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寫作(3)
- 961213與961312
- 走走
- 5326字
- 2015-01-30 10:47:05
3
我得動筆了,十一月三日,星期五,我計劃寫這樣一個中篇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從照片上看起來滿不錯的年輕女作家(這總比寫一個倒霉的殺手要更容易些),她不停地被她大腦里的人物驅使,寫下一個又一個抒情的故事。她把自己關進一個房間里,那里只有四堵墻和一張桌子。她有一臺電腦,但她總是忍不住上“淘寶網”,看看那些可愛的衣服鞋子小皮包(這里我將站出來替她說話,她只想換換腦子,這對她的寫作很有幫助)。她最富有創造力的表現是那些成語,它們無所不在。那些成語學會了自我繁殖,她得跟它們進行殊死搏斗,才能達到所謂簡潔的程度。你整夜整夜不睡覺,坐在這里干什么呢?她的男友疑心重重。她打開她所有的郵箱,在收件箱里搜索五年前的情書重新閱讀。有些情書被她用在了前幾本書里。天很藍的日子她偶爾也會從家里走出來,有一次她朝公園走去,剛走到路口炒栗子的大鍋旁就開始后悔不迭,我得回去工作了(是啊,公園,什么時候都可以去,還是等小說寫完吧,那可有的是時間)。于是她回到了她的書桌旁。當然我會允許她睡覺,這個可憐的家伙,不時會鬧點頭疼,得讓她吃下四片去痛片才管用,在等藥性發作完這段時間,她可以躺著,也可以看看碟,也許去練練瑜伽?那樣她的身體狀況會更好一些。
這個靈感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強烈,當時我正躺在我男友身邊,他像平常一樣把被子卷得緊緊的,不停地出著汗。我光著腳走進客廳,倒了一杯水喝。房間里陽光燦爛,我注意到餐桌上一盒已經吃掉一半的菠蘿片,邊緣變成了淺褐色。我往杯里倒了點樺樹葉天然健身糖漿,同時滿意地注意到,我的手在陽光下如此蒼白,缺乏血色。樓道里小提琴又開始吱吱嘎嘎,這一切使我脆弱而敏感的內心產生了一片茫然,這種茫然在陽光的逼視下慢慢往后退縮,滋出一股憂傷的煙霧。煙霧讓我如此愜意。我再一次醒來是因為我男友的聲音,他看著我說你怎么睡在地上?我告訴他我的構思奔跑得如此迅速,使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為了證明這一點,我立即打開了黑色的手提電腦。女主人公走走的形象就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亮而清晰。她向我走來,她的步伐散漫而晃蕩,東張西望,一副到處仔細觀察的樣子(女人當然會被路邊櫥窗吸引,這就需要像我這樣一個女作家運用想像及修飾的能力)。她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拖到地面的麻布袍子,顏色當然得是象征神秘的黑色(在女作家看來,皺巴巴無疑等同于優雅,麻布則證明她像逃出宮殿的公主一般任性不羈)。她有時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有時長時間地思考著。一心愛著她的男人對她的嚴肅不知所措,但是不消多久,她就輕盈地轉向他,赤著腳,站在他的腳背上跳起舞來(要不要寫寫那男人其實挪不動幾步?)……我的男友這時看出了問題,他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你對作家的刻畫是模式化的?我當然意識到了,我告訴他我更傾向于把作家描寫成大家接受的作家模樣,而不是她自己的形象。讓她自己出來說話吧,我的男友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才能讓她出來說話?給她錢?把裝滿錢的信封趁她趴在電腦前打磕睡的時候塞到她手邊?要不要扣掉作者所得稅?還是先去看看她吧。
她的電腦開著,黑底白字母的鍵盤在熒屏的藍光里一動不動,仿佛死盯著我看。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她坐在電腦前,在打下最后一行字之前,因為突然的一根血管爆裂,靜靜地死去了。她的絕筆未竟之作成了文壇最大的懸念,一傳十十傳百般迅速地傳播開來,她死后的名氣越來越大,在某個紀念日人們設置了鼦尾續鼦大獎賽,一等獎三萬元……唉我的靈感總是打斷我正常的思緒,不過我很滿意這個想法,正打算從后往前逆流而上構建她短暫而動人的一生,突然聽見了她的聲音。今天晚飯我來做吧,奶油金槍魚意面,你一定會喜歡的。她說著,拿起了沙發上的手提包,我去買菜。我和你一起去。沙發上的男人站了起來,把他那只白白的長了黑汗毛的手伸出來,摟住了她的腰。
我本來認為他們是不會出去太久的,沒想到過了兩個多小時才回來,我簡直無法再等下去了,兩個小時,至少兩千字,這真讓人極度痛苦。她還繼續浪費著時間。她披上圍裙進了廚房,那男人(我如今對他真是深切憎惡,盡管他長得還不錯)打起了游戲。但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瑜伽的深呼吸對我的確有好處,我告訴自己,她這是在體驗生活,再動筆一定會比原先一個人時好得多(這也正是女作家不可或缺的)。
但事實將證明我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一個月后我發現她開始常常出去玩了,周末的時候她又連同那男人一起消失了。男人完全是女人進步的障礙物,尤其對女作家而言。他們侵犯她的空間,對她原本自由的創作時間一再蠶食,剛開始還像是根魚刺,后來就會習慣了(什么東西人不能習慣?)。當然,每個女作家在每一部小說里總得提一提男人,即使她還是個處女或者早已絕經多年,她也得讓男人糾纏上那么一會兒,可總得擺脫他們。男人要總趴在她們身上她們就會不復存在。至于做家務,這件事就更糟糕了!女作家們普遍的做法是請個保姆料理她們的生活,至少是鐘點工,我怎么可能讓一個美麗的女作家洗碗洗鍋,任那些油膩膩堵塞下水道般堵上她復雜如蛛網般的大腦?眼下她看起來基本還和以前一樣,甚至興高采烈許多,衣著也精致了,但總之,那個男人,眼下他們住在一起,想躲開他是不可能的,怎么才能讓他停止侵犯?趁她一個人在家時我找上門去跟她談了談。我告訴她,寫作純粹是她個人的事,那個男人除了能幫助她內分泌正常之外,對她再沒更多的好處。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走向洗手間。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從她的雙腿間流了下來,它們玷污了我每一個靈感!我氣憤得跌跌撞撞走向她。別急,她用眼角瞄著我,壓低了嗓門,他能提供記憶,需要很多很多記憶,然后是挑選,仔細地,一點一滴地,融入小說里。
我打算耐心等待。有時我覺得這個中篇小說已經完成了,我能清楚地看見它在雜志上的樣子,黑色的小字,分成兩欄或是三欄;一張三萬元的支票,在各種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注視下交到我的手上,我用手指磨著它的邊緣,心不在焉地說著感謝話,它不像新的百元紙幣那樣干脆;令人飄飄然的采訪;我母親歡喜的笑容。我約了一些朋友喝茶吃飯,以充沛的熱情詳細談起這個“小東西”。大概兩年前的秋天,其中的一位曾經提供給我一些素材,關于一個村莊的變遷史,我告訴他我和那故事一起呆了兩年,但我必須先寫完這一部。他看起來非常開心,他告訴了我更多的故事。真不錯,我得把它們記下來(我知道我用不上它們,所以得更加小心呵護),同時我補充了一些想像,我說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個作家。他說真好,你總算又開始寫了。是啊,我興奮地點頭。就這樣,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我母親對我說,你已經三年沒有出過小說書了,很快你就要被人忘掉了。哦親愛的媽媽,我想那些老師可不會忘了我。教師節的時候我回高中看了看,那些人基本還在。體育老師對我的八百米速度記憶猶新,你總愛卡著上課鈴進學校。物理老師說我寫他的那篇東西堪稱優秀之作,幸好那時被我沒收了,至今我還保存著呢。我可沒把版權給他。顯而易見,他們從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天起,就意識到了我身上有某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是時候了,這種與眾不同將真正地、完整地顯現出來。一個作家,偉大的作家,將不吝把她嬌小的側影夾入肥胖的文學史里。
把你的小說先放一邊,我們出去旅行吧。我的男友輕輕吻了吻我的前額。在他看來,寫作可不僅僅是一種高雅的消遣,而是藝術。在法國,得熟悉辭典,有相當的自信才敢拿起筆,他們是受到天使啟示的,他說,正是這一點,我深深被你吸引。他在法語培訓中心教書,得經過三層昏昏暗暗的樓面(一所業余大學就安置在那骯臟的地磚上),到了第四層,日光突然白凈了。小教室里包著黑藍色的軟壁紙,他穩穩當當地走進來,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但他有雙有神的眼睛。他很快就把MSN地址寫上了黑板。每天晚飯后我們在網上聊到深夜。我有時會在空氣里捕捉到他的眼睛和嘴唇?,F在,就是從這兩片薄嘴唇里吐出了多么誘人的字眼啊。夏天結束后我就一直關在這個小房間里,我很少開窗,噪音比不新鮮的空氣更傷害我脆弱的神經。上一次旅游我們去了普陀山,一起乘坐了好幾次快艇,草木還茂盛,啤酒淡得像冷開水,不久開始連續下雨,鞋子上沾滿泥巴。雖然花了不少錢,我可沒后悔過。上上一次我們去了一座人煙稀少的大山,只有一間小餐館,菜燒得清淡極了,才第三天我就開始想念上海咖啡館里的甜品。那個小鎮惟一的大型建筑是一個廣場和一只銅馬。每次出發前我總是列出極其明確的單子,每天需要更換的內衣褲,護膚品,對付腋毛的剃刀,有時還有一瓶礦泉水。好吧,我們去旅行。這次我們選擇了一個海邊城市。一個被藍色包圍的溫暖城市,網上是這么說的。
那地方和其他地方沒什么區別。出租車費便宜了些,咖啡館的燈光一樣昏暗,廣場正中有一個規則的大花壇,當然,噴泉是必需的。人們穿得隨隨便便,完全無視我每天早上神傷良久的精心打扮。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我再次引用了《圣經》,我男友卻東張西望。你看那老板,他完全是因為胖才張大了嘴喘氣,還有那個,我猜她馬上要點煙了。我順著他眼光看去,眼前真是一片尋常景象,人們吵吵著說話,每張嘴都在一張一合。我沮喪地重新打量我男友,這個看起來很快樂的家伙正笨拙地使用著中文。我把毛衣領子豎了起來,又一次憂傷地陷入了可貴的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旅游地圖,景點是現成的,排得密密麻麻,我們走,我說,我們去看看,可我男友在床上重重地翻了個身。我只好獨自一人出發了。在海邊我確實感覺好多了,水不藍,但也黃得不算過分,我平靜地在沙灘上散著步,同時暗中想到自己沒有忘記涂上防曬霜,不過我馬上甩了甩頭發,這可是個庸俗的想法,同忘情山水的女作家沒有一點兒關系。我只是甩了甩頭發,順便用手掠了掠,居然就甩出了一張女人臉來,這臉笑嘻嘻的,真是不知從何而來,她如此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一點也沒有防備,因此吃驚不小。我定睛細看了一會兒,逐漸就消除了恐懼,這臉我實在很眼熟。她開始沖我微笑,同我講起話來,那聲音我也很熟悉,好像一直住在我的耳朵里,今天只不過現了現原形。你想到些什么?快告訴我。她一遍遍地對我說。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我又想到該背對著陽光),我開始努力搜索我的詞匯,大海是永遠喝不完的啤酒,永遠有下一杯。這句不漂亮,不如你以前想出的那些。她憑什么判斷?我有點心煩。我只是一個不太妥帖的過客,卻被驚人清晰地映進一雙男孩的眼。你在什么地方見到他的?我真是很想弄明白這張臉究竟是誰的,但同時我還在努力想像我能給她些什么。在一片無名的海邊,就是斜對面,那片礁石上,那時我正站著,天色昏暗,他穿得很明亮。你穿了些什么?黑色毛衣,裸出脖子,沒有化妝因此并不那么美麗,但你知道,脂粉只是用來蠱惑那些幼稚的靈魂,但恰恰因為如此他才向我走近。這是你第一次看見他?可能在更早的某一天,在某處花園里,在某張桌子旁,櫻花花瓣不停地往桌上掉,樹枝晃動,我的長發低垂的那一天。那時你們沒有說話?漸漸地我不再計較這張奇怪的臉了,我開始漸漸地進入了我敘述的故事。沒有,我在同我男友說話,但我對他微笑了,那個下午,我們其實是一起度過的,啊我真想摸摸他的臉,好告訴我自己,他是真實的,活生生的。那么這次在海邊,你會跟他說些什么?說說我的小時候,一直說到我住進海邊旅館的昨天。接下來呢,你們會做什么?他說,我帶你去我的房間。他的步子很大,他自己一個人在前面走。他推開了門。床吱吱嘎嘎地響了。又來這些!臉不耐煩地喊。她一激動聲音就有點沙啞。我想想,對了,我低下頭跟著他向前走去,等我再抬起頭,發現只有我一個人了。他去了哪兒?我不知道,我開始尋找,一直找到腳都抬不動,我發現自己就在那處花園里,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懷里擁著一個女孩子,他們倆好奇地望著我。突然我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哈哈大笑,我轉過身去,我男友站在我背后,他樂不可支,笑得直打抖,他的臉因為睡足了覺顯得又胖又亮。
很好,把它們寫下來吧。臉說完就跑了個沒影。我如釋重負,但還是回憶了一番剛才都說到哪了。一個小孩手指上勾著一根氣球線跑過我面前,太陽曬得我有點熱起來了。
我猜想那臉就住在我頭發里,我決定不碰頭發了,可我男友說我頭發很亂,還有點臟。我洗得很用力,但她沒有出現。后來我對著鏡子梳頭發,她還是沒有出現。她還挺好打發的,然后我就出去吃晚飯了。第二天早晨我又去了海邊,以為她還會出來嚇我一跳,可她仍舊沒有出現。那天晚上我們回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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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又恢復了那副習以為常,讓我實在沒法吃驚的樣子。今天晚上我去看一個展覽,一個朋友告訴我,我胖了。當他說到“胖”字的時候,我的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矮胖的、面容憔悴的女士形象,腳上的靴子還是上一季的老模樣。我告訴他這位女士已經被無情的寫作壓力摧毀了。我一邊進一步解釋一邊擠到放著食品的長桌前,每一種涂醬小面包都被我拈進嘴里。當我從人群里往外擠的時候,我瞥見了走走,她一只手握著一瓶啤酒,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想她是有意選擇了一個安全的距離),她的眼神真讓人無法忍受,直勾勾的,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這時她倒露出孩子氣的一笑。我轉身出了展覽大廳,她跟著我,我猛然轉過身去,她也停下了腳步,她又咧出牙笑了。你到底要什么?我低聲問她,同時向她走去。人呢?突然,一記閃電樣的疼痛從我的左腦掠過,我哼了一聲捂住腦袋。她不就想要回她的名字嗎?我捂著半邊腦袋四處搜索,可是什么人也沒有,街上開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