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最后一步救命棋,胡雪巖收購新式繅絲廠(7)
- 胡雪巖6: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4414字
- 2015-01-29 22:39:15
到得夕陽西下,該置辦的東西都辦齊了,賬款都歸宓本常結算,首飾隨身攜帶,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錢莊,憑貨取款,自有隨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螄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請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頓大菜?!卞当境S终f,“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連夜籌備才來得及,我們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謝、多謝。吃大菜是心領了。不過商量辦喜事倒是要緊的。我把你這番好意,先同應春說一說,你晚上請到古家來,一切當面談,好不好?”
“好、好!這樣也好?!?
宓本常還是將螺螄太太與瑞香送回家,只是過門不入而已。
螺螄太太見了古應春,自然另有一套說法,她先將宓本常是為了“做信用”、“叫客戶好放心”,才在匯豐存了一筆款子的解釋說明白,然后說道:“他這樣做,固然不能算錯,不過他對朋友應該講清楚。這一點,他承認他不對,我也好好說了他一頓?!?
“這又何必?”
“當然要說他。世界上原有一種人,你不說,他不曉得自己錯,一說了,他才曉得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心里很難過。宓本常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補情認錯,他說九月初三的喜事,歸他來辦,回頭他來商量?!甭菸囂o接著說,“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氣。我再老實說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計,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來當差,也是應該的?!?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唯有拱手稱謝。但也就是剛剛談完,宓本常已經帶著人將為瑞香置辦的衣物等等送到,見了古應春,笑容滿面地連連拱手。
“應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來效勞,日子太緊,我不敢耽誤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擾,喜事該怎么辦?我們一路吃、一路談,都談妥當了它,明天一早就動手,盡兩天辦齊,后天熱熱鬧鬧吃喜酒。”
見他如此熱心,古應春既感動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時做人,不是這個樣子的,莫非真的是內疚于心,刻意補過。
心里是這樣想,表面上當然也很客氣,“老宓,你是個大忙人,為我的事,如此費心,真正不安、不敢當?!彼f,“說實在的,我現在也沒有這種閑心思,只為內人催促、螺螄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個樣子,萬萬不敢鋪張?!?
“不錯,總要像個樣子。應春兄,你也是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場面不可以太儉樸,不然人家背后會批評。原是一樁喜事,落了些不中聽的閑話,就犯不著了。”
這話倒提醒古應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討厭閑言閑語的,場面過于儉樸,就可能會有人說:“古應春不敢鋪張,因為討小老婆的場面太熱鬧了,大老婆會吃醋?!碧热粲羞@樣的一種說法,傳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會氣得發病。
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應春很感謝宓本常能適時提醒,讓他有此警惕。因而拱著手說:“老宓,你完全是愛護我的意思,我不敢不聽。不過到底只有兩天的工夫預備,也只好適可而止?!?
“當然、當然,一定要來得及。現在第一件要緊的是,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你的交游一向很廣,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來就沒有止境了。請客多少只能看舍間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細細估量,將內外客廳、書房、起坐間都算上,大概只能擺七桌,初步決定五桌男客,兩桌女客。
“本來天井里搭篷,還可以擺四桌,那一來‘堂會’就沒地方了?!卞当境Uf,“好,準定七桌,名單你開,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來寫,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發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請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還要便宜。”宓本常又問,“客人是下半天四五點鐘前后就來了,堂會準定四點鐘開場,到晚上九點鐘歇鑼,總要三檔節目,應春兄,你看,用哪三檔?”
“此道我亦是外行,請你費心提調?!?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說,“先來檔蘇州光裕社的小書,接下來弄一檔魔術,日本的女魔術師天勝娘又來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壓軸戲是‘東鄉調大戲’,蠻熱鬧的。”
古應春稱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辭而去,古應春將所作的決定告訴七姑奶奶,她卻頗有意見。
“我看堂客不要請了?!彼f,“請了,人家也未見得肯來。”
本來納寵請女客,除非是兒孫滿堂的老封翁,晚輩內眷為了一盡孝心,不能不來賀喜見禮,否則便很少有請女客的。上海雖比較開通,但吃醋畢竟是婦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極重,如果是與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會作抵制。古應春覺得自己同意請女客,確是有欠思量。
“再說,我行動不便,沒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勞動四姐代我應酬。”七姑奶奶又說,“如果有幾位堂客覺得無所謂的,盡管請過來,我們亦就像平常來往一樣不拘禮數,主客雙方都心安,這跟特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說是不是呢?”
“完全不錯。”古應春從善如流地答說,“不請堂客?!?
“至于堂會熱鬧熱鬧,順便也算請四姐玩一天,我贊成。不過,東鄉調可以免了。”
原來東鄉調是“花鼓戲”的一種,發源于浦東,所以稱為“東鄉調”,又名“本灘”,是“本地灘簧”的簡稱。曲詞卑俚,但連唱帶做,淫冶異常,所以頗具號召力,浦東鄉下,點起火油燈唱東鄉調的夜臺戲,真有傾村來觀之盛,但卻難登大雅之堂。
“‘兩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學唱了一句東鄉調說,“這種戲,怎么好請四姐來看?”
看她學唱東鄉調的樣子,不但古應春忍俊不禁,連下人都掩著嘴笑了。
“不唱東鄉調,唱啥呢?”
“杭州灘簧,文文氣氣,又彈又唱,說是宋朝傳下來,當時連宮里都準去唱的。為了請四姐,杭州灘簧最好,明天倒去打聽打聽,如果上海有,叫一班來聽聽?!?
“好!”古應春想了一下說,“堂客雖不請,不過你行動不便,四姐可是作客,總要請一兩個來幫忙吧!”
“請王師母好了。”
王師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應春的學生,在教堂里當司事,也收學生教英文,所以稱他的妻子為“師母”,七姑奶奶也是這樣叫她。但七姑奶奶卻不折不扣地是王師母的“師母”,因此,初次聽她們彼此的稱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螄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師母來了,七姑奶奶為她引見以后,又聽王師母恭恭敬敬地說,“師母這兩天的氣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北闳滩蛔∫獑枺骸澳銈儍晌坏降啄膫€是哪個的師母?”
“自然是師母是我的師母,我請師母不要叫我小王師母,師母不聽,有一回我特為不理師母,師母生氣了,只好仍舊聽師母叫我小王師母?!?
一片嘰嘰喳喳的師母聲,倒像在說繞口令,螺螄太太看她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就一張圓圓臉,覺得親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見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師母與瑞香相處融洽的情形,更覺欣慰。原來瑞香雖喜終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樣,總不免有凄惶恐懼之感,更因是螺螄太太與七姑奶奶雖都待她不壞,但一個是從前的主母,一個是現在的大婦,平時本就拘謹,這一天更不敢吐露內心的感覺,怕她們在心里會罵她“輕狂、不識抬舉”。幸而有熱心而相熟的小王師母,殷勤照料,不時噓寒問暖,竟如同親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踏實,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
在螺螄太太,心情非常復雜,對瑞香,多少有著嫁女兒的那種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雖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覺,卻苦于沒有適當的話來寬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師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團喜氣,等于自己分身有術,可以不必顧慮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動不便的七姑奶奶,將這場喜事辦得十分圓滿。
當然,這場喜事能辦得圓滿,另一個“功臣”是宓本常。對于他的盡心盡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螄太太大為嘉許,連古應春夫婦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計,堂客到得極少,連一桌都湊不滿,但男客卻非常踴躍。當堂會開始時,估計已經可以坐滿五桌了。
由于是納妾,鋪陳比較簡單,雖也張燈結彩,但客堂正中卻只掛了一幅大紅緞子彩繡的南極壽星圖,不明就里的,只當古家做壽。這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定規的,因為納妾向來沒有什么儀節,只是一乘小轎到門,向主人主母磕了頭,便算成禮。如今對瑞香是格外優遇,張燈結彩,已非尋常,如果再掛一幅和合二仙圖,便像正式結縭,禮數稍嫌過分,所以改用一幅壽星圖。
瑞香的服飾,也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過的。婦人最看重的是一條紅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著的,為了彌補起見,許她著紫紅夾襖,時日迫促,找裁縫連夜做亦來不及,仍舊是宓本常有辦法,到跟阜康錢莊有往來的當鋪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來,略微顯得小了些,但卻更襯托出她的身材苗條。
到得五點鐘吉時,一檔《白蛇傳》的小書結束,賓客紛紛從席棚下進入堂屋觀禮。七姑奶奶由仆婦背下樓來,納入一張太師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張同樣的椅子,是古應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應春為人從人叢中推了出來,寶藍貢緞夾袍,玄色西洋華絲葛馬褂,腳踏粉底皂靴,頭上一頂硬胎緞帽,帽檐正中鑲一塊碧玉,新剃的頭,他是洋派不留胡子,越顯得年輕了。
等他一坐下來,視線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紅裙,上身墨綠夾襖,頭上戴著珠花,面如滿月,臉有喜氣,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邊,扶著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個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脂粉不施,天然豐韻,一雙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陽光直射寒潭,只覺得深不可測,令人不敢逼視。她穿的是玄色緞襖,下面也是紅裙,頭上沒有什么首飾,但扶著椅背的那雙手上戴著一枚鉆戒,不時閃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見戒指上鑲的鉆,至少也有蠶豆瓣那么大。
“那是誰?”有人悄悄在問。
“聽說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著紅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個來管她?”
“不!”另有一個人說,“她就是胡家的螺螄太太,著紅裙是胡老太太特許的?!?
那兩個人還想談下去,但視線為瑞香所吸引了。只見她低著頭,但見滿頭珠翠,卻看不清臉,不過長身玉立,皮膚雪白,已可想見是個美人。
她是由小王師母扶著出來的,裊裊婷婷地走到紅氈條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媽贊禮:“新姑娘見老爺、太太磕頭: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興!”
小王師母便將瑞香扶了起來,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聲:“你過來!”
老王媽便又高唱:“太太賞新姑娘見面禮?!?
這時螺螄太太便將一個小絲絨匣子悄悄遞了給七姑奶奶,她打開匣子--也是一枚鉆戒,拉起瑞香的手,將戒指套在她右手無名指上。
“謝謝奶奶!”瑞香低聲道謝,還要跪下去,卻讓螺螄太太拉住了。
這就算禮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應春站起身來,看著螺螄太太說道:“四姐,你請過來,應該讓瑞香給你磕頭。”
“沒有這個規矩,這算啥一出?”
說著,便待避開,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適時瑞香竟也走上前來,扶著她說:“太太請坐?!?
小王師母與老王媽亦都上前來勸駕,螺螄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禮。亂轟轟一陣過去,正要散開,奇峰又起,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張凳子上,舉雙手喊道:“還要照照相,照照相。”
這一下大家都靜下來,聽從他的指揮,照了兩張相,一張是古應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張是全體合照,螺螄太太覺得自己無可站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費事,第二張鎂光不亮,重新來過,到開席時,已經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開在樓上,螺螄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為不耐久坐,行動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這自然是抬舉她的意思。螺螄太太也覺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虧他安排,才能風風光光嫁了瑞香,了卻了一樁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