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物是人非
- 鴻鵠志
- 代琮
- 11334字
- 2024-11-11 14:54:15
蘇慕楓把車簾撩開,抬手扶了長姐一下,等蘇慕華鉆出馬車后,一手掌住她纖細的腰肢,輕巧的一提,便像抱孩子般順順當當的將她放在了地上。蘇慕華天生嬌小,此時穿了身暗黃色衣裙,眉目沉靜,長發挽成簡單的發髻,烏黑的發間并無繁復飾物,僅一支式樣簡單的銀制步搖而已。蘇慕華梳著已婚婦人的發髻,容色卻昳麗如少女般。她慣來沉穩,只是被弟弟大廳廣眾下的親密行為一激,才露出了些柔軟的嗔怪來。
眼見著方才劍拔弩張的場面緩和,停滯的車馬人流再度啟程,恢復了喧鬧。蘇慕華站在馬車邊,仰頭看著對面的石易安,微微笑了笑,側身見禮。石易安站在窗邊,拱了拱手,作了個請的手勢,露出個想請蘇慕華兩姐弟上來小坐的意思。
蘇慕楓少年在京時便與石易安交好,見他遙遙作了個邀請的手勢,便躍躍欲試的想過去同石易安敘舊。蘇慕華本打算先回府修整,見胞弟如此雀躍,也只好低嘆一聲,囑咐身邊的近侍道:“爾等且先駕車回府,將車馬行李安頓好,我與慕楓稍后便歸?!?
說罷,她微微提起裙子,對蘇慕楓道:“既然如此,我們過去坐坐便是,不過你可得先答應我,青天白日的,不許飲酒?!?
蘇慕華與蘇慕楓是一胎雙生,蘇慕華自胎中便體弱,因此比蘇慕楓早出生了半刻鐘,成了北境王府的長女。姐弟倆一靜一動,雖年幼喪父,卻也好好的將北境給撐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血脈相承的關系,蘇慕華生性沉穩,心思也細膩,一如她曾揚名京都的母親,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卻自有城府,手段也是柔中帶剛,隱在蘇慕楓背后,將整個北境轄治得仿若鐵桶般,風雨不透。
兩人一前一后的過了街,由酒樓的伙計領著,往石易安所在的包間而去。
蘇慕楓推開門,先將身后的姐姐讓進去,自己進了包間,發現點異常來,問道:“靜思哥,我方才在下面好像看你身邊還有個人站著,怎么一上來倒沒看見了?”問著問著,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又正色道,“你別不是瞞著我玉眉姐姐紅袖添香了吧?”
石易安見蘇慕華進來,正想拱手見禮,腰還沒彎下去,便被蘇慕楓這一句話頂到心口,臉都青了,擰眉道:“說什么呢你?我方才見的是個男子,見我有熟人過來便先回避了,紅什么袖添什么香?臭小子,別以為你承爵了我就不敢揍你啊,嘴巴怎么那么大呢你?!?
蘇慕楓笑嘻嘻的上前幾步,環上了他的肩膀,一臉的幸災樂禍:“靜思哥哥這會子倒嫌我嘴巴大了?以前也沒見你嫌?。吭趺矗挛腋衩冀憬愀鏍畎。糠判模也徽f紅袖添香這四個字,玉眉姐姐以后要是問起來,我就說我什么也沒看見好吧?”
石易安無言以對的看著蘇慕楓近在咫尺的俊臉,仿佛面對另一個吳瑜般心力交瘁,他嘆了口氣,轉過頭,伸手把蘇慕楓纏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來甩開,對著面前笑而不語的蘇慕華拱手行禮,低聲道:“易安見過夫人。”
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稱呼自己,蘇慕華略略一怔后,才側身回禮,笑道:“石統領多禮?!?
三個人分別在桌前坐下,小二得了吩咐,進來重新上了茶,端在托盤里的不是今日京都城中流行的茶盞,而是一小座精巧的紅泥火爐。爐中已經放好燒紅的銀絲炭,暖暖地烘烤著爐上的茶壺,壺嘴熱氣蒸蔚,透出一點靜謐的澀香來。
蘇慕華一聞便知是江州的月芽青,素來淡靜的臉上露出點柔和的苦澀來,柔聲道:“石統領費心了,竟還記得我未出閣前的喜好?!?
石易安起身提壺的動作一頓,空著的手伸出去取了個杯子翻過來,為蘇慕華倒了一杯茶,臉上的表情有種難以言喻的凝重,沉聲道:“殿下尚在時,曾多次托我于江州路過時捎帶新茶,因此記住了。易安不知夫人如今的喜好,便自作主張了,望夫人莫怪?!?
蘇慕華伸手取了面前的茶杯,放在鼻尖嗅了嗅,嘆了口氣,道:“有什么好怪的呢……浮云舊事,盡在己心罷了。”
三人一陣沉默,蘇慕華垂著眼,掩去眼中淡淡的傷感,再抬眼時神色已恢復如常,笑道:“未曾想到,我與慕楓多年后回京入城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你。玉眉姐姐倒曾說要來接我,可我這都要到家門口了,也不見她有個要接的意思。我記得大統領與玉眉姐姐少年時素來焦不離孟,可知她今日去了何處?”
蘇慕楓唇線一緊,忍住即將爆發的笑意,再次湊上去攬住石易安的肩膀,嘻嘻的笑:“靜思哥,不是我說你,八年前我在京城的時候你就是個日日咸菜拌粥的單身漢,八年過去了,你除了不用再吃咸菜拌粥,還是個單身漢。岳霖撮合你跟玉眉姐那么些年,就一點進展也沒有嗎?我看你就干脆點頭從了玉眉姐吧,不然你就算找到別的姑娘,玉眉姐也能提刀給你砍了。”
面對兩姐弟的調侃,石易安再度紅了耳根,尷尬的抿了口茶,臉上凝重的表情也漸漸消失,無奈的坐在原地,任姐弟倆調侃了個夠,才問道:“敢問夫人,此次回京所為何事?若有易安能夠援手的地方盡管開口言明,易安愿供夫人驅策?!?
蘇慕華愣了愣,和蘇慕楓對視一眼后,反問道:“玉眉沒跟你說?”
石易安頓了頓,遲疑的搖了搖頭,道:“未曾?!?
蘇慕華抿了口金黃色的茶湯,唇齒間皆是純粹的茶葉香氣,她愜意的瞇了瞇眼,像只打盹的貓咪般慵懶無害,輕聲道:“玉眉邀我回來共襄盛舉,卻未明說是什么盛舉……未見你時,我還在想會不會是你們的婚事,見你這一問三不知的模樣,似乎也不像?!?
石易安:“……”
蘇慕楓喝不慣未放配料的茶,自己取了兩粒果脯扔進杯子里,喝了一口,覺得太甜,又放下,接道:“你這是什么表情,我和阿姐接到玉眉姐的信時,確實以為是你們的大禮。如今見了你,知道不是,倒能隱約猜出來玉眉姐邀我們共襄的是什么盛舉了?!?
見石易安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蘇慕華忍不住笑了笑,放在桌上的手指輕輕彎曲,敲了敲桌面,說道:“既是盛舉,想想京中最近有什么大事便能猜出一二了。你啊你,還是像在朔光身邊時一樣,明明耳目靈敏,卻總是懵懵懂懂,不問世事。”
她提起自己已逝的夫君時,眼里并沒有慘然悲色,表情自然,仿佛那個人從未離開過一般,搖了搖頭,嘆息般的說道:“這里也不是個能放心說話的地方,我便不同你一一點明了。若還想不清楚,便去問問玉眉,這雖是機密,不過你若開口問了,想來玉眉也沒什么好瞞的。我此次進京僅知會了陛下一聲,如今在此露了臉,便少不得要進宮做個場面,不能在此久坐?!?
蘇慕華雖身體柔弱,骨子里卻是雷厲風行的人,說完最后一句話,便扶著桌子起了身,看了眼叼著芙蓉糕依依不舍的胞弟,又是一聲長嘆,勸道:“你又不是明日便回北境了,何必非爭這一時半刻?左右石統領離不了宮城,你還怕沒有見面的時候?快別胡鬧了,速速起身回府?!?
蘇慕楓向來最聽從胞姐的話,立即起身同石易安告別,姐弟倆仍是一前一后的下了樓,乘車離去。石易安站在窗口目送,見那馬車輕車簡從的消失在街角,嘆了口氣,轉身打開了包間里一扇高大屏風,露出里面臉色平靜的郁溫言。
那屏風極長,拉直時仿若一堵墻般,將一個大包房隔成了兩個,連房門都設計了兩扇,目的就是為了讓人誤以為這是兩個單獨的房間。就連屏風上掛的畫也是特制的,從石易安的包間往另一邊看,那幅畫只是普通的睡蓮圖,若從郁溫言所在的房間往里看,卻是影影倬倬的薄紙,站在畫前時,可以清晰的看見隔壁包間的全景,說的話也能聽的清清楚楚。
蘇慕華出現的那一刻,郁溫言陌生的表情作不得假,眼中的哀傷卻也實實在在,石易安心有遲疑,卻不可能真的把他帶到蘇慕華姐弟面前,因此才把他藏在了隔壁。直到確認蘇慕華姐弟離開后,石易安才拉開了屏風。屏風后,郁溫言正默默地站在畫前沉思,聽見屏風被拉開的聲音,下意識的抬頭去看,兩人一個高大英氣,一個眉目溫和,無言的對視片刻,都默默的轉開了目光。
兩人各自回到桌前坐下。正如蘇慕華所說,眼前的地方并不是適合說話,故而石易安雖有萬千疑問,卻只能忍下,目光深重的看了郁溫言一眼,重新取了一只杯子,為他倒了杯月芽青,放在桌面上,緩緩地推到郁溫言面前。
郁溫言坐的是方才蘇慕華坐的位置,他有點晃神的看著兩個并排著放置的杯子,一樣的余煙裊裊,漸漸西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郁溫言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苦澀起來,他低聲道:“石易安大統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不是那個人?!?
石易安看著他的表情,心里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生出一點絕境中的希冀來,咬牙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你告訴我,我在想什么,而你,又不是我以為的哪個人?”
郁溫言沉默許久,才一字一句的說道:“石易安大統領,我不是李祁?!?
似乎不相信郁溫言真的會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石易安刷的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表情愕然的緊盯著對面目光冷靜的男子。他強忍著內心驚濤拍岸般翻涌的情緒,唇色有點發白,扇動數次,才啞聲說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于是郁溫言便又說了一遍。
石易安瞬間在心里說了無數個“這怎么可能?”,他向來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他覺得真的很像,無論是表面的言談舉止,還是骨子里的流露出那種雄心抱負,可以說除了樣貌,其他無一例外的像。
他們就這般無聲的對峙了許久,一個滿心憤怒、失望不解,一個卻像磐石般堅硬而冷酷,毫不動搖。很久之后,石易安終于在郁溫言溫和卻堅定的眼神中敗下陣來,慢慢的彎下腰坐在椅子上,許久之后,才平靜的說:“好,我知道了。今日是我莽撞了,郁公子自便吧?!?
郁溫言沒再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行了一禮后,便道:“石易安大統領,告辭?!?
他快步下了酒樓,對著來時駕車的車夫輕施一禮,跟在他身后,往馬車的方向而去。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織,并無人關心其中一個郁溫言。他面色仍舊是平靜的,低垂的眼睛卻隱約透出一點悲傷來,坐上馬車自原路往城東的宅子走去。
馬車比來時速度慢些,也不知走了多久,郁溫言終于看見宅子門前新掛的兩盞燈籠。他下了車,照舊對車夫揖了一禮后,才走到宅子門前,被一直等在哪里的百里遠看見,揚聲叫了句公子。等迎上前時,百里遠才注意到郁溫言神情似乎有些不對,正要問時,卻被郁溫言一個手勢止住了話頭。
百里遠壓下疑慮,便沒再說話,將他迎進了醫館中。幾個新進府中的下屬被百里約帶出去采買物品,此時正好不在,倒也省去許多麻煩。
百里遠將郁溫言扶進了房間,先給他倒了杯溫水,又轉身去囑咐廚房的祝嬸燒一鍋熱水過來,好讓向來喜潔的主子梳洗一番,等再回到房中時,卻見郁溫言靜靜地坐在軟榻上出著神,眼角微微發紅,倒像是哭過一般。百里遠自跟在郁溫言身邊起便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心里一沉,低聲道:“公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郁溫言緩緩地睜開眼,視線落在百里遠難得嚴肅的臉上,淡淡道:“無事,石易安只是懷疑上我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沒有什么大礙。今日入夜后,你去一趟京都中的駐點,把消息傳出去,告訴城中留守的暗格成員,春試可能會有異變,讓他們多加注意。另外,若繡衣衛有何行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盡量配合。”
百里遠噎了一下,雖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止于此,卻還是點了點頭,聽從了郁溫言的命令。
郁溫言說完,整個人有點發怔的坐在軟榻上,看著眼前的地面,眼前一會兒是春季科舉相關的人和事,一會兒是蘇慕華舉杯飲茶時溫暖又愜意的臉。他有點混亂的伸出手臂,單手扶住額頭,手掌擋住了半邊臉,眼睫輕閉,顫抖著平復自己陡然急促起來的呼吸。
他也曾想過,會不會在京都中見到蘇慕華,卻沒想到,這場遇見來得那樣快,那樣措手不及。
她其實沒有變得太多,像那個人形容的一樣,面容秀麗溫柔,只是眼角有了些細細的紋路,看上去不再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而是個歷經世事的女子??粗K慕華,郁溫言幾乎是難以遏制的想到了那個人滿是傷痕的臉,和他說話時格外溫柔的話語。在那個人心里,赫赫有名的北境郡主還是當初在海棠花樹下言笑晏晏的小人兒,但在郁溫言眼里,她已經徹底被喪夫之痛摧折成了另一個模樣。
如果,如果當初他沒出事,他們本該會是人人艷羨的愛侶……但,世事無常。
到最后,好像也只能道一句,世事無常,好像這就能無聲的解釋些什么,驟然而變的天氣,永遠失散的愛侶,回不到曾經的今時今日。郁溫言覺得心痛,也覺得悲哀。他本不是故事中的人,卻因為那兩張在記憶兩頭的臉,實實在在的痛苦起來。
百里遠實在笑不出來,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聽著郁溫言的呼吸聲時快時慢的響在耳廓,不安的縮起手指撓著自己的掌心。他和百里約是孤兒,自小被師傅從南方撿到暗格中培養,和兄長不同,百里遠天生便感受不到常人該有的悲歡喜樂,因此也安慰不了郁溫言什么,聽到祝嬸敲門的聲音,如蒙大赦般的躥過去開了門,讓祝嬸搬著浴桶進來,又將浴桶裝滿熱水。
郁溫言強撐起精神沐浴過,換了身干凈的中衣,仍靠在軟榻上出神,神色顯得極為疲乏,不多時竟有了些睡意。百里遠也不敢說話,沒過多久,將已經淺眠過去的郁溫言放倒在榻上,抱了一床輕薄的被子將他的身體蓋住,便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百里遠忍著的火有點憋不住了,冷眼往廊下一瞟,厲聲道:“公子這副樣子是怎么回事?春試有異變又是什么意思?”
看上去空無一人的回廊頂上悄無聲息的滑下個人來,面容清秀,看著還是少年模樣,垂首應道:“公子進酒樓前下了命令,不讓我們跟得太近,我和葉青便躲得遠了些。春試一事我們并未探聽到,應是公子與石易安交談時有所察覺。唯一不尋常的只有……公子與石易安進了酒樓后不久,便有一對姐弟被石易安從朱雀大街上攔下,請入了酒樓,坐了不到一刻鐘后便離開了。”
姐弟?百里遠愣了愣,擰過頭來,問道:“那對姐弟……可能看出來路?”
葉蘿見百里遠反應強烈,也略怔了怔,回憶了一下,才謹慎的說道:“應該是從北邊過來的車隊,車子套的馬都是北邊常用的馬種,比京都的馬更高壯些,用的馬具也不名貴,顯不出什么身份來。倒是馬車邊的隨侍,訓練有素,都刻意收斂了身上的氣勢,但看著不像普通江湖人,倒有幾分從過軍的氣勢,卻又好似比普通兵士更強悍敏銳些。”
話說到這地步,百里遠也沒什么猜不出來了,他嘆了口氣,揮手示意葉蘿退下。葉蘿蹭蹭兩聲上了回廊頂,再次把自己隱匿起來。
百里約采購回府時,已是午時過半,趁幾個下屬將采買的物品歸置到位的功夫,先去找了百里遠。百里遠正在院子里拔草,見哥哥過來,拍了拍手上沾的泥土,迎了上去。
百里約還沒張嘴詢問,百里遠就先開了口,說道:“郡主回京都了。”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百里約沒反應過來,一臉疑問,道:“郡主?哪個郡主?”話未說盡,他突然意識到所謂的郡主指代的究竟是誰,一時愣住,看著眼前一臉無奈的百里遠,說不出話來。
半晌后,百里約扶了扶額頭,頭疼地說道:“什么意思……你是說,蘇,不是,郡主,她怎么會突然……郡主不是一直在北境王府么?”
百里遠嘆了口氣,反問道:“我怎么會知道?”
兩個人沉默著對視一眼,生硬的轉換了話題。百里約愁苦的蹲下來,跟弟弟一起拔草,邊拔邊問道:“公子還說了什么?”
百里遠翻了個白眼,應道:“公子自己壓根沒提郡主的事,只說石易安懷疑上他了,然后便囑咐我注意今年的春試,要下面配合繡衣衛的行動。他自回來后臉色難看得很,我也不敢多問,服侍他沐浴過就出來了。公子這會兒已經睡著了,估摸著午飯也吃不下,待會兒叫祝嬸別做公子的飯了,熬一鍋藥膳粥放在爐上,等他起了再用吧?!?
百里約點了點頭,兩個人默默的拔了一會兒草,便各自忙著去料理府中大小雜事了。
郁溫言這一覺睡得比百里遠想象中要長些,一直到夜幕微垂,才仿佛更為疲倦般的起了身。他隨意的披了件寬大的外袍,走到外間坐下。桌上的青銅香爐徐徐吐著煙,他專注的盯著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看向對面的書房,手指在桌面上輕扣兩聲。
身著夜行衣的計琉璃從拱門邊上的布簾后走出來,艷麗而富有攻擊性的眉眼間還留著紅粉場中濃重的妝容,眼神卻極為柔和的看向郁溫言,輕聲喚道:“師兄……你近來可還好?自你被帶入都尉府,我一直懸著心,今日才找到機會過來看看你?!?
郁溫言搖了搖頭,淡淡道:“無事,不過在都尉府住了幾日罷了。琉璃,我記得你還未入京都時便同你說過,若無要事,不要親自來見我。你應知自己的身份在京都中有多矚目,當日在朱雀大街上的那一箭是你射的吧?這場襲擊實在是欠了考慮,若引起繡衣衛注意,便是牽連暗格上下眾人性命的大事,你如何能這般魯莽?”
計琉璃眼底迅速閃過些落寞,卻仍強撐著說道:“師兄,抱歉,當日你被岳霖押往京都,我也是怕你受苦,一時心急所以才……是我考慮不周,師兄莫氣。我也是聽說你今日見了石易安后便在府中未出,擔心你身體有恙,才想著前來看望?!?
說著說著,向來強勢的計琉璃竟微微紅了眼眶,郁溫言只假作未曾看見,皺著眉,繼續道:“百里遠可將消息遞出去了?關于今年的春試,暗格可曾探聽出什么?”
計琉璃也不敢上前坐下,站在郁溫言身邊三步左右的距離,低聲回道:“消息已經遞出去了……我收到得早些,整合了這幾個月繡衣衛的大概動作,估摸著吳瑜是想借春試之機打壓一下京中世家的氣勢。公子應也有所了解,新皇登基后第三年,科舉制重開,當年的春試秋舉成功招攬了些平民書生,入朝成了?;逝伞P禄实昧诵┠苡玫娜瞬藕?,便把三年一次的春試秋舉定為一年一次,今年的春試,已是新皇登基后舉行的第四次科舉。暗格的人算過,這幾年,春試秋舉選拔上去的平民越來越少,考場幾乎被幾個世家分權把控,唯有真金白銀才可扶搖直上。想來新皇也有所察覺,從去年秋舉后便開始密令繡衣衛著手調查科舉舞弊一案,恐怕是今年春試,便要動手整治亂象了。”
郁溫言點了點頭,問道:“今年的春試定在什么時候?主考官可定下人選?”
計琉璃想了想,應道:“往年的春試都定在三月底,今年的春試已經下了推遲的公告,應會定在四月中旬。主考官的人選素來都是幾大世家爭奪的焦點,如今不過三月初,朝堂上應還未爭出確切的結果,懸而未定吧。近日倒有消息傳出來,說今年春試的題目會由陛下親自出題,再由繡衣衛派人親自護送到各大考點,減少泄題的風險?!?
大翰的科舉制是先皇為打破世家壟斷朝堂而推行的新政,原定三年一次,分為春試秋舉兩場。所謂春試,便是由先皇任命的主考官提前出題,將題目封存在竹筒中,秘密送往全國設立的十五個考點。待考生清檢入場后,由考官當場拆封竹筒,取出題紙公布,考生作答后將答卷上交,統一封存,由考官擇出前十后方有資格參與當年秋舉。同理,秋舉在京都設場,由主考官擇出前十后,擇日舉行殿試,由皇帝親自考較,決出為狀元、榜眼、探花后,再行分配官職。
科舉制打破了大翰曾奉行的官職世襲制,一度引起舉國盛行的讀書熱,更被視為成為平民沖破階級障礙的唯一方法,廣受追捧。因科舉制特殊的選拔制度,每年的主考官都極受關注,天下書生都想早早知道主考官的身份,借而推測當年考題的方向,以多做準備。因此,新皇登基后,推遲了公布主考官的時間,希望能更公平的選拔人才。
主考官及兩個副考官字科舉制開始施行以來都是由皇帝親自指定,至于需趕赴其他考場的考官則由主考官或副考官擬出名單,再由皇帝親自刪改增減,基本上都是皇帝最為信任的心腹。春試較秋舉范圍更廣,能動手腳的機會也多。近幾年世家的觸角逐漸滲入后,春試再度淪為暗場,為世家子弟廣開后門,更有甚者更是直接用于牟取暴利。也難怪新皇忍無可忍,多次下旨完善科舉制度,今年甚至不惜動用繡衣衛,也要遏制朝中動輒舞弊及買賣考生名額的亂象。
郁溫言沉思了一會兒,才說道:“你今日回去讓下面整一份名單上來,查查近幾年各大世家在春試中插的手有多深,尤其是今年可能成為考官的人,更要朱筆標明。既然知道陛下今年要借春試向世家開刀,我們便順勢清一批人下來,也好借此往朝中填些內應?!?
計琉璃拱手應下,還想說什么,郁溫言卻已經沉進謀算中,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計琉璃抿著嬌艷的紅唇,默默的推門出去,走到院子里,看見回廊下站著的百里遠,眼睫一閃,低聲道:“師兄醒了,瞧著仍有些疲倦,你送些清粥上去,再熬一盅安神湯……師兄白日里睡得久,晚上定難入眠,你定要陪在身側,不能讓他熬夜熬得太晚,別熬壞了眼睛?!?
百里遠笑嘻嘻的應下來,說的話卻是極為冷淡的:“計姑娘,宅中自有我和百里約照料,不勞您費心。您盡好自己分內的責任,不要再搞出擅自調動人馬襲擊繡衣衛副指揮使的事情給公子添堵便好了。還有,勞請您爽快些將調動京中人馬的銅符交出來,莫叫在下為難。”
計琉璃十指緊握成拳,咬牙看了眼對面的笑臉,勉強笑了笑,說道:“阿遠你此話何解呢?我也只是擔心師兄罷了。銅符既是師兄交到我手中的,就算是要拿走,也該是師兄親自從我手里拿走,你此舉似乎不太合適吧?”
百里遠呵呵一樂,語氣轉暖,臉上的笑燦爛至極,張口道:“姓計的,你別以為自己跟公子師出同門我便不能拿你怎么樣了。我平日里叫你一聲計姑娘,是敬你師傅是谷主的師妹,公子的師叔,同時惦念當年的那份恩情和緣分,也便愛屋及烏給你點好臉色看罷了。你若當真關心公子,便該知道公子的抱負絕不只是掌握一個暗格而已。公子當日是出于信任才將銅符交到你手上,還未入京前,公子便在最后一次營救失敗時明確下了命令,暗格上下不得再組織營救。而你明明收到了命令,卻仍調動了京中一半的人馬埋伏在朱雀大街營救。你可知,若岳霖一聲令下,暗格數十年的滲透便將折在你一息之間?暗格能從建國之初發展至今,靠的便是由下至上這一層一層的規矩。若照暗格的規矩,我今日便是將你在此活活掐死又有何不可?你今日把銅符給了我便罷,若是不給,我把你那一雙彈琴的手砍下來自己拿也是一樣?!?
計琉璃心中一寒,心知百里遠說的雖然難聽,卻是半點沒錯,只好忍下心中的委屈,從腰間的暗袋里掏出銅符交給百里遠,自己圍上面紗,抹黑翻墻出去,仿佛逃離什么噩夢般決絕。
百里遠把玩著銅符,收起笑意,揉了揉臉,轉頭對站在暗處的百里約嗤道:“我跟你說什么來著,這女人滿腦子兒女情長,根本就不是能成事的,你還非得腆著臉跟我爭。從小混在紅塵場中的人,能單純良善到哪里去?也就你,被她那張臉騙了一次又一次,這回玩兒脫了吧?姜逸當日將那酒樓的掌柜打得半死,第二天就開始查京中的暗線。若不是我們進都尉府前把尾收了個干凈,恐怕我們三人都走不出都尉府,直接就得被那閹人押進牢里打個三天三夜?!?
百里約走到弟弟身邊,取過銅符,攥在手心,嘆了口氣,道:“我本是憐惜她一番小女兒心思,錯系在公子身上,想著她若一心只為公子,必做不出什么危害公子的事。這一次她也算是關心則亂,好在我們收的及時,沒有出什么大事?!?
百里遠翻了個白眼,搖頭嘆道:“人人都說雙生子是世上最為相似之人,怎么我這冷心冷肺的豺狼會攤上你這么個心慈手軟的哥哥?我告訴你,今日若不給那計琉璃一個教訓,將來遲早有一天會出事。公子心軟,那是因為他算無遺策,你心軟卻是為了個什么?要是我說,今日便該先折了那計琉璃的雙手,若有下次,便是雙腿,非要叫她疼狠了,才能記住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她帳中貪歡的恩客,只知道一味的寵著順著她,生怕她受委屈?!?
百里約還想再分辨什么,百里遠已經懶得再跟他糾纏,揮手走開,臉上迅速恢復了笑吟吟的模樣,曼聲道:“公子既然沒有責罰她的意思,我也不好出手,也只盼今后,她少出現在公子面前。春試在即,若真想借此砍下京中世家一塊腿肉,公子必會設法干涉主副考官的人選,接下來的日子還有得忙呢。你明日抓緊整修園子,我去將前頭的醫館打理開來,省得公子還要多操一份心?!?
話音剛落,百里遠跳進回廊,快步跑向廚房,消失在百里約視線盡頭,僅留下一串聲音,隱隱約約的在宅院深處響起:“祝嬸!公子睡懶覺醒啦,你快些把飯食備好,再熬一碗安神湯來!若還有空,多煮一份湯丸子給我,我也餓啦!”
百里約站在原地,想著百里遠的話,雖心有遲疑,卻也知道他說的沒錯。見他已經去打理郁溫言的膳食,便也不再往后廚走,而是去了郁溫言房中,準備將銅符交還給他。到了房門口還沒進去,忽感不對,冷眼盯住某處,厲聲喝道:“誰!出來!”
房中的郁溫言被他猛然爆出的喝聲一驚,立即藏起手中展開的信紙,起身朝門口走去。他知道這棟宅子的布防,看著毫無防備,實則各處都有人暗中保護,能悄無聲息進入的人實在不多,因此也對來人的身份有了猜測,便沒什么猶豫的打開了房門。
果然,四周垂墜著燈火的庭院中,石易安握著一柄長劍,靜靜的站在庭院中央,聽見門開的聲音,便淡淡的抬起眼睛,看了過來。他眼里的情緒深邃而幽沉,像深山里一匹孤獨至極的頭狼,鋒利的獠牙一如劍鋒般,淌下幾許粘稠的鮮血。
“想進這一家醫館,還挺難的……”石易安淡淡的笑了笑,將劍鋒搭在地磚上,微微使力向前拖動,直經過的軌跡上濺起金黃色的熱芒,“雖然難,但若是我想,卻也不是不可能的,郁公子。我來這一趟,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今天你說的話,我信了?!?
郁溫言面色凝重,看著石易安,眉心輕擰。
石易安慢慢舉起長劍,遙遙對準郁溫言的眉心,繼續道:“雖然信了,但是……我相信我這雙眼睛看到的東西。你說你不是那個人,那么,以你今天看太子妃殿下的眼神,你該死。郁溫言,你應當明白,縱是今日這醫館中有千軍萬馬,只要我想,你就一定會死。你是個聰明人,說出你和那個人的牽扯,或者你和你的部下們,今夜一起死在這里。”
這話說得似乎有些太過自滿,郁溫言卻清楚的知道,石易安并無半分虛張聲勢的意思,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從郁溫言踏出房門的第一刻起,百里約就一直以保衛的姿態護在他面前,即使自己也手無寸鐵。聞言他不由重重得擰了擰眉,一雙鐵拳攥的更緊,目光盯緊石易安的劍鋒,沒有絲毫的畏懼,臉上冷得刻骨,也狠得徹骨。
氣氛劍拔弩張到極致時,庭院的一角突然傳來一聲低響。
石易安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感覺有什么以極快的速度自身后襲來,那速度快到即使武功精深如他也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被來物打了個正著,頭都順著偏了過去。愣了半瞬后,石易安才凝神低頭去看,卻見地上是一只被踩得破破爛爛的短靴,正散發著一股他無比熟悉的惡臭。
“……師傅?”
對出身狼群又自幼習武的石易安來說,身體的反應似乎永遠要比思想的反應快些。他的表情還是愣愣的,半點沒有方才放話要取整間醫館人性命的冷酷,嘴上已經遲疑著叫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石易安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么,兩眼瞪大,不知是驚懼還是驚喜的看向丟來靴子的角落,壓低聲音叫道:“師傅?師傅是你嗎?”
他正對著的一片黑暗中,一道懶懶的男中音響起,幽幽道:“除了你爺爺我,還能是誰?”
石易安呆站在原地,眼睛突然紅了兩圈,沙啞道:“可你不是死了嗎?當初……你奉命帶隊去馳援殿下的時候,他們說你中了埋伏,死了,還把尸體帶回了京都。我不信,岳師兄不信,玉眉也不信,她那樣倔強的人,在你靈前哭得肝腸寸斷,你居然……你居然沒死?”
他話到最后驟然拔高,語氣也變得驚怒起來。
石飛雁聽著石易安前面的話還有點心酸,他語氣一變,石飛雁便知不對,正要說話,他的二徒弟已經氣勢洶洶的把他從角落里揪了出來,一把摁在了地上。
百里遠此時才匆匆趕到,額角掛著兩粒熱汗,喘著粗氣靠在庭院旁的柱子上,看著被石易安摁在地暴打的人,斷斷續續的說道:“可算趕上了……公子,你沒事吧?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飛爺能鎮住這尊大佛,便趕忙去酒坊里把他抓了過來?!?
郁溫言看著眼前師徒倆纏斗在一起的場景,苦笑著搖了搖頭,嘆道:“我無事,他們打完還需要些時間,你把花廳收拾出來,容他們敘話吧。”
百里約心情復雜的看著那對在地上已經開始朝對方吐口水的師徒,無言以對的作了個揖,卻也知道緊張的事態已經緩和,便放心的行了一禮,先退了下去。
半晌后,裝飾風雅的花廳間,兩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分坐于郁溫言兩邊,鼻青臉腫的開始喝茶。
師傅畢竟是師傅,石飛雁臉上的傷處明顯比石易安好些,他已經套上了百里約為他準備的新靴子,一邊嘶嘶呼呼的喝茶,一邊調侃道:“聽說你在查春試的主考官?我已經知道了,怎么樣,要不要求求我,你要是求我,我就告訴你了。”
石易安被師傅蕩漾的語氣驚得噎了一下,看向郁溫言的眼神頓時就奇怪了起來。
郁溫言八風不動的喝完杯中茶水,淡淡道:“不必了,即使你不說,我也大概能猜的出來。若說主考官的人選還有待商榷,那還好說,但兩個副考官中,想來必有禮部尚書吳弼恂之席,至于另外一個……估摸著會落到傅家人身上去?!?
謀算落空,石飛雁卻并不顯得失望,只挑了挑唇,笑道:“沒錯,另一個副考官正如你所想的那樣,落到了傅家人身上。么,說來那人你也認識,是傅家這一代的長子嫡孫,傅司錦?!?
郁溫言擰了擰眉,又緩緩展開,淡淡道:“合該如此。”
兩人又隨意的對答幾句,完全沒有搭理被晾在一邊的石易安。
直到石飛雁要與郁溫言告辭離開時,石易安才忍不住想插嘴詢問,卻被師傅捂住口鼻,硬生生給拖了出去。石飛雁一邊壓制著越發強壯的二徒弟,一邊壓低聲音道:“你這傻貨,怎么還跟以前一樣不知好歹,想知道什么就能問我?非要在這兒冒犯為師的心肝寶貝?!?
石易安被惡心的愣了一下,頓時停下動作,任石飛雁把他拖出了郁家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