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飛雁會怎么和石易安說起舊事,郁溫言并無太大的關(guān)心。他眼神沉靜的看著兩個拉扯著出了院子的人,轉(zhuǎn)過目光,垂目飲茶。
春日的夜風溫暖而柔和,郁溫言側(cè)臉望向花廳外巨大的薔薇花樹,許久之后,突然輕輕的嘆了口氣,用茶杯中冷透的茶澆熄了小泥爐上用于煮茶的炭火。
他想到了傅司錦。
傅司錦此人,是郁溫言的舊日的同窗。
多年前,郁溫言入慶山學院求學,與傅家嫡子相識。兩個少年意向相投,結(jié)為好友,更因才貌雙全,被時人并稱為慶山雙璧,聲名遠揚。
傅氏自先祖始便掌管著象征著大翰國學的龍淵閣,代代子孫都是博學廣識的大師。傅氏自立國開始便廣收門徒,設教壇于全國各地,上至宮闈,下至平民,不設門第之分,在大翰民間影響力極大。傅氏先祖奉命籌建與掌管龍淵閣始,便對傅氏子孫立下了極其嚴厲的家規(guī),命其在朝堂上不得有涉黨爭,持身中立,以赤子之心,作忠言之論。
少年時,他們曾互引對方為知己,后來,自當年那場伏擊過后,他們就此分別,郁溫言提前回了鬼谷,傅司錦隨后也回了京都,他們二人也算是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至此都沒再相見。多年以來,郁溫言也漸漸不再想起這位昔日的至交好友,只是沒有想到,再次聽見昔日好友的名字時,會是在這種境況下。
想到這里,郁溫言心情略有復雜的撫了撫袍角,起身回了臥房。
在石易安和石飛雁出府后不久,離郁溫言居處不遠的府邸中門大開,迎來了一輛剛從宮城里駛出的青頂馬車。
蘇慕楓先從車上下來,表情疏冷,英氣十足的劍眉緊緊的擰著,回身去扶隨后下身的蘇慕華。他臉上已經(jīng)沒了白日里面對石易安時的輕松與快意,皺著眉把微醉的胞姐背下來,往府中走去,沉聲問道:“可覺得好些了嗎?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何必非要喝那王夫人的酒。哼,她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僥幸攀對了高枝罷了,也敢來我們面前賣丑。”
蘇慕華自小身體不好,長大后也極少飲酒,便是后來嫁給李祁時,兩人的交杯酒也是最淡的清酒。李祁細心溫柔,連那杯清酒也沒讓她喝盡。大翰的皇族曾在馬背上奔馳著立下國本,嫁娶時的交杯酒素來都用得是烈酒,夫妻雙方飲盡杯中酒水,寓意長長久久,一生相伴。
很多年后,蘇慕華一直在想,如果當初飲盡了那杯酒就好了,也許飲盡了那杯酒,她和李祁之后就不會有那樣多的波折離別了呢?如果,如果……可惜世界上太多事情,根本沒有如果。蘇慕華知道,就算時間重來,就算當初的自己飲下那杯酒,也改變不了什么。該發(fā)生的還是會發(fā)生,該離別的還是會離別的。那一杯酒只是一杯酒,只是留世的人心有僥幸罷了。
雖然意識有些凝滯,但聽見胞弟的抱怨聲時,蘇慕華還是立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聲音微不可聞,不像斥責,倒像是夢中的囈語:“說的是什么話?嗯?都是承了爵的人了,怎么還是嘴上沒個把門的?真是……半點長進都沒有。”
蘇慕楓掂了掂身上輕如鴻毛的姐姐,嘆了口氣,也不跟她較真,將她放在房間的床上,對旁邊的嬤嬤囑咐道:“小姐今日在宮城里飲了些酒,你且將她的發(fā)鬢解了,身上擦洗干凈,換套干凈的中衣……還有,記得給她喝點兒醒酒湯,就算小姐睡了,也要將她叫醒,勸她喝下。小姐身子不比常人,若沒有醒酒湯緩解緩解,她明日起了要遭大罪的,記住了嗎?”
那嬤嬤也是素日在王府服侍的老人,恭敬的福身應下,把簾子拉了起來。
蘇慕楓無言的在房中站了片刻,想起在宮中席上的情景,眉頭擰得更緊。直到幾個侍女捧著熱水和手巾進來時,他才仿佛被什么驚醒般,往外走去。
先祖立國時,共封了三位曾陪他出生入死的結(jié)拜兄弟為異姓王,這三位異姓王為先祖各自戍守邊關(guān),忠心耿耿,爵位也代代傳下來,直至今日。十幾年前,蘇慕華姐弟尚還年少,其父蘇啟戰(zhàn)死于沙場,蘇慕楓也因此更早承爵,在母親和胞姐的幫助下,開始轄理北境,守衛(wèi)邊關(guān)。蘇慕楓雖表面上仍如少年時般熱血赤誠,但畢竟已歷經(jīng)世事,終究還是多了些心眼。
今日他和長姐入宮向陛下請安,在太后宮中時被留下來用了午膳。用膳時,王家家主的夫人也在席上,拉著蘇慕華不肯放手,嘴上說著眼中念著的都是前太子妃寡后孤苦,滿目垂憐,端得好一副慈悲模樣。李桓行伍出身,性子大大咧咧,只以為王夫人可憐蘇慕華獨自在北境艱苦,并沒發(fā)現(xiàn)她話中深意,而蘇慕華姐弟倆卻都是玲瓏心腸,明白的透徹,卻都只是一笑而過。
京都中勢力交錯,手掌兵權(quán)的蘇慕華姐弟倆自然是眾多野心勃勃之人眼中的香餑餑。蘇慕華雖曾嫁予前任太子為正妃,但畢竟曾經(jīng)名動天下的賢太子李祁已經(jīng)死了。饒是蘇慕華再有才華,再有手腕,背后的北境王府再強悍,她也只是個寡婦而已。既然只是個寡婦,照大翰的律例來算,再嫁便不會沒有可能。蘇慕楓是已經(jīng)掌控北境的鎮(zhèn)北王,與唯一的胞姐也是感情甚篤,強逼自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取得蘇慕華首肯,便得整個北境為盾,簡直何其誘人。
第一個動心的,便是王氏。
蘇慕楓出了姐姐未出嫁前住的閨房后,便轉(zhuǎn)身去了自己的院子。身邊跟的小廝幫他褪了外衣,交給隨侍的侍女捧了出去。蘇慕楓松了腰帶,屏退左右,坐在書房的桌前沉思片刻,親自取了墨石在硯臺上磨開,就著濃墨,揮筆寫就一封短信,親自用火蠟密封好后,連夜送往北境。
次日,京都鎮(zhèn)北王府。
蘇慕華起得比往常遲了些,大約是因為飲過酒的緣故,臉上有些憔悴,用早膳時也只是勉強喝了點粥,便窩在軟榻上看書,混過了一個上午。午膳時分,蘇慕楓從宮城里出來,姐弟倆乘著春日大好的陽光,把午膳擺在花園里,舒舒服服的吃了頓飯。
剛用完飯沒多久,吳瑜來了。她穿著官服,眉毛畫得鋒利上挑,顯得整個人少了女氣,多了些兇悍的味道。蘇慕楓一看便笑出來,一口茶水噴在杯里,指著吳瑜大笑道:“玉眉姐,你這眉毛怎么回事?本來就是夠兇的人了,偏要打扮得更兇,怪不得靜思哥哥死活不愿意點這頭呢。你看你這渾身上下,哪有半點要相夫教子的意思?”
吳瑜瞟了一下不知死活的蘇慕楓,翻了個白眼,笑罵道:“臭小子沒大沒小的,跟誰說話呢你,非要我把你摁水里洗洗腦子才能醒過神來是吧?”
蘇慕華坐在加了軟墊的石椅上,微微用手掩了唇,看著吳瑜扯著自家弟弟的耳朵教他做人,也不阻止,只是笑。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衣裙,人顯出些少女般清新的麗色,坐在翠綠的新葉前,美得叫人生出一點怦然心動的敬畏來。
吳瑜鬧夠了蘇慕楓,將官袍的后擺利落的一揚,坐在蘇慕華的對面,笑著說道:“我昨日臨時有事出了京都,因此未曾如約去接你,此行一切還順利嗎?”
蘇慕華仍是笑,伸手為她倒了杯茶,柔聲道:“一切都好……昨日去見過了太后和陛下,今日本該去你府上拜訪的。只我昨夜在太后設的席上多吃了些酒,今日便有些沒精神,不好叫姑姑憂心,也就沒有前去叨擾。你今日回府時替我向姑姑分解一二,別叫她以為我與她生分了。”
吳瑜端起茶杯,聞言一笑,道:“你啊,還是這般玲瓏心腸,半點沒變。方才出門時,母親還囑咐我呢,說你照理今天上午該過去看看她的,定是身體不適才沒出得成門,與我說一定叫你保重身體要緊,不要逞強。我父親下了朝在職上,也傳了消息過來,說你若得閑,晚上便掩了耳目來府上坐坐。這幾年你和慕楓在北境經(jīng)營,他明里沒說,也甚少寫信,心里卻一直記掛著你們姐弟。此次你們?nèi)刖揪鸵娙瞬毮浚腋赣H也不愿叫你們?yōu)殡y,沒有大辦酒席,只在府上備了些你們素日愛吃的時令小菜。特意交代了我跟你說,席上只有我們親近的幾個人,叫你不必憂心,來舒舒服服的聚一次便是。”
蘇慕華輕吐了口氣,應了聲好,問道:“這一次的春試考官人選定了嗎?”
吳瑜一手扯著蘇慕楓的臉往兩邊拉,一邊聽著他齜牙咧嘴的大叫,一邊云淡風輕的笑,說道:“大概就是我們設想的那些人吧,只還有主考官未傳出定論,仍在朝中爭奪。春試關(guān)系重大,王氏上下及其他幾個在春試中得利的幾家人輕易不肯松手,也在意料之中。這幾年考生的數(shù)量多了,人言可畏,整個大翰能讓他們信服的人不多,就那幾個。現(xiàn)在問題是陛下想從中選出個和世家沒有糾纏的人,說難也難,說簡單……呵,倒也簡單。”
蘇慕華笑了笑,顯然知道吳瑜話中未盡的深意,輕聲道:“除了傅家,恐怕也沒有旁人了吧……傅家這代的家主病逝的早,傅司錦雖是我們同輩中的翹楚,但到底年歲尚輕,還撐不起這主考官的聲名。而傅氏那位大人自發(fā)妻過世后便躲入江野避世,至今已有數(shù)年沒有聲息,恐怕連傅家人自己都不清楚他是否尚在人世。細細想來,若陛下非要從傅家里挑一個主考官的人選,恐怕也唯有那一個了。傅家祖父的胞弟,十七歲便在寒山寺出家為僧的國學大師,傅同儒。”
蘇慕楓聽到這個名字倒愣了一下,有點驚訝:“同儒大師?寒山寺的同儒大師?寫寒山曲的那位同儒大師?他原來是傅氏的人么?怎么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
吳瑜懶洋洋的靠在石桌上,看著頭頂碧藍的天空,曼聲道:“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傅家世代掌管龍淵閣,名聲也是遍傳天下,若陛下真想選個不與世家勾連的主考官,終歸還是得從傅家人里選一個出來。傅家本就人丁稀少,這一代出了個傅司錦,可你們看他自小到大那高潔端正的模樣,可曾有半分歡愉?當年傅同儒少年意氣,不愿入龍淵閣為官,到最后不惜以出家和傅氏斷絕關(guān)系。即使如此,也沒見他能離了傅家人的框子,仍以博聞廣識揚名天下,不過是另一個身在紅塵之外的傅司錦罷了。”
“傅家先祖高潔,立下家規(guī)時本只是為了歸束子孫,何曾料到傅氏會走到如今這地步。”蘇慕華端起茶杯,嗅了嗅杯中茶湯的香氣,接著吳瑜的話尾,繼續(xù)說道,“傅氏所剩的人越來越少,這一代出了個驚才絕艷的傅司錦,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盛名之累,他孤身背著整個家族代代相傳的名望,自然步步謹慎,克制自己,生怕行差踏錯,毀了傅氏一族。”
蘇慕楓擠不進姐姐們的話,呆呆的坐在椅上,消化著同儒大師居然是傅司錦小叔的事實。
吳瑜嘆了口氣,鋒利上挑的眉眼也掩不住她滿臉悵然若失的神色,說道:“我也不瞞你,陛下已經(jīng)決定要啟用傅同儒了。就我們說話的這會兒,繡衣衛(wèi)里已經(jīng)有人隱秘的帶著圣旨去往寒山寺了。雖然陛下也有幾分要征求同儒大師意見的意思,但估摸著最后同儒大師也沒法子,必然會應旨回京。我雖然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是……誒,又攪了個干凈人進這京都的染缸。傅家人,個個出眾,也個個為大翰鞠躬盡瘁,就是因此,才惹人心傷啊。”
蘇慕華苦笑了一下,沒再說話,很久之后,才輕道:“傅家人斷沒有應召不歸的道理,即使是已經(jīng)出家的傅同儒也無法規(guī)避。既然圣旨已下,我們也該籌謀著如何保護同儒大師了。慕楓,鎮(zhèn)北十三騎中有多少人離寒山寺的路程在三日以內(nèi)?”
蘇慕楓想了想,答道:“大概有六個人吧。”
蘇慕華單手扣著桌面,看向吳瑜:“此次前往寒山寺宣旨的人可是岳霖?若是,我倒不必多分配人過去,只暗中安排幾個人接應便可。”
吳瑜點了點頭,笑道:“除了他還能有誰?繡衣衛(wèi)中能領(lǐng)事的本來也就沒幾個,姜逸又素來都不出外差,眼下我離不了京都,自然只能勞岳師兄辛苦。”
蘇慕華把前往寒山寺暗中支援的人馬安排好后,蘇慕楓也就沒再在院中久坐,立刻便回了房中寫信傳令。吳瑜和蘇慕華倒多坐了很久,一邊煮著茶,一邊聊起京中近事。吳瑜身為繡衣衛(wèi)副指揮使,自然對京中秘辛了如指掌,蘇慕華雖久不在京中,但也有自己獨特的消息渠道,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談天,很快就消遣了小半日的時間。
話題轉(zhuǎn)到即將被嫁往郴州的周玉溪時,吳瑜突然想起什么,問道:“我記得你當年回北境時不是遇到了刺殺,還中了毒么?當時解毒并未解盡,后來又……我倒是突然想到,周玉溪出嫁之前,曾有個醫(yī)者入宮,給她治了貓爪果之毒。據(jù)說那醫(yī)者醫(yī)術(shù)了得,尤其擅長解毒,他進了京都后就沒再回江州,據(jù)說是準備在京都開個醫(yī)館。那醫(yī)館的位置離王府不遠,現(xiàn)在時間尚早,不如我?guī)氵^去看看?”
蘇慕華怔了怔,也沒反對,只道:“這么多年過去了,身上尚有余毒那是自然,只不知道能不能解罷了。若是能自然好,若是不能,也是徒添失望罷了。”
吳瑜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雙手,輕聲道:“無妨的,去看看又能如何了?存世者,時間還長得很,更要多多愛惜自己的身體。”
蘇慕華自然聽得出她話中深意,點了點頭,算作同意。她披了件外袍,并沒有多問那醫(yī)者的身份,只默默的跟著吳瑜出了門,去往郁溫言府上。
醫(yī)館中,百里約和百里遠正將手來的草藥分門別類的歸置在一格一格的藥柜中。百里遠一邊整理著明玳瑁,一邊對旁邊正挑揀著小人參的百里約說道:“你說飛爺?shù)降赘愣俏皇y(tǒng)領(lǐng)沒?你說那石統(tǒng)領(lǐng)昨天氣勢洶洶的,會不會今天接著過來,把我們?nèi)繗⒌簦磕憧窗盐覀児映畹茫煌砩蠜]睡著覺,今天早上起來那黑眼圈都要掛到人中了。”
百里約把小人參的根須捋順,端端正正的擺進格子里,再塞回藥柜上,表情平靜的答道:“公子有多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這話要是給公子聽見,你會有多慘。”
百里遠哼了一聲,道:“所以我才不會給公子聽見呢。”
說完,百里遠起了身,嘚嘚瑟瑟的蹦跶到門后去取掃帚。剛拿著掃帚探出頭時,他不經(jīng)意間往門外一瞟,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連連退了兩步,直到撞到百里約身上,才停下來。百里約扶穩(wěn)弟弟不住后退的身形,非常無奈,忍不住沒好氣地斥道:“你見鬼了啊你,能不能穩(wěn)重點了?做什么這樣?別把我這兒碼好的藥材撞翻了。”
百里遠閉了閉眼,甩了甩腦袋,又猛然睜開,看向門外,喃喃道:“是我看錯了,還是……那個女魔頭,領(lǐng)著郡主,從馬車上下來了?”
百里約一看,確實,吳瑜站在醫(yī)館門前一輛裝飾簡單的雙頭馬車邊,正小心的扶著蘇慕華下階梯,輕嘆一聲道:“你沒看錯,還不進里面去通報一聲給公子知道?”
百里遠哆嗦了一下,拉住哥哥的手臂:“行行行,你先穩(wěn)住女魔頭,武力不行就用美色知道嗎?公子這會兒還在午睡呢,我趕緊進去叫醒他……你頂住,頂住啊。”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jīng)躥進了后院,直奔郁溫言的房間而去。
郁溫言徹夜未眠,下午申時過半了后,才實在熬不住滾滾而來的倦意,躺在軟榻上小睡。剛淺淺入眠,便被直接撞門而入的百里遠搖醒了。百里遠嚇得臉色發(fā)白,握著他的肩膀使勁兒晃了幾下,叫道:“公子公子,你醒醒啊?那個女魔頭,呸,不是,那個吳大人,吳指揮使,不知道為什么帶著郡主過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門口了,阿遠在前面穩(wěn)著呢,你倒是快起來換身衣服什么的呀。”
百里遠兀自著急,郁溫言剛才睡夢中被搖醒,整個人有點發(fā)怔,默默的看了會兒百里遠,把身上的薄毯掀開,腦子里只剩下百里遠的最后一句話的幾個片段:起來,換身衣服。等郁溫言在百里遠的幫助下?lián)Q完衣服后,他便遲疑著想再躺回軟榻上去。百里遠看著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想往榻上倒的主子,一聲長嘆,喃喃道:“公子對不住了啊,得罪了。”
轉(zhuǎn)瞬后,郁溫言被百里遠毫不留情的一指點在人中穴上,痛得徹底醒過神來,眼神無奈的看著面前臉色仍舊有點白的百里遠,沙啞著聲音無奈的問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百里遠把話又說了一遍,郁溫言反應過來,表情有點復雜的頓在原地。見他沒反應,百里遠更急了,叫道:“公子啊,人都到門口了,也不知道是來干嘛的,你怎么還一個勁兒的坐在軟榻上發(fā)呆啊。”
見百里遠急得在原地來回跺腳,郁溫言那點如墜夢中的荒謬感漸漸減輕了些,嘆了口氣,撫摸著額頭輕聲嘆道:“你慌什么?請她們到后面廳里坐一會兒吧,我即刻就去。”
許是被郁溫言鎮(zhèn)定的表情影響,慌慌張張的百里遠終于定下神來,小跑著出去了。郁溫言看了眼身上極為簡單的淡藍色常服,正想起身重新?lián)Q一件,想了想又作罷,只用房里的清水洗了個臉,又重新束過頭發(fā)后,才慢慢的往正廳而去。
正廳已經(jīng)被百里約打掃出來,裝飾得頗有雅士之風,來客需脫靴進入。吳瑜和蘇慕華矮身跪坐在白色的絨毛地毯上,聽見有人行動之聲,便齊齊回頭去看。郁溫言站在門口,見蘇慕華一身淺綠衣裙,心里突兀的痛了痛,面上卻不露分毫異色,躬身長揖,做足了禮儀。
蘇慕華訝異的看著進來的藍衣青年,舉手投足,無端讓她覺得親切面熟,細想了想,才回憶起似是昨日曾在石易安身側(cè)驚鴻一瞥般見過的人,當下輕笑了一聲,優(yōu)雅的福了福禮。
吳瑜不像蘇慕華般講究,只笑著舉了舉手上的茶杯,算作對郁溫言的見禮。
郁溫言并不介意,向兩位貴人行了一個揖禮后,柔和的笑了笑,便走到主位坐下,看著吳瑜,輕聲道:“吳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不知大人有何見教,盡管吩咐便是。”
吳瑜笑著將來意說出后,郁溫言只能回頭去看蘇慕華,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躬著身體行了一禮,便向身邊的兩個人比劃了個手勢,讓百里遠將把脈用的軟枕拿過來。蘇慕華察覺到他躲避的眼神,有些訝異的看著眼前俊秀的青年,似乎頗感有趣,便淺淺的笑了出來。
百里遠把軟枕放在桌上,緊張的看了一眼微笑的蘇慕華,退到百里約身側(cè),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百里約平和的看了弟弟一眼,警告的搖了搖頭。
吳瑜見郁溫言正做著為蘇慕華把脈的準備,便端著茶杯,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正廳的裝飾來,因此錯過了兩兄弟異常的眼神交換。等她繞完一圈回來,蘇慕華已笑著挽起了衣袖,將皓白的手腕搭在軟枕上,看著眼前的青年,杏眼微彎,看著似乎心情極好。
她腕上并沒有什么華貴的首飾,簡單的環(huán)著一個銀制的手環(huán),那手環(huán)極為簡單,并沒有出自名家的精細,倒像是銀匠在田邊為農(nóng)婦粗劣挽起的銀圈。那簡陋的銀圈和蘇慕華潔白細膩的手腕形成鮮明的對比,明明是十分違和的場景,卻讓郁溫言沒來由的心里一跳。
見郁溫言盯著自己腕上的銀圈,蘇慕華只一笑,淡聲道:“此圈乃我與亡夫定情時由他手制,樣式簡陋些,郁大夫見笑了。”
百里遠在旁邊聽著,頭疼的轉(zhuǎn)過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郁溫言搖了搖頭,沒有接話的意思,默默地取了一方薄薄的手帕覆在蘇慕華的手腕上后,才將自己的手指輕輕的放了上去。他垂目診了片刻,收回手指,道:“這位夫人身上的余毒并不嚴重,但因為夫人天生不足的關(guān)系,牽累了五臟六腑,以致沉疴難愈。”
聽到沉疴難愈幾個字,吳瑜坐在蘇慕華身側(cè),握住了她仍置放在軟枕上的手。雖已至暖春,蘇慕華的手卻仍透著徹骨的冰涼,凍得吳瑜鋼鐵般的心腸也微微酸楚。手被吳瑜握住后,蘇慕華側(cè)過臉,也反手握住吳瑜的手,輕聲安慰道:“沒事的,玉眉,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在北境也服著丸藥調(diào)理的,哪就那么容易沉疴難愈了?眾事未竟,我知道保重自己的身體的。”
郁溫言靜靜的盤腿坐在軟墊上,面上不限,心中卻滾過些許錐心刺骨般的痛意。
本就比常人柔弱的女子,五臟六腑被殘留的毒素牽扯得連五十歲的老嫗都不如,可她還是恍若無事般的笑著,笑著佩著那個簡陋的銀圈,笑著安慰吳瑜……蘇慕華那樣七竅玲瓏的性子,如何會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情況?但她仍像從前那樣,痛著,忍著,藏著不讓任何人知道。
吳瑜胸中起伏的情緒被蘇慕華安撫下來,起身行了個拱手禮,極為嚴肅的說道:“這位夫人姓蘇,乃是我的長嫂。想來郁先生應也能猜出她身份貴重,還望先生能多加費心,替她調(diào)理好身體,吳瑜在此替亡兄謝過。”
郁溫言啞然地看著吳瑜的發(fā)頂,側(cè)身避過她的大禮,同樣拱手回禮。等吳瑜直起身子,他才同樣直起身子,看向旁邊的兩個心腹,垂首道:“大人何須如此,郁某本就是要在此處開醫(yī)館,夫人前來看診,郁某自會盡心調(diào)理,大人何須言謝。”
吳瑜得了郁溫言這句話,表情松軟了些,笑著問道:“那么,郁先生可有什么方子可以先開給我們的嗎?”
郁溫言回身從廳中的木柜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吳瑜,說道:“這是我在江州時煉制的輕毒丸,可以先給夫人服用,調(diào)離好身體后,再行打算。”
吳瑜接過瓷瓶,端詳片刻,問道:“此瓶中共有幾枚?該如何服用?請郁先生賜教。”
郁溫言笑了笑,說道:“七日服一次便可。”
吳瑜點了點頭,又問了些蘇慕華病痛的禁忌和食補的法子,兩人一問一答間,倒也別樣逗趣。蘇慕華淺笑著看著他們,不說破也不提醒,只是無聲地笑。
郁溫言一直在實現(xiàn)的余角里悄悄關(guān)注著蘇慕華,卻只見她跪坐在原地,看著吳瑜的背影,眼中露出些無比傷感和柔軟的溫情來。吳瑜問道蘇慕華飲食上的禁忌時,她的嘴唇煽動了幾下,郁溫言好幾次都以為她要說出什么話來,但蘇慕華沒有,始終都沒有,她只是很柔和的看著吳瑜,像看著一個為了自己想要抽刀斷水的人般,縱容又無奈的微笑。
郁溫言看懂了她的表情,因為懂,所以才更加心痛,只愿能多替那人照顧她幾分。
吳瑜拿走了那瓶藥丸后,又讓郁溫言寫了幾張食補藥補的方子,開始追著問了些煎藥的法子。蘇慕華有點無奈,扯著她的手臂,柔聲道:“玉眉姐姐啊……王府離這里不過兩條街,便是日日煎了藥送過來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糾纏在這一時,非要把事事問清楚呢?我與你保證,會定時來醫(yī)館請郁大夫看看,你就別如此苦苦相逼了。你瞧瞧,郁大夫額上汗都下來了。”
百里遠當即打蛇隨棍上,在旁邊接著應道:“是啊,吳大人。既知道這位郡,啊不,夫人是您的長嫂,公子怎會不盡心醫(yī)治呢?還請大人放心,容我家公子歇息片刻吧。”
吳瑜頓了頓,見郁溫言卻是被她問得有些臉色發(fā)白,以為自己氣勢洶洶的把人給嚇著了,當下便把幾張寫就的方子往懷里一塞,揚眉一笑,道:“是我唐突了,郁公子且坐,先喝杯茶再說。”
郁溫言勉強坐下來,三個人又談了談天,許是看郁溫言臉色實在不好,吳瑜沒有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辭,帶著蘇慕華坐車趕往自家府上。郁溫言強撐著精神將兩人送到門口,剛回到后院,便見百里約捧著一個銀色的令箭進來,令箭上綁著一張布條,很明顯是出自石飛雁的手筆。
百里約有點無奈的將令箭遞給郁溫言,輕聲道:“在公子房間的檐下發(fā)現(xiàn)的,葉蘿說是方才夫人在時飛爺留的。他應是不想和吳大人碰上,便用隨身的令箭幫了,扎在了檐下的木中。”
郁溫言并沒回應什么,利落的拆了布條,展開細看。布條明顯是從石飛雁自己身上的衣袍上生撕下來的,上前還帶著淺淺的泥點,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幾個大字:考官已定,同儒大師。
同儒大師?郁溫言短暫的訝然后,輕嘆了口氣,暗道一句果然,又是傅氏。
他對這個結(jié)果并沒有多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因此也沒多大猶豫,便對百里約說道:“主考官已定,是同儒大師,通知宮中內(nèi)應不必再行策劃。還有,你傳令到寒山寺去,加強護衛(wèi),一定要確保大師的安全,保證岳霖能順利接到同儒大師。”
同一時刻,京都某個府邸中,妝容精致的華衣女子端坐在窗下,把玩著手里的玉如意,懶洋洋的看著地上跪著的藍衣仆人,問道:“如何?人選可定了?好不容易才等到那寡婦入京,可別只差臨門一腳時,王家后生沒跟上步子,白白放走了大好的機會。”
那藍衣太監(jiān)低著頭,看不清面容,跪在地上低聲回道:“稟夫人,大人已從南境將九爺叫回,不日便將抵達京都。”
女子輕輕撫了撫簪金戴翠的烏黑發(fā)鬢,一雙幽涼的瞳孔在猩紅的暮色中閃著兇狠的暗光,襯得她柔婉清麗的臉孔頓時嫵媚起來,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少女時代,滿臉都是故作善良的惡念在白皙的面皮下翻滾,軟聲道,“照我的意思,可是大大的便宜了那個卑賤的庶子呢……不過,便宜也就便宜了吧,畢竟那庶子姓了王,總好過便宜了別人。”
“畢竟也是曾經(jīng)名揚天下的京都第一才女吳華楓的女兒呀,不知道被掐落枝頭踩進泥里時,還有沒有當時十里紅妝出嫁的嬌貴,嘻嘻嘻嘻……”
隨著一聲少女般的低笑,她惡意沸騰的話語漸漸消音。一片寂靜中,唯有院墻上幾只飛鳥倉皇而過的孤影,再無其他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