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仙
這篇文章不是我寫的,但被我收錄到了書里。因為我覺得她讀懂了我,特別自然而真實地描述了老八仙。
老八仙是我的命。它是生長在烏崠山海拔1280米處的一棵老八仙茶樹,屬于桂竹湖村,樹齡過百年。單叢茶個性強烈,就算是同一品種,在鄰近地塊種植,單株制作出來的風味也是各有特性。這株老八仙附近也有幾棵大的八仙茶樹,唯獨這棵茶樹做出來的茶對了我的口味。
我喝茶的口味跟許多潮州茶客不一樣,所以總是有種知音難求、有點孤獨的感覺。我喜歡的單叢必然不會有著“馥郁”或者“高銳”的香氣,至于“濃”“釅”“厚”“重”這幾個字在我眼里不算茶的褒義詞。我認為,香氣分高低雅俗,濃而甜膩的香氣是斷然比不上縹緲高遠的幽香的,那種若有似無,觸碰到一點又抓不住的雅致,最是令人銷魂。當然,用其他人的話來講:標哥喝茶很淡。
淡就對了。真正的好茶,一定是淡到真水無香。喝起來似乎什么味道都沒有,但又什么味道都有了。喝到了,直教人飄飄欲仙。所以保護自己味蕾的敏感度至關重要。
1
這棵老八仙,就對了標哥的胃口。初次見面時,臺面上幾次言語暗藏的交鋒后,標哥祭出了他的老八仙。喝第一沖,第一口,就征服了所有人。那種又清淡又強烈的感覺讓人忍不住閉緊了嘴巴鎖住所有香氣,只拿眼睛交談,生怕多一口呼吸就跑了其中一層微妙的氣息。層層疊疊,纏繞回轉,從舌尖悄無聲息地蔓延到鼻腔,一股蘭花的氣息上通腦門下通氣道,真是令人絕倒。看我們的表情,標哥就知道這泡老八仙沒有明珠暗投。這時,話匣子才真正地打開了。
當然標哥也會遇到不愛這泡茶的人,只要觀察到對方臉上沒露出喜色,標哥就會很客氣地把剛開始泡的老八仙整泡端走,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您不愛喝我們就換茶,換茶。”也可以說是尊重客人口味,其實更多的是心疼“牡丹遇到了牛”。
有時候標哥帶老八仙出去和別人喝,喝完了,就掏出個粉紅色的小保溫瓶,把茶剩盡數倒進去帶走。“唉,遇到不好好對待茶的人,就這么給丟到垃圾桶里,還不如讓我帶走。”他說。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濁陷渠溝。如果葬花的林黛玉在世,估計會和標哥成為朋友。
現在,標哥包了這棵樹每年的產量。單株制作,一年不過四五斤干茶。除了給主人留兩三泡,沒有人能向標哥討一泡老八仙帶走。
話說,這棵老八仙本不屬于標哥,而是屬于另外一位“土豪”。標哥“茶癡”這個諢號不是白叫的,從第一次蹭到一泡老八仙喝過以后就再也忘不了它。標哥跟老茶樹主人柯禮群大套近乎,與柯禮群約為女婿和岳父,估摸著柯家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娶到任何一個,拿老八仙做嫁妝……啊,日子真是太美妙!結果,柯家三個女兒先后嫁給了別人,而標哥等到的只是那個原來包老八仙茶樹的“土豪”“移情別戀”。
話說,因那年天氣不好,茶的品質一般,“土豪”不顧多年交情,壓老柯的茶價,老柯自然不開心。這時候,“女婿”標哥一拍胸脯跳了出來:“我要了,你原來給什么價,我就什么價接手。”
這一義薄云天之舉,使老八仙從此歸了標哥。只是每次標哥見到自己的“岳父”,都得感嘆:“現在是老婆沒娶到,喝老八仙也要花錢,想想那么多年交情,竟然也是虧的。”
“標哥,每年的老八仙你都喝掉,還是存一點到來年看轉化效果?”
“也喝,也存點。”
“存多少?”
“很少一點點,本來每年就那幾斤啊。”
“那干嗎不多存一點?現在老茶值錢啊。”
標哥倒吸一口涼氣:“存多一點?!萬一地震了怎么辦!”
眾人絕倒,開始“調戲”標哥:“標哥,問你一個很悲傷的問題,你的老八仙樹有一天死掉了怎么辦?”
只要想到這一點,標哥都會鼻子一酸,快要流出淚來:“那我可能真的幾年都沒辦法喝烏崠的茶了。其實一輩子能喝到那么好的茶,也是一種不幸……”
“標哥,再問你一個很悲傷的問題,萬一有一天你的茶室著火了,你帶什么跑?”
“條件允許就帶老八仙跑,不允許還是要自己跑。茶嘛,明年還會長……可是你為什么要認為我的茶室會著火?我的茶室就不會著火!”
2
標哥的茶室是今年才裝修好的。除了室內部分,還有個大露臺,今年山上有一棵老八仙茶樹死掉了,被他千辛萬苦弄了回來。十幾米高的茶樹,用小貨車從烏崠山上運到汕頭,又找了六個工人一層樓一層樓地抬到露臺上放著。
標哥喝茶只有一個標準:是好茶就行。鐵觀音、單叢、普洱、紅茶、綠茶,他都喝。能叫得上名字的名茶,他基本都有。
在這里喝茶,他會淡淡問一句:“喝什么?”意思是“喝什么我都有”。而一個人“點茶”的水平,估計會被他默默列為考察條件。
經驗都是靠砸錢一點一點喝出來的。博飲眾茶之后,標哥認為,好茶最終都是趨同的。
走過許多茶山的我們對這點大為贊同。標哥泡了一款傳統的正味鐵觀音,里面竟然透出了太平猴魁的氣息;他的老八仙,依稀讓人想起易武薄荷塘;而那泡舒城小蘭花里的滋味,和芙蓉山潘又來的實驗天尖竟然不謀而合。因此,標哥對時下關于茶的眾多“標準”不屑一顧。在這點上,他和他的“岳父”老柯意見相左。老柯認為,傳統單叢,包括老八仙,就是要焙三次火,高溫急出,最好喝。標哥定制的老八仙偏偏只焙一次火,降低水溫沖泡。
標哥認為,哪有什么傳統?無非都是時代的特征。“要是清朝的時候就有用電的烘焙機,你看茶農要不要炭焙?要是計劃經濟時代不是要考慮成品出口茶的品質穩定性,你看要不要焙三次火?”而對于他這樣的玩家,是需要有自己的標準的。他的茶,符合他的標準就行。管他什么正宗不正宗,傳統不傳統,只要好喝就行。
“所以你認為評茶是有標準的,而品茶則不應該有標準。對吧?”我問標哥。
“也不對,評茶的標準也是有時代特征和需求的,時代和需求變了,它就會變。一成不變的,不是鉆研的態度。”
這樣的言論,在茶界幾乎屬于叛逆者。所以標哥喝茶是孤獨的。
但幸好他情愿孤獨也不聚眾喝茶。他認為,好茶一定不能人多了喝。人一多,氣一雜,茶里的清幽雅致就通通品不出來了。所以遇到好茶,他情愿一個人喝掉,也好過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茶友。
標哥現在一心“鉆研”茶。跟他喝茶,別談什么“工夫茶21式”“茶氣山韻喉韻”之類的東西,他更喜歡談土壤、植被、自然環境、加工工藝。他愛看的也是扎扎實實的茶學和種植學的書籍。
“鳳凰山的茶,幾年后就不能喝了。無他,茶的品質取決于生態,而一座山如果超過三分之一是單一作物,它的生態就會受到破壞。你們自己去看鳳凰山,別說三分之一了,五分之四都是茶樹。幾年后的單叢還能不能喝,你們自己想。”
他說,關于茶,學得越多,喝得越多,越知道自己膚淺。剛入門的時候,他喝了十年鐵觀音,最后在安溪一個老茶人手里喝到一泡正味鐵觀音,他才恍然發現自己那十年從來沒懂過鐵觀音。一切從頭再來。
標哥極喜歡這種具有啟迪性的茶友。有一次,他慕名去拜訪云南一位很懂普洱的茶友,上門時正遇到她在泡一款茶。周圍喝的人都說那款茶太淡,沒有茶氣,主人也就默默地換了茶。幾巡茶過之后,主人和標哥說話,標哥說:“我倒是覺得剛才那款淡淡的茶,是今天最好的茶。”主人眼睛一亮,找了些理由散了局,單獨把標哥留了下來,關門喝茶,從此成為莫逆。現在標哥的茶室架子上還有個小鐵皮盒子,放著她寄來的有著2700年樹齡的老茶樹的茶葉和茶花標本。那棵老茶樹現在已經被警衛守著重點保護起來了,偶爾有片葉子或者花瓣掉到外頭被她撿到了,便放在書本里壓干了寄給標哥。也是兩個癡人。
3
幾泡茶下肚,晚飯時間到了。潮菜研究專家張新民跑來吃飯,標哥下廚。標哥做菜和他喝茶的標準是一致的:清幽雅致,注重材料本身的味道,但講究其中某些靈動之處,譬如上湯浸的娃娃菜里,放兩絲橙子皮進去提味,清湯寡水立刻鮮亮起來。
“吃完飯,給你泡一道舒城小蘭花。”還沒放下筷子,標哥就開始想飯后的茶。
舒城小蘭花之后接一泡老水仙,老水仙之后接2009年的姜母香,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六泡茶。人越喝越輕飄,在他的新茶室里東游西逛,東翻西看。和許多茶人一樣,標哥茶室的陳列柜上少不了潮州老茶具、錫茶罐、小風爐、朱泥壺。這些東西都是標哥剛喝茶的時候跟風,人玩亦玩的,到現在,通通放下了,一個蓋碗、幾只小杯就喝得很高興。
“如果按照現在的價格,我送出去的朱泥壺差不多值100萬元。當然,在當年也不值什么錢,玩一玩就不玩了,喝茶其實也不必去講究那些。什么東西煮水有什么不同,我也承認有些差別,可差別真有那么大?我舌頭笨,你要蒙著我眼睛讓我去辨,我是辨不出來的。還是簡單點好。”
“你的意思是用炭煮水跟用電煮水,差別也許不是1和100,而是90和91,是吧?”我笑。
“應該是90.5和91的差別吧。畢竟燒炭的時候屋子里還是有味道的。嘿嘿。”
身為處女座的他怎么能容忍喝茶的屋子里有別的味道?“標哥的籃子”和叮當貓的口袋一樣,是他的個人標志。一個小竹籃里裝了五六款茶、電子秤、剪刀、杯子等,收拾得整整齊齊,去到哪里帶到哪里。再翻,竟然還有牙簽。
“你連牙簽也不用別人的,是不是?”我問。
“不至于,不至于,嘿嘿。不至于。”
再見標哥的時候是在另外一場飯局上。飯后,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竹筒,竹筒里裝了四五根牙簽。
“你還說你不是不用別人的牙簽!”
“不至于,不至于。嘿嘿嘿嘿。”
“癡人”標哥現在處于半退休狀態。他自稱70%的收入都用來買茶了,一方面愛就會敗家;另一方面他老擔心全國目前的生態環境不能得到好的保護,好茶必然越來越少,能屯一點是一點。他囤茶用的是冷庫,追求的是茶不要有太大的轉化,當年是什么味道,以后喝還是那個味道——普洱是另外一回事。但即便是普洱,哪怕稍有一點陳味和倉味他都是不喝的。在他看來,如果茶好,保存得好,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會有讓人皺眉的味道。“選茶,氣息很關鍵。好聞的茶,喝起來就算不精彩,也一定不會差。但聞起來就有古怪味道的茶,再怎么泡也是爛茶。”標哥囤茶有個很宏偉的目標——建立一個中華茶庫,收集全國頂級茶樣。每一款都要有茶樣標本和植物學標本,并且整理成文字。他說要用一輩子來做這件事,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
這個茶庫將會是半開放性質,主要是為真正喜歡茶的人樹立一個味覺標準。
標哥一直在強調,無論喝哪款茶,都是需要樹立一個標準的。你喝過好茶,才知道好茶的標準在哪里,才能分辨更好的茶和爛茶。
所謂好茶,茶葉本身的品質是最重要的。“喝茶喝的不是茶葉,茶葉只是媒介,你是通過這個媒介去喝它生長的土地、陽光、雨水、霧氣。所以喝茶是喝生態。雖然工藝會造成味道的差別,但是你看同一片茶地的茶,就算用不同的工藝,或者做成不同的茶,三四沖之后,茶葉本身的特質也一定會跑出來。茶葉的好壞,工藝是掩蓋不了的。”
時針緩緩跳過午夜十二點。
“現在,我們來喝一個什么茶?!”他身旁柜子上那幾百個標簽,個個都在打哈欠了。標哥搓著手掌,眼睛發亮地掃過它們。他的目光讓我想起他說的,“每年春天,到了三四月,總要抽個時間去北京。不干什么,就是走在街上。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昨天還是光禿禿的樹,一夜之間,所有的芽都發起來了。我就這么看著,真是美啊……”
攝影:丘/撰文:蔻蔻梁
(原文刊發于《茶源地理》——潮汕工夫茶,略有刪節修改)


有一些事情只能叫暗喜,與他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