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錦之在盧家待了一整日。
他看過名冊,發現照顧盧樂康的劉婆子,最開始是在陶姨娘院子里伺候的。他叫來劉婆子,劉婆子只說自己做錯了事,被貶去照顧盧樂康的。
許錦之又問了幾個下人,得知,劉婆子從前很得陶姨娘的信任,就是因為她辦事得力。但一個月前,不知為什么,突然她就被趕去照顧癡傻的郎君了。連帶著她當初一道被賣到盧家的女兒,都被趕去了廚房。眾人皆知,在盧家,最好的差事是跟在盧掌柜身邊,其次,便是陶姨娘。去照顧一個癡呆小兒,照顧好了,沒什么好處。但照顧壞了,卻要擔責。
基于此,許錦之覺得劉婆子心中肯定有怨氣。不過,他卻不認為,劉婆子一個身契還捏在主人手里的下人,敢去謀害小主子。除非......是受人指使。
到了晚上,盧齊光挽留許錦之在家用飯,許錦之倒也沒推辭。
食案邊兒上,落座的,除了盧齊光,便是陶姨娘的兒子盧樂平。
身為家中唯一健康長大的郎君,母親又這樣受寵,許錦之以為盧樂平會是個被寵壞了的性子。沒想到,這孩子生得干凈不說,禮儀也挑不出錯來。
“阿耶,許少卿,我用完了,先去溫書了,告辭。”
看著盧樂平離開的背影,盧齊光滿眼都是欣慰,回過神來,他連忙起身給許錦之斟酒。
“家中沒來得及備什么好菜,都是家常菜。但這酒,是我珍藏了數年的燒春,還是好多年前,我在蜀地時,故交好友送我的。許少卿多來點兒。”盧齊光討好地說。
“令郎晚上還讀書?”許錦之望著盧樂平離開的方向問。
“他打小就刻苦,也不知道隨的誰,可能就是我老盧家祖墳冒青煙了吧。教他的夫子說,可讓他下場,試試今年的童生試呢。”盧齊光提到這個兒子,滿臉驕傲,但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眼前的這位,可是進士及第,忙止了話頭,訕笑不已。
許少卿并不在意,商人有財,地位卻不高,都想供出個讀書人,哪怕只是中個秀才,都能落許多好處。
“如今天色還是黑得早,可要仔細著眼睛,小小年紀,身子骨最重要。”許錦之答。
盧齊光連忙應下,轉頭就吩咐婢子去給盧樂平的房中多點兩盞燈。婢子應下出門,又一婢子捧著一道菜進來。
“奴得知許少卿大駕光臨,留在家中用飯,特意制了酸棗糕,以防許少卿覺得家中的飯膩味。”婢子將餐盤高舉過頭頂,身子卻彎得很低。
“誰允許你進來的?!”沒料到,盧齊光看到她大為光火。若不是許錦之還在,估摸著,他手上的筷子就要扔到她臉上。
婢子瑟瑟發抖,將餐盤送到食案上,就要離開。
許錦之聞到一股很濃的香氣,像是幾種劣質香粉混合而成的氣味。他看向婢子,彎了彎唇角,道了一句:“多謝。”
所有人都很吃驚,包括盧齊光看向該婢子的目光也復雜了起來。
他若有所思片刻,沖許錦之道:“這是在廚房做事的丫頭,叫鶯兒,沒什么規矩,幸而許少卿不嫌棄。”
鶯兒......許錦之在名冊上見過她的名字,她就是劉婆子的女兒。
許錦之頓了頓,心中有了一個新的猜測,面上卻不顯,只是笑了笑:“年輕丫頭,這樣才嬌俏可愛,一味老成,就失了天真,反倒無趣。”
“是,是,許少卿說得有理。”盧齊光又給許錦之添酒。
許錦之就著酒杯,與盧齊光推杯換盞。許錦之的酒量跟無底洞似的,盧掌柜珍藏的燒春都下去一大半了,他還好好的,倒是盧齊光自個兒面紅耳赤、目光迷離的,先是不行了。
“盧掌柜剛剛為何為難個小丫頭?其實,人往高處走,她想給自己謀個出路,也是人之常情。”許錦之話中有話道。
盧齊光一聽,眉毛都豎了起來,“那個死丫頭,是我花錢買來的,陶娘看她機靈,就派她去照顧二郎。結果,這個賤蹄子居然勾引二郎。二郎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夫子說他是個好苗子。將來,二郎若是高中了,攀個做官的親家也不是不可能,怎么能讓這個賤蹄子毀了!”
和許錦之料想得差不多。陶姨娘發現鶯兒存了勾引自個兒兒子的心思,遷怒其母,才把這倆人打發到別處去的。
只是,這樣一來,陶姨娘真心厭惡這對母女的話,就不會借其手,去殘害盧樂康。許錦之先前的猜測,全部被推翻了。
盧齊光酒吃得多了,人醉得不輕,一高興,就同許錦之說了許多心里話,這些心里話里,更多是關于盧樂平的。
“其實,我知道你們這些當官的,瞧不起我們做買賣的。但沒我們做買賣,你們吃什么?改明兒,等我兒子當了官,我也就不用受你們暗地里的白眼嘍。”
“再說了,你們當官的,自個兒會讀書,兒子卻不中用。你知道嗎?我兒子不光德行出眾、讀書刻苦,就連女色上也十分自律。那賤人勾引他,還是他自個兒將人提出來,要處置的。”
許錦之將這些話都記下了,隨后又與盧齊光邊吃邊談。最后,酒見了空,許錦之起身告辭。
盧家的下人將許錦之送到前門,許錦之恍惚間覺得有人盯著自己瞧,順著目光望過去,發現是盧樂平。
他不是在溫書么?杵在這兒做什么?
對方朝自己作揖,恭送許錦之出大門。
隨風將馬牽了過來,二人騎馬慢行。稍稍走得遠了些,隨風就迫不及待將自己在盧家打聽到的事情和自家郎君說。
“都知道他們家寵妾滅妻,但這也太夸張了。正妻素日用白帕子就著井水洗臉,妾室拿石灰粉洗完一遍,還要用玫瑰兌的水擦一遍,也太奢侈了。”
“還有那個盧樂平,下人說他脾氣古怪,總愛無緣無故發脾氣。鶯兒勾引盧樂平在先不假,但那小郎君年紀輕,心卻狠毒,自個兒將人捆了出來。原本,陶姨娘和盧掌柜的意思,略施小戒后,把人趕走就成。誰知,他硬要把人脫了下衣,當著眾仆人的面打一頓。人打得奄奄一息了,倒是請郎中治了,治完就丟進廚房,私底下唆使大家一道孤立、欺負她。”
隨風說完,身子微微顫了顫,不知是被風冷的,還是被盧樂平深不見底的心思嚇的。
許錦之亦皺眉,他腦海中浮現剛剛與盧樂平對視時,對方陰暗淡漠的眼神。
思及此,粘稠的寒意從青石板路底下滲了上來。
“吁——”
許錦之勒馬掉頭,就要返回去。
“郎君,快宵禁了。”隨風提醒他。
許錦之又將馬調回身,吩咐隨風:“你明天一早去盧家,傳盧樂平來大理寺問話。”
“是。”隨風應道。
忽起了一陣夜風,吹得四周草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什么魑魅魍魎藏在草木中一樣。風一停,聲音也就停了。
許錦之歸家,夫人身邊的婢子秋月站在二門迎他。
“郎君回來了,夫人可等急了,菜已經熱過兩遍了。”秋月道。
“我在外面吃過了。”許錦之說。
“查案子要緊,可夫人的心意也要緊。郎君再陪夫人用點吧。你不在家的兩日,夫人吃不好也睡不好的,人看著都憔悴了呢。”秋月軟著聲音道。
許錦之低嘆一聲,“阿姐說的是,那便走吧。”
許家并非世居長安,祖上來自江南道越州。安史之亂,整個江南地區并未受到多少波及,許錦之是以能安心讀書。不過,他父親去得早。如果不是族長護著,父親留下的家產怕是都被叔伯們瓜分完了。后來,天下安定,許錦之進士及第,便帶著母親一道來長安。
一般進士及第,都會從校書郎、監察御史這樣的官位慢慢往上熬。大多數人熬到正五品的中書舍人退休。極少數官運亨通的,能成為天子近臣。許錦之在長安等待銓選的過程中,破了一樁奇案。圣人認為他善刑獄之事,便將他送入大理寺任司直。后來,許錦之又接連破了兩樁陳年舊案,受大理寺卿舉薦,升為從四品大理寺少卿。二十四歲的四品官員,整個朝廷都罕見。
正因如此,許夫人將許錦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許錦之對親娘事無巨細的愛感到無奈。秋月跟著夫人多年,性情善解人意,充當了夫人與許錦之之間的“和事佬”,所以許錦之便親切地喚她一聲“阿姐”。
“你先去,我吩咐下人給你燒水沐浴。”秋月笑了笑,便轉身離開。
許錦之嗅了嗅衣袖,一身的酒氣,確實該洗一洗了。
他推開母親屋子的門,許夫人一看見他,立刻站起身,先是將他上下打量好幾遍,然后又絮絮叨叨對他好一通埋怨,最后才令他坐下,命人熱菜、擺碗筷。
“母親,我在外吃過了,我陪您喝點湯。”許錦之說著,就動手給她和自己盛湯。
“以前,你每頓飯都陪我吃的,現在當了大官,反倒是應酬比母親重要了。哎,兒大不由娘嘍。”許夫人嘆道。
“阿娘,我不是應酬,我是......”許錦之看到母親的左臉上有一塊燙紅的傷,不禁皺眉,“母親臉上是怎么了?”
許夫人有些難為情地回道:“用了些長安城的時興玩意兒,第一次沒留神,就被燙到了。我們,我們還是先用飯吧。”
許錦之偏要繼續問:“什么時興玩意兒?”
許夫人磕磕巴巴,半邊臉紅了起來,“長安的娘子們都愛用‘珍白粉’洗臉,說是能將胭脂水粉洗得干凈,還能美白。”
許錦之立刻明白了母親為何羞愧不已,畢竟,一個年逾四十的寡母,在眾人眼中該是清心寡欲的,現在不但對自己的容貌如此在意,還迷上年輕娘子們用的東西,實在不該。
不過,許錦之卻不在意這個,只一味問到底:“珍白粉是什么?”
“就是......貝殼磨成粉,再摻了些草藥,第一次用,我不知這玩意兒遇水能生熱,就被燙到了。”許夫人說到這兒,更是羞紅了整張臉。
貝殼的主要成分是石灰,這玩意兒遇水生熱。用石灰水洗臉,確實能美白,時間久了,卻能毀容。這東西在戰國時期就有,后來被娘子們棄用了,怎么如今又時興起來了?
許錦之忽然想到,陶姨娘似乎也用石灰水洗臉。那么......
“原來是這樣。”許錦之自言自語道,顯然,他已經知道盧樂康的死因了。
“你身上酒氣這么沖,我讓人給你煮一碗醒酒湯吧。”許夫人說著,就要喚婢子去準備。
“不必了。”許錦之拒絕道,隨后他看向母親,神色復雜地問了一句:“后宅女人為了爭寵,為了掙出路,真的連自己的良心都不顧了嗎?”
許夫人愣在那兒,不知兒子何意。
再者,丈夫只有自己一房妻子,不曾納妾,也沒有通房。所以,后宅女人之間的腌漬事兒,許夫人聽過,但不曾真的見過。
不過,她是不會叫兒子的話落到地上的,于是,用女人特有的同理心,嘗試去理解:“或許是被逼的呢?我年少時,曾有個要好的手帕交,她后來嫁的男人徒有一張臉,整日花天酒地的,還用她的嫁妝納妾。她以前性情天真爛漫,硬生生被逼得歹毒了起來,聽說打死個妾,被判徒一年,最后......”
許錦之覺得跟母親話不投機,于是悶聲喝完湯,便起身道:“大理寺事忙,母親以后不要等我用晚飯,該早日歇下才是。”
說完,許錦之便轉身離開。
許夫人還沒說完的話哽在喉嚨間,她的目光落向滿桌熱了又熱的菜,不免覺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