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寫作(4)
- 961213與961312
- 走走
- 4290字
- 2015-01-30 10:47:05
我攔了出租車回家,我男友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突然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怎么了怎么了,他坐起來抱住我,袖子管上冰涼的銅鈕扣正貼到我面頰上。幾分鐘后我就開始嘩拉嘩拉用紙擤鼻涕。在我模糊的淚水和白紙間,我看見有件黑色衣服向我走來。她一屁股坐在了我另一邊,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另一只手向茶幾伸去,摸索起餐巾紙。頭疼,我用撒嬌的聲音對我男友說,同時靈巧地躲進他懷里,注意沒留下任何空隙。他把我盤起的頭發(fā)拆了下來,開始替我按摩。她無聲地用紙擦著眼睛,鼻子和嘴,身子靠在沙發(fā)另一頭,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
我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管她穿上什么衣服,她就是走走,她進入了我的生活,我就別想再把她推出去了,就像她那只大屁股一樣,已經(jīng)牢牢地堅定地坐在了我家沙發(fā)上。我不想讓我男友看見她,也許她會搶走他?她會跟著我走進家門,在那棵盆栽幸福樹下坐著,吃桌上的巧克力。她會仔細嗅聞一旁迷迭香的香氣,突然站起來澆下一盒在冰箱里放過期的牛奶。她抱怨這個冬天持續(xù)的大霧而空調(diào)遙控器不好使。我的男友也許毫無表情地繼續(xù)擺弄他的“模擬城市”游戲,也許臉上現(xiàn)出詫異的神情。夠了,我無法再忍受了,但是她這時站了起來,露出我熟悉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向電腦走去。她打開了那個名為“寫作”的WORD文檔,就像她一直都坐在那里打字似的,繼續(xù)按起了鍵盤。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她還坐在那里,手擱在鍵盤上,但是換了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右手邊的煙灰缸里有幾截長短不一的香煙頭。我想看看她都寫了些什么,這驚動了她,她朝我笑了笑,自以為俏皮地眨了眨眼。怎么樣?寫得還順利嗎?我問。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她說,有好幾種可能性。她拖著屁股下的椅子向我挪了過來,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兩只手握住了我的,把頭靠在了我肚子上。寫完這個就不再寫了,好不好?為什么?我問。沒為什么,她說,只是那樣更好。你不該來這里,我說,你打亂了我的生活。一點也沒有,她回答。
當然,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我可憐的男友總算明白了,我同面前這臺電腦是難以分開了。他看不到我其實是在和走走四目相視,有時我們也會促膝談上幾句,我越來越喜歡她的眼神了,總是流露出我琢磨不透的含義。但我也清楚她的危險性,以致于我決定克服掉自己的不適應,盡可能地讓她呆在我身邊。這樣做,部分原因是為了隨時掌握她的寫作進度,更主要的,是在我男友動不動就消失上一兩小時時不至于懷疑到她。
“寫作”這個職業(yè)很莫名其妙,你不覺得你很平庸?除了寫作你還會干什么?你一無所長。平庸的作家……毫無意義。這番話只能說明走走的狡詐,寫作,對我只是一個單純的用來消遣的愛好,也許有時我靠它掙點小錢,但她卻以邪惡的方式批評,她知不知道我在某個圈子的確也還有些小名聲?我給她看最新的一期《今日風采》雜志,在“她們都吃DOVE巧克力”廣告欄目中,我骨感的小臉微微側(cè)向一側(cè)。那你告訴我,什么事情更有價值?生活,走走回答,你對生活不感興趣,所以你寫不好,這不能怪任何人。可我有名,我獲得了這樣的名聲充分地說明了我寫作的價值,我告訴你,你在妒忌我。
我可從來沒有真正生過她氣。在這個冬天幾個可數(shù)的有陽光的日子,我們悠閑地在盲道上散步。盲道能幫助人體驗行走,走走宣布,我閉著眼沿著它向前走,想像一下我會不會撞到什么人身上,盲道是神秘的。確實,這神秘的每一步都是那么不舒服,我每向前走一步都暗自生氣。盡管靴子底薄了些,可我還是常常挺直腰背大步流星把她甩在后邊。我能想像出她雙唇緊閉的樣子,每次我和我男友一起出門,我都會雙唇緊閉上幾分鐘,然后大聲喊出來,你不能走慢一點?他立即轉(zhuǎn)過身來。他總會從口袋里掏出香煙。
每次散完步,我都要問走走,你有靈感了嗎?我敢肯定你一定有更好的想法了。她只是嘆口氣說,啊,你怎么能那么性急?但我斷定散步對我們的寫作事業(yè)一定有好處,于是我把自己的MSN名字改為“在路上,文思泉涌”。三天來有一個有趣的反應,一位網(wǎng)友以為我開始轉(zhuǎn)行寫起了手機小說,他說他很擔心,邊走路邊專心使用大拇指對交通安全不利。
你看起來太疲倦了,我男友一邊說一邊把一些番茄肉醬撥到我的白盤子上。據(jù)說一星期吃上至少十小勺番茄醬,可以延緩衰老。酸酸紅紅的醬在我舌頭上經(jīng)過,我想像它們立刻對皺紋產(chǎn)生了效果。夠了,夠了,當我男友試圖再次把醬撥進我盤子里的時候,我挪走了盤子,那些具有強抗氧化作用的活性成分不幸掉下了一滴。你看起來太疲倦了,你每天在電腦前坐這么久肯定對健康很不利,看看,你的屁股又大了一圈。一個中篇小說而已,我說。可你睡覺的時候還在想,昨天你說夢話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需要放松,我們需要做愛。我茫然地看著他。走走仍然坐在沙發(fā)上不動。你今天總算刮胡子了,這里,下巴上,還不夠干凈。我仔細地端詳他,他新剪了頭發(fā),兩邊鬢角修得很短,頭頂被定型水撮出一個小尖。我也很想,但是,晚上是我最有感覺的時候,我不想打斷。我男友二話不說拿起一本書從我和茶幾之間擠了出去,我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后,然后輕快地對走走點了一下頭。我們一起走回到電腦旁。
我們以每天一千字的進度向前發(fā)展,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有一萬八千字了。盡管離我想要的四萬字還有很大一段空白,但這只手工制作的小船如今算是有了雛形,也正因為如此,它在結(jié)局未知的大海里看起來是那么的搖擺顛簸,可疑之處比比皆是。我無法迫使自己不去考慮這些疑點。我躺在床上感覺很困,睡眠像深藍的夜空緩緩展開,打算鋪蓋住我的每個角落,但是疑點狡猾地鉆進了罩子,它們掛在離我眼睛最近的地方,漸漸聚焦成一個明晃晃的大月亮。我不得不清醒地重新審視:從總體上看是不是失于輕巧了?(輕巧會在整體上顯出另一種單薄來)是不是缺乏思想深度?(雖然就像蘋果里的維生素C一樣,種蘋果的人和吃蘋果的人,實在很難在種的時候想到它,或者邊吃邊去想它)人物經(jīng)歷還有沒有其他可能?(還得與性格自圓其說地合二為一)天亮之后我的頭隱隱作痛,沒有具體的哪一塊區(qū)域,只是一小部分不滿困在我腦子里出不去,我只好去找走走,希望她能盡量修改得完美,幫我的不滿找到出去的門。但就像啃大餅,兩邊總也啃不齊一樣,一扇門剛被打開,馬上又多出一扇門來。而且我高估了她的執(zhí)行力,認為她能充分表達出我想要的效果。有天早晨我告訴她,細節(jié)太多情節(jié)太少,她先是點起一支煙,然后就是一通長篇大論,甚至扯到細節(jié)決定成敗上,然后又建議我大膽嘗試“敘述的冒險”。小說不再是冒險的敘述,你懂么?我無奈地聳了聳肩,發(fā)現(xiàn)她臉上正在散發(fā)出一種可能只有我這樣熱衷于觀察生活的人能夠覺察到的淡薄光澤。我明白,我說,但你必須控制自己的樂趣,你知道,我們是要去拿獎的。我把自己的情緒調(diào)整到慷慨激昂,開始講述這筆三萬元獎金對我的重要性。
我現(xiàn)在很窮,我說,三萬元,相當于一個月兩千五,我現(xiàn)在工作的雜志社一個月給我兩千……我敢說你從沒見過有錢人,她直截了當?shù)卮驍嗔宋遥闳フ覀€有錢男人吧,也不用在這里逼我寫了,承認吧,你其實也想過舒服日子。可別把我?guī)牧耍阋詾榕骷叶紩菢樱绕涫窍裎疫@樣,長得還不錯的,對不對?美女作家背后都得有個不倫的戀人,她嘆了口氣,皺起眉頭打量我,又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皮膚,她的手指迅速縮了回去,你得注意保養(yǎng)了。你到底是誰?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我?我很正常,沒生過大病,小時候一直咳嗽,她說,還有點關(guān)節(jié)炎。我不是說那個,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是說,寫作不是件嚴肅的事兒嗎?我自認為我是嚴肅的,你瞧,我從沒寫過電視劇。有人給我算過命,說三十五歲前我能過得不錯,可惜晚景凄涼,她語調(diào)平淡地說。你聽清楚了,我在同你說眼下,這次比賽,對我來說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能也需要錢,我知道,否則你賴在我家干什么?我們努力得獎,然后我會分你一半,你就可以穿著漂亮衣服在街上走來走去,你馬上就會有新的男朋友。我認為我們倆的合作很可笑,她轉(zhuǎn)過身去。
從這天開始,我就避免和她呆在一間屋子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我呆在客廳里,客廳里有足夠的陽光,它們在明亮的木頭地板上制造出一些線條一些形狀。不過我還是滿意地注意到,走走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差了,她有很大的黑眼圈,臉上總在出痘痘,有一天她告訴我牙肉腫了。可憐的走走,一想到這些都在證明她已絞盡腦汁,我的心就歡欣鼓舞。我堅持她應該多注意休息,但我等著這個中篇的最后結(jié)束,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的女朋友請我出去吃火鍋。她向所有的朋友介紹我這個知名作家,并努力解釋美女與作家最好不要并置的原因,這倒不難,因為他們一致認為我算得上是個美女。但是很快,非常快,一個不斷說話的中心人物出現(xiàn)了。那是一個長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始終認為他曾經(jīng)的副主編身份使他有義務保持房間的噪音在60分貝以上。他那嬌小的老婆順從地望著他時,始終有一種溢于言表的幸福神情,她幾次動了動手指,那枚“要好幾萬”的戒指不太自信不太閃爍地亮了幾亮。她長得不漂亮,頭經(jīng)常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自以為有如花笑厴在不經(jīng)意中潑灑,然而酒窩不夠深。我的女朋友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脖子上的項鏈,并由此推斷出我并不喜歡她送我的那些——你為什么不戴呢?我很自責因為我自以為了解你。
啊那男人太猥瑣了。我忘了是誰鄙夷地開始了這樣一個話題。從他大學時期的詩人身份開始,然后一個從沒談過戀愛的女孩出現(xiàn)了,故事向悲劇接近了,關(guān)于有婦之夫?qū)μ幣钠垓_。這時一位朋友不失時機地要落井下石,因為二十幾歲的女孩沒談過戀愛本身就有問題,立刻有人打斷了她,最不幸的是那位前處女在肚子里照出了一個孩子。我的女朋友立刻把那詩人叫作鼻涕蟲,只有前副主編真誠熱情地替那位不在場的男人辯護,三次講述了自己招聘他時認才不認人的大將風范。
這個話題結(jié)束后那些朋友們開始以不同的組合形式無視起大圓桌面的距離,我斜對面的一位女士在我正同嵌進牙縫的金針菇做不露聲色的斗爭時,帶著一抹羨慕的表情,告訴我我的皮膚真好。她的眼睛居然能穿透我的層層化妝品護膚品接觸到我的面皮?然而,事實證明用舌尖戰(zhàn)勝金針菇的糾纏是不可能的。
終于在晚上十點半,我回到了自己房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目瞪口呆:走走正坐在我男朋友的大腿上。給我一個吻,她笑著用法語說,今天晚上,本來有男人請我單獨去看電影,我拒絕了。他真的給了她一個吻。DUDU,我大聲喊,DUDU,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笑容從我男友的臉上消失了,你為什么要大喊大叫?他一臉狐疑地輕聲問我。看看你在做些什么?還有你,你的椅子不在這里,在那個房間,你得坐在電腦那里,如果你不馬上站起來我就要動手了。走走順從地站了起來,扭了扭腰和屁股,然后把那只大屁股重新挪回了老地方。告訴我,那小說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我問她,你還有多少字。兩萬字,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