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完美的自己,
只有完整的自己。
而成長就是,
讓分裂的自我,
重新回歸到完整之中。
總有那樣一天,
你會滿心歡喜地
歡迎你的到來,
在你自己的門前,自己的鏡子里,
彼此微笑致意,
并說:這兒請坐。請吃。
你會再次愛上這個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給他酒喝。給他飯吃。把你的心
還給他自己,還給這個愛了你一生,
被你因別人而忽視
卻一直記著你的陌生人。
把你的情書從架上拿下來,
還有那些照片、絕望的小紙條,
從鏡中揭下你自己的影子。
坐下來。享用你的一生。
——德里克·沃爾科特 《愛之后的愛》
越痛,就要越溫柔
來訪者婉婷坐在我面前,身體微微地發抖,不停地搓著手,她吞吞吐吐地說著什么,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被聽見,就消散在空氣中……我屏著呼吸,全神貫注地聽著,并提醒她可以放心地大聲說出來。
“我……我……就好像……一個小女孩……躲在門縫里……看著……外面的世界,很好奇但又不敢走出去,我想……我很想……出去看一看,但……但剛踏出一步,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沒有焦點的眼神在空中游離著。
我很快便意識到,婉婷來到我的咨詢室,準備面對自己內心塵封已久的傷痛。當她的心慢慢地打開時,早年的創傷被激活了,內在不同的心靈部分不請自來,加入我們的關系。
我感受著婉婷的狀態,評估著她在打開傷痛時承受壓力的能力,在觸碰她的傷口時,小心地決定這個創傷可以打開多少。我需要給她的傷口創造一個承托的空間,連接資源,輕柔地去觸碰她的創傷,而不是讓她感覺傷口完全暴露在曠野之中。
是的,越痛,就要越溫柔。
相反,如果在一種崩潰的狀態中觸碰創傷,神經肌肉組織就會重新建構新的保護層,避免產生二次傷害。一旦被新的保護層“鎖”上,就很難再打開了,那么,這些被非人性對待的存在,就無法被賦予人性的價值,療愈就不會發生。
很顯然,婉婷的狀態是向下崩塌的趨勢。她屏住呼吸,肩膀聳起,身體繃緊,游離的眼神里露出一絲絲的恐慌……很明顯,她處在一種神經肌肉鎖結的“戰或逃”的狀態。在這種崩潰的狀態中,如果讓創傷繼續打開,那么她就可能會完全崩塌。
現在我的工作重點是,幫助婉婷的能量調頻到平衡的狀態,讓她的能量稍微向上提升,比如,幫助她連接中心,回歸到中正狀態;或者找到資源,連接未來的正向意圖,改變描述故事的方式。
只有確保和創傷之外的正向事物有連接時,我才會去觸碰她的傷口。
“婉婷,可以看著我嗎?”我稱呼她的名字,讓她的注意力回到當下,建議她稍微抬頭看著我,邀請她和我一起做幾次呼吸,安頓下來。
但只一會兒,她就睜開眼睛跟我說:“老師,我無法做深呼吸,不知道為什么越想深呼吸就越卡著。”
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地帶著覺察,從頭腦的思考中回到身體的放松,去感受婉婷當下的真實。
在我的專業督導學習中,我的老師吉利根博士常常提醒學生:真正的療愈,發生在技術失效之后。因為,個案從開始表現得盲從和討好咨詢師,到把真實呈現在治療關系中時,往往才是療愈開始發生的時候。
我輕柔地呼吸著,讓氣息流過全身,放松身體肌肉,讓心打開……我好奇地感受著那個越想深呼吸就越卡著的婉婷。過了一會兒,我對她說:“嗯……或許你想用呼吸把內在某個部分趕走,認為‘她’不應該來到你這里。當你抗拒‘她’、排斥‘她’時,‘她’就卡著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靜靜地等待著她做出下一個回應。突然,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打了兩個大嗝“嗝……嗝……”她滿臉尷尬地連聲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抱歉。”她一邊表示著歉意,一邊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有趣的是,一聲聲打嗝,不顧主人的阻撓,“嗝……嗝……嗝……嗝……”涌現在我們之間的空間里。婉婷的身體顫抖著,尷尬……難堪……想要壓制,卻又無法壓制。
或許,在婉婷年紀小的時候,那些不得已要壓抑下去和緊鎖在“地下室”的存在,現在通過婉婷來到這個世界,蘇醒了,正在通過她的身體變成了一聲聲打嗝。有些東西正在向這個世界打開,進入人類社區之中。
我連接著她這個靈性發芽的地方,帶著善意和頑皮的微笑對她說:“婉婷,你打嗝的時候,真的不需要這么優雅,你可以大力地噴在我身上……”
婉婷聽著我的回應,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欣然加入這個歡笑的隊伍,兩個人肆無忌憚、手舞足蹈地大聲笑著,暢游在歡樂的海洋里。
眼淚之外,還有歡笑。
痛苦之外,還有其他的人生。
持續讓我們受苦的原因是:
·我和生命整體隔離,用神經肌肉緊緊地鎖上了傷痛,失去了和其他事物的連接;
·我的生命能量失去了流動性,失去了節奏感和音樂性。
潛意識的語言是節奏和音樂,不是文字。想象一下,如果你跳著舞,唱著歌,把你的問題唱出來,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你對問題的體驗一定改變了,你和問題的關系也改變了,你回應問題的能力也不一樣了。
現在,在我和婉婷之間,生命中的傷痛是真的,歡笑是真的,溫柔是真的,頑皮也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生命中不是只有痛苦,還有其他的,很多,很多……
慢慢地,我引領婉婷從歡樂的、跳動的能量狀態回歸到溫柔而又堅定的身體中心,靜靜地待了一會兒,讓身體每一個細胞都記得這樣的體驗。
“婉婷,我想對你說,無論是什么來到我們之間,我都會給‘她們’一個位置,我確信,‘她們’的到來,是為了幫助你去療愈,去整合,去成長……‘她們’的到來,都是帶著善意的,歡迎,歡迎……”
婉婷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這一次沒有卡住。
讓更大的智慧引領內心的療愈
當婉婷的狀態提升到一個更佳的水平時,我們的旅程就可以繼續展開,向生命深處進發。
接下來,我想了解婉婷一些基本的背景信息,因為這些信息表達著婉婷的身份認同,代表了她無聲地向世界宣告著:在世間我是誰。
我們的身份過濾器是內在主要的地圖,幫助我們了解自己和世界,前提是,這個身份過濾器工作良好。
“我原本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但后來我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再后來我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現在什么也不干……這幾年什么都沒干……”
我點點頭,繼續問她:“你現在有親密關系嗎?”
婉婷沉默了幾秒,意識似乎漂流到了另一個空間,然后給出了一個答非所問的回應,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我……我覺得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呢?”
“唔……唔……我理解不了……為什么親密關系……唔……唔……”婉婷支吾著,眼神再一次飄走,不敢看我的眼睛,身體又回到了繃緊的狀態。
這是一個信號,提醒我,有某一個“自我”卡在這個地方了——“她”需要被溫柔地對待,所以需要慢下來,讓“她”來決定,什么時候打開,打開多少。
“可以告訴我,你原生家庭的情況嗎?”我嘗試用另一個問題讓婉婷回到當下時刻。
“我是家里的老大,還有兩個弟弟。我9歲的時候,父親到了糖尿病晚期,走了,我媽媽現在自己在老家。”
“我很遺憾聽到你這么小爸爸就走了,媽媽帶著你們3個孩子,一定很不容易吧。”
“嗯,很辛苦……”
婉婷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邊從包里拿出一本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把內容展開給我看,她說:“我的人生底色都是悲傷的,我畫了一條河,這條河如果是一條流淌的河,我生命的河流里流淌的都是眼淚……我整個人生全都是破碎的,破碎了一地……你覺得誰能經歷過3次性侵……好了,我不說了,我不想說了……”
婉婷說到后面時,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最后的幾個字消散在悲傷的空氣中。
突然間,我終于理解婉婷說的“我覺得我理解不了……”這句沒有說完整的話里隱含的意義。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感受著,讓她悲傷的河流流經我……哦,也不只是屬于她的悲傷,也是我的河流……是人類普世的人性體驗。
一陣溫柔而又感動的共鳴流過我的心……我感受著和她的連接,看著她問:“婉婷,我忍不住想,你所經歷的苦難,如果換作是我,我都不知道我能否挺得過來……我真的想向你學習,是什么支持著你走到今天呢?”
“我也不知道,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呢,剛才……那時候……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就在想,我的內在智慧真的挺厲害的,一步一步地走,幫助我活到現在。”
“是的,你內在的智慧很厲害。你生命里遇到這么多的挑戰和磨難,你的內在有深沉的智慧和生命力,‘她’支持你、幫助你來到今天……我想對你內在這么頑強的生命力,還有你內在的智慧,表達深深的尊重、深深的敬意……‘她’真的很棒!……‘她’真的很棒!……”
這些對婉婷說的話語,也提醒著我,我們穿越表層,觸碰到心智的原始場域,回到自然的生命原動力,把豐盛的資源帶到我們的生命旅途中,喚醒每一個人內在的成功、快樂、幸福的資源。
“婉婷,不好意思,我有點兒冒昧,問一個不太禮貌的問題,請問你現在多少歲了?”我帶著頑皮的能量和語氣,繼續引領婉婷轉換狀態。
婉婷擦著淚痕,淚中帶著笑,說:“38歲了。”
“婉婷,你知道瑞士有一位偉大的心理學家叫榮格嗎?榮格說,每一個人有兩次人生。第一次人生是前38年,我們在為他人而活,第二段人生是后38年,我們開始為自己而活。很高興,你在38歲的時候,終于可以活你自己的生命……開始聆聽生命深處的聲音……事實上,不僅是38歲的你在探索,還有48歲的你,500歲的你,1萬歲的你,10萬歲的你……”我停頓了一會兒,讓我們的意識觸碰到一個更大的場域,一個更大的存在。
“婉婷,想象一下未來,那一個智慧的、健康的、快樂的、老年的自己,你覺得你會是多少歲呢?”
“我覺得100歲吧。”
我笑著回應:“哈哈,100歲……歡迎來到長壽村,那里山清水秀,空氣清新,一個個健康的老人,銀發飄飄,開心地享受著生命的每一天……”我們再一次跳進歡樂的海洋,仿佛已經觸碰到了未來美好的畫面……
“婉婷,我邀請你在這個未來的畫面里待一會兒,做一次呼吸,輕柔地閉上眼睛,在這個100歲的健康老年的年紀,你穿越了生命旅途的挑戰,內在充滿著智慧的光芒……從智慧的、健康的100歲老婉婷那里,回看現在的這一段人生,你會給38歲的婉婷一個怎樣的人生建議呢?”
“婉婷,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婉婷帶著頓悟般的聲音回答說。
“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我重復著婉婷說出的這句神奇的“咒語”,“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現在婉婷從這個智慧的、健康的老人那里接收到這份禮物,有什么感覺呢?”
“我想站起來跳舞。”
婉婷站了起來,用力地左、右,左、右……交換著雙腳踏著步……我也站起來,配合著節奏,一邊念著這句神奇的“咒語”,“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一邊踏著步子舞動起來……
“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
我們跳著,唱著,再一次讓生命能量流動在我們之間。
我們再次體悟到,持續受苦的原因之一是:生命能量失去了流動性,失去了節奏感和音樂性。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一段舞蹈!”我堅定又認真地帶著催眠性的聲音說,“讓這一段美妙的旋律指引你朝向下一段旅程。每一次當你需要在旅途中喚醒你的生命力時,記得——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感受這活生生的生命力,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跳一段慶祝生命的舞蹈,享受自然的生命原動力,回歸到你的身體中心,每一天從中心進入世界,帶領你活出生命的真相……在未來的每一天,展現活生生的生命力,那真的是很棒……那真是很棒……”
我們在這個地方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用了一些時間,讓內在去整合新的體驗,新的學習。
給予不請自來的“自我”一個安身之地
我期待著婉婷慢慢地睜開眼睛,一如既往地像我其他的個案,欣喜地與我回顧和分享著美好的體驗和收獲。
但是,剛剛才觸碰到的平靜、放松、流動的能量好像是陰天的太陽,一閃而過,很快就從婉婷的身上飄走了……
神經系統的強大慣性模式,很快把婉婷帶回到老舊的地圖里,古老的負面催眠再次上線,38歲成熟的女人又一次缺席。
“我……我不知道……跟我之前的經歷有沒有關系,但是我確實是,我也在想,兩個人為什么要……怎么都理解不了為什么會……它真的很……就影響我,我就不敢……好像……有關系……”她努力地,但始終無法完整地表達。
我試探地問:“你是說性的部分嗎?”
她點點頭,似乎終于有個人幫她說出來,而她不需要去面對這個難堪又沉重的話題。
婉婷捂住臉,無力地嘆息:“我覺得我自己很臟,我真的……覺得很羞愧。”
“婉婷,我很遺憾聽到你這樣對自己說,我真的很抱歉……在那個時候你受到的傷害,是不應該發生的。真的很遺憾……抱歉……抱歉……在你38歲的時候,當你想向親密關系敞開時,‘她’來了……‘她’來到你這里了,‘她’感覺到害怕,就好像在對你說:如果你進入親密關系,那我該怎么辦啊,我真的很羞愧,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失去了保護,再一次受傷,那我該怎么辦啊。婉婷,我確信‘她’是有道理的,歡迎,歡迎……‘她’需要你把療愈帶給‘她’,歡迎,歡迎……‘她’想你攜帶著‘她’來到你的生命旅途中……”
我停頓一會兒,好讓自己的話更有力量:“婉婷,如果從那個100歲的智慧健康的老人那里,看到現在的婉婷在說自己不好,說自己很害怕,說自己很羞愧,那個100歲的智慧老人會怎么回應呢?”
“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一個100歲的智慧老人的聲音傳來。
“這不是你的錯!”我重復著這句話,“婉婷,看著我,我很高興,你連接到那個智慧的聲音,那不是你的錯……我邀請你做一次呼吸,把這句智慧的話語吸進來……那不是你的錯……也許現在,你可以動動你的腳,舞動起來……唱出這幾句神奇的‘咒語’……撒開了玩,撒開了耍,撒開了活……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婉婷觸碰那些艱難不堪的傷痛時,也可以保持和資源的連接。在同一套神經系統里,如果我們能夠同時抱持兩種不同的身份狀態——一邊是傷痛,一邊是資源,就找到了改變發生的重要前提。
“婉婷,在你這個成熟的年齡,你可以正向運用生命賦予你的能量,享受性這一原型能量,正向地表達它,讓生命的河流自然流淌。就像現代催眠之父米爾頓·艾瑞克森所說:生命是用來享受的。一個成熟的女人,是可以享受性愛的愉悅的……或許早年古老的傷痛還是會不請自來,但是,38歲成熟的女人,100歲智慧的、銀發飄飄的老婉婷,會給‘她’愛,會安慰‘她’,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給‘她’保護,給‘她’安全,將‘她’帶到生命的旅途之中……不再自我懲罰,不再做內在自我的判官……生命是用來享受的……”
婉婷輕輕地閉上眼睛,把手放在心口,靜靜地感受著,這些祝福的話溫柔地灌溉她的身體中心,用以替代古老的詛咒和負面催眠。
拿起劍揮向不公,然后回歸中心
我的老師吉利根博士年輕時練習合氣道20多年,他和我分享了一個故事。他的一位合氣道師傅和兩個孩子因車禍意外去世,合氣道團體為他們舉行了一個悼念儀式。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穿著合氣道傳統服飾,師傅們輪流上臺分享與這位大師的過往和對他的懷念。輪到一位老太太,一位合氣道的大師,她起身,干脆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綁緊道袍的帶子,大步流星地走上臺中央,面朝向人群的上空,一次深深的呼吸之后,氣沉丹田,然后,發出一聲長嘯:“啊……啊……啊……”生命所有的不公、憤怒、悲傷、無力都被包含在這一聲大吼中,奔向虛空。
吉利根老師說,當時他端坐在下面,感受著全身的震動,生命的河流流過他,也流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這位老太太一聲長嘯之后,重歸沉默,回歸中心,停頓幾秒,再次莊重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下臺,沒有再多說一句言語。
我說著這個故事,轉向并看著婉婷的眼睛:“婉婷,拿起你的寶劍,揮向所有不公,就像這位老太太的一聲長嘯,然后,回歸中心……從你的中心繼續進入生活,不需要卡在一種能量里,不需要重復地、戲劇化地去表達。在你未來生命的旅途中,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學會拿起你的劍,揮向不公;也可以溫柔地對待自己,享受你的生命能量。一個成熟的女人,是可以享受性愛的愉悅的……生命,是用來享受的。”
我邀請婉婷一起靜靜地做幾次呼吸,再一次回歸到內在,花些時間做內在整合。
在個案結束時,我問婉婷:“可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嗎?”
她的眼睛閃爍著100歲智慧老嫗的光芒,說:“就像一朵潔白的蓮花。”
一朵潔白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這個意象深深地觸動了我。
如正念大師一行禪師所說:沒有淤泥,就沒有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