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古人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 白羽
- 3647字
- 2025-01-17 14:16:26
第三章
嚴子陵:飛龍般的狂隱
——云山蒼蒼千古風,江水泱泱一釣鉤
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后漢書·嚴光傳》
中國東漢之前的名士,道德家和縱橫家習氣還很濃,前者如被張良請出山的道德楷模“商山四皓”,后者如自稱高陽酒徒的酈食其。直到東漢初嚴子陵傲然而起,知識分子中才出現了一根錚錚鐵骨、一片輕靈飄逸的衣袖。他堅決不和統治者合作,喜歡自由散漫、閑適淡定的野居生活。嚴子陵為人常常讓我想起一種幻想中的動物——龍。它們飛則在高天之上,駐則在大澤深淵之中,和天光云影、清風明月為伴。
嚴子陵的生卒年月如今已不可考,名光,以字行于世,是東漢初的大名士。他生于今天浙江余姚一帶,本姓莊,但因為漢明帝名叫劉莊,因此為了避諱,改姓嚴。嚴子陵少年時代就很有才學,西漢末年曾經和劉秀、侯霸一起在長安學習,是頗為談得來的同學,若非劉秀后來做了皇帝,兩人的私誼應該是不錯的。問題就在于,一旦兩人的身份發生變化,作為知識分子的嚴子陵若顯得過于親近,則有諂媚之嫌;若是故作清高,則有做作的偏向。然而作為一個不世出的自由知識分子,嚴子陵并未在這兩者之間有任何搖擺,因為他本人實在是一個不為俗情所困的人。
西漢末年,社會越來越黑暗,王莽乘皇權衰弱,篡奪了劉氏的權杖。但是改朝換代并未改變百姓水深火熱的處境,反而加深了社會各個方面的矛盾。當時在首都長安的太學生中有三種傾向,一部分人向王莽靠攏,一部分人投入到反對王莽的綠林赤眉大起義中,還有極小的一部分人選擇了隱居山林,嚴子陵就是其中選擇隱居的人。劉秀則加入了起義大軍,經過幾年的磨難和奮斗,終于掃清群豪,登上帝王寶座,成為傲視寰宇的主人。
東漢建武元年(公元25年),劉秀稱帝,是為光武帝。他一直在尋找嚴子陵,想當年自己在長安籍籍無名,而嚴子陵已經名動京師,如今自己做了皇帝,也許可以炫耀一把了吧。劉秀的這種心態多少近似于后世的朱元璋,雖然做了皇帝,但是面對故人,尤其是面對大知識分子時內心仍然有一種自卑感。幸好劉秀還是帝王中較有胸襟的人,不像朱元璋一樣心胸褊狹,動輒殺人。幸好嚴子陵沒有生在那個時代,否則縱有千百顆腦袋恐怕也早已落地。
劉秀命畫師繪制了嚴子陵的畫像,讓全國各地的官員查訪老同學的下落。齊地的地方官上報說,他們那里的野澤中常有一個披著羊皮的人垂釣。光武帝懷疑那就是嚴子陵,立刻派人帶著豐厚的禮物,駕著車去延請。那人果然是嚴子陵,面對老同學的盛情邀請,他一再拒絕。光武帝連續三次派人去請,還親自寫了一封信,說:“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唯此鴻業若涉春冰,譬之瘡痏須杖而行。若綺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非朕所敢望。”光武帝的這段話是說,上古時期既有大作為的君主,也有不肯來做臣子的賢人,我哪里敢讓你嚴子陵做我的臣子。只是現在國家初定,就好像走在春天的薄冰上一樣,在這種局勢下須拿著竹杖慢慢探行。如綺里季等四位著名的老先生不肯做高皇帝的臣子,我也不敢委屈你做我的臣子。像巢父一樣在箕山潁水之間隱居的大名士,是我所不敢追望的。

《嚴子陵圖》(清代朱文新)
在這封信中,光武帝劉秀絲毫沒有表露出要強迫嚴子陵做官的意思,而是充分表達了自己求賢若渴的態度。他三次派人延請,態度誠懇可見一斑。如此看來,三國時期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并非自己首創,而是抄襲光武帝的做法。況且光武帝請嚴子陵時,已經是天下大定,而劉備請諸葛亮時,還只是創業階段。兩人身份也極為懸殊,一個已經是萬乘之君,一個僅僅是個小軍閥。相比之下,光武帝的誠意要大得多。嚴子陵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好乘車馬到洛陽了。
到洛陽后,嚴子陵被安排住在政府的公館里。老同學侯霸也派人來看他,此時的侯霸已經不是昔日的那個太學生,而是東漢政府的丞相了。丞相派人去公館里看嚴子陵,嚴氏不置一言,后來口授了一封信,說:“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意在告誡老友,輔佐君主要多倡導仁義,而不能完全諂媚順從帝王意志。不知道侯霸是否聽從了嚴子陵的告誡,但是從侯霸的為官之道,及其在東漢政府初期的作為來看,他是一個頗為正直,也比較坦蕩的官員。史載:“在位明察守正,奉公不回。”可是后世在寫到嚴子陵時,總是把侯霸說成小人,這一點實在是不公平。大概為了抬高嚴子陵,只好不顧史實對侯霸進行貶低了吧。
侯霸看了信后,不敢怠慢,馬上封好上奏劉秀。劉秀看了信后,笑著說:“狂奴故態也。”從光武帝的言語來看,他并無責備嚴子陵之意,倒頗有些老友之情,這在帝王中是難得的。他雖然口中說嚴子陵是“狂奴”,但隨后就去館中看望嚴子陵了。面對皇帝大駕來臨,嚴子陵假裝睡著了,高臥床上置若罔聞。這在封建時代確實需要膽氣,僅憑“目無君父”這一條罪名就夠砍十次腦袋了。好在光武帝頗有氣度,不但沒有責備嚴子陵這種失禮行為,還親自到床前,撫摸著他的肚子說:“嗨,老同學,你就不能出山幫我治理國家嗎?”
皇帝都到了床前,裝聾作啞已經不可能。嚴子陵慢悠悠地睜開眼睛說:“像堯帝那樣的品格,巢父許由尚且不愿意出來做官。讀書人各有其志,你就不要強迫我了吧。”嚴子陵的態度很明顯,光武帝知道無法打動他,只好嘆息著回宮了。
在中國古代,讀書人出人頭地的途徑只有做官,因為其他行業都被視為“賤業”,統治集團散播這種思想,使得所有知識分子都被籠絡進了統治體制內,個別不合作的知識分子也被視為“異端”或者“野人”。凡是胸懷大志的知識分子,無不孜孜于考取功名,即便是像李白那樣的曠達之人也多次找人推薦,希望進入體制內發揮自己的才智。當然他后來主動脫離體制,這是題外話。至于像蒲松齡那樣考了一輩子試,仍然未能進入體制內,那是多么悲哀的事啊。好在中國歷史上,有嚴子陵這樣的人,他雖非第一人,但確是一個很好的典范,這就給那些流落在荒野里的知識分子一個散淡人生的榜樣。

《富春山居圖》(元代黃公望)
劉秀返駕后,不久就把嚴子陵召到宮中,和他談論昔日的往事。此時的光武帝完全放下帝王之尊,以老同學的姿態和他聊天。兩人對多年以來的變故多有感慨,劉秀談到自己時,不無得意地問嚴子陵:“朕現在和讀書的時候相比大不一樣了吧?”從一介書生奮斗為天子,劉秀本以為會獲得一些贊許,哪知嚴子陵卻淡淡地說,確實有一點點改觀。這話讓光武帝大為尷尬,好在他也知道老友的秉性,因此未予深究。兩人聊到深夜,同榻而眠,嚴子陵睡到半夜,翻身時故意把腿擱在皇帝的肚子上。史載:“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
對于史書中所載的這件事,只能當笑話看。人事和天上的星星并無因果關系,古人的說法實屬牽強附會。那么,“客星犯御座甚急”的說法從何而來呢?有三種可能,其一是侍候光武帝的侍從人員把這件事告訴了太史官,太史官捏造了這個所謂的天象;其二是相關利益群體和太史官勾結,企圖借所謂天象達到驅逐和迫害嚴子陵的目的,有人認為指使者是侯霸,因為嚴子陵曾指責過侯霸,但這沒有歷史依據;最后一種可能是,寫歷史的人為了體現光武帝的寬廣胸襟,編造了這一情況。依我的推測,最后一種可能性比較大。縱觀中國古代史中很多所謂天象,以及帝王出生時的異象,這種捏造很容易理解。黑格爾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是言。
不論這個“客星犯御座甚急”的故事是否屬實,但是由此可看出官場的險惡。當光武帝強行任命他為御前諫議大夫,掌管議政時,他以家中母親年老為由,一再拒絕。最終,光武帝也明白無論用什么手段,也不會讓嚴子陵做官,只好作罷。嚴子陵離開洛陽后,回到故鄉,在富春山隱居。他八十多歲時,老死山野,終生未曾踏入官場一步。
至今在富春江上還有著名的“子陵釣臺”,據說是嚴子陵隱居時垂釣的地方。宋代范仲淹憑吊古跡時,曾著文《嚴先生祠堂記》,他在文中盛贊嚴子陵:“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應該說,這種評價并不過譽,在以做官為最榮耀的職業的古代,嚴子陵的選擇令無數現代人汗顏。他代表了一種人格,這種人格凸顯出來的是一種自覺的自由意識。富春山水今依舊,子陵灘頭自橫舟。云山蒼蒼千古風,江水泱泱一釣鉤。他是一個真正的狂隱之士,無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