湖,右側為白石山,左側為金牛嶺。從南面入三河城,只有金牛鎮上一條大道。當地人稱三河城一帶為一天然水葫蘆,葫蘆口即為金牛鎮,里面裝著半葫蘆水。此地易守難攻,故長毛將糧草器械存于此處,以便隨時接濟廬州、江寧。今長毛在鎮外添筑九壘,金牛鎮大道撤除防兵,是有意讓大帥軍隊進葫蘆口,請千萬莫上當。”
“依你之見如何?”趙烈文將三河城一帶的地勢說得如此詳細,引起帶兵多年的李續賓的重視。
“依小生之見,立即從此地南下,趁廬江守賊不備,奇襲廬江城,定可一戰成功。”
“趙先生,謝謝你的好意。用兵打仗,豈同兒戲,北進廬州已定,不能改變,趙先生請回吧!”李續賓正在思索時,曾國華已不耐煩地下逐客令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后生的幾句話,就可以改變如此重大的進軍目標嗎?他生怕李續賓和趙烈文再談下去,被趙的話打動。趙烈文只得訕訕告退。
“兵機豈書生所知。”曾國華斷然對李續賓說,“管他水葫蘆、酒葫蘆,我們都要把它捅破。迪庵兄,明日起個早,我們分頭攻打。”
李續賓不想掃這個曾府六爺的興頭,同意了他的計劃。
吳定規半個月前來到三河,按照陳玉成、李秀成的布置,環鎮構筑九個石壘。這些天來,奉命讓城的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城守將相繼來到三河,當他們得知李續賓、曾國華已駐兵金牛鎮的時候,無不佩服陳、李二主將的神機妙算。當天深夜,吳定規便派飛騎將這一重要軍情報告了已到全椒的陳玉成、李秀成。
第二天清早,李續賓、曾國華率領七千湘勇,氣勢洶洶地開到三河。一天激戰下來,九座石壘全部被攻破。石壘中盡是金銀美酒,湘勇個個喜笑顏開。
曾國華得意地說:“長毛只能嚇唬膽小無能的人。那個姓趙的既有心知兵事,又膽小無識見,可憐!打下廬州城,我請你到包孝肅祠堂痛飲三杯如何?”
“一定奉陪!”李續賓也快樂地笑起來。
此后,接連三天,湘勇對三河城發起強攻,均無功而回。原來,太平軍在鎮前挖了一道八丈寬、二丈深的護城河,西接馬柵河,東連巢湖,護城河被水灌得滿滿的。湘勇的進攻,都被河對面的火炮、強弩所壓住。連戰連勝的湘勇并不氣餒。一道護城河,能擋得幾天?白天無功而回,晚上回營照舊大吃大喝,不少人懷揣著掠來的銀子,半夜偷偷溜出營房,到附近農家去,找個女人睡上一兩個更次,再趁著夜色朦朧時回營來。大家都覺得這樣很痛快,巴不得不戰不和地在三河城多待些日子。曾國華也偷偷干起這個事來,他勾引了鎮郊一個小飯鋪的年輕寡婦。那婦人美貌風騷,遠勝他荷葉塘的妻妾。曾國華天天晚上瞞著李續賓在飯鋪過夜,并思量著如何把她藏在軍營中帶走。
就在這個時候,陳玉成、李秀成帶領十二萬人馬晝夜兼程,步步進逼三河。廬州守將吳如孝會合捻軍首領張樂行南下,阻遏可能從皖西來的增援部隊。當探馬將這一嚴峻形勢報告李續賓和曾國華時,他們才如夢方醒,但為期已晚。李續賓一面火速派人向湖廣總督官文求援,請調駐扎在羅田、黃梅一帶的綠營前來幫忙,一面修筑工事,準備迎戰。而此時恰巧胡林翼因母喪回籍,官文拿著李續賓的求援書遍示僚屬,取笑道:“湘勇名將九江都打下了,小小的三河算得了什么?”遂不派一兵一卒。李續賓大為失望,又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請求。
太平軍在白石山、羅家埠、北夾關一帶布下天羅地網,卻并不立即向湘勇進攻。這一夜,曾國華按捺不住對飯鋪寡婦的思念,二更后,見毫無動靜,又悄悄溜出營房,鉆進了飯鋪的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