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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血祭(一)
大歷十三年初春,天氣尚冷。
下了一夜的大雪,這會兒才停。太陽一出,玉屑似的雪便在樹梢上掛不住了,直撲撲往下落。
“誒喲,這雪下的,把咱們酒樓的酒旗都蓋住了。”一身量不高的伙計,縮著手跑出來,跳著拿樹枝兒拍打旗上的雪。
一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挎著籃子,走到門下,正好被雪砸了個正著。
“哪兒來的窮鬼,快滾,站在大門口,是要招晦氣嗎?”伙計又拿樹枝兒驅趕小姑娘。
“你們店里有新鮮鱸魚嗎?”一身量高大的男子走到酒樓前,遮住一半光線。
伙計抬頭,見來人五官深邃挺拔,說是胡人吧,沉靜內斂的氣度看著不像,口音也不像。說是長安人吧,他的眼睛顏色似乎跟他們不同,要更深一點兒、暗一點兒。
此人身后還跟著兩名隨從,一男一女。女的是典型的胡姬長相,媚骨天成。男的長得粗獷,臉上還橫著一條疤。
看到這條疤,伙計立馬哆嗦地收起內心的掂量,笑著躬身道:“三位客官里面請。你們有口福了,早上剛送來兩尾新鮮的。客官來得早,正好趕上趟兒。”
“做成魚膾,淋上丁油,配橘子皮切的絲兒,加一點芥末,剩下的魚骨拿去和豆腐、蕪菁燉了,做成熱湯端上來。另外,再上一道五生盤,一道見風消,和幾個胡麻餅。上菜要快。”為首的男子掀開簾子入內,直接找了張干凈的食案,和兩名隨從盤腿坐下,隨口點了菜。
伙計愣了一愣,男子的打賞已經塞到了他手里——一串沉甸甸的銅錢。
“好咧,客官稍坐,先喝口熱茶,小的盯著廚房去。”說完,伙計便小跑著往后廚跑,臉上已然眉飛色舞。
“這些長安人,眼神里處處透著算計,見著有權有錢的,就媚上,見著沒權沒錢的,就欺下,看著就讓人生厭。”胡女盯著伙計的背影,直皺眉頭。
“老子也看不慣,什么東西!”疤痕男罵道。
“玉奴,阿虎,在外就不要惹是非了。”李渭崖提醒二人道,隨后看了四周一眼,嘆口氣道:“天子腳下,這些人雖然狗眼看人低,但本身討生活也不容易,可能已經生出一種本能了吧。”
“主人......”阿虎還想說什么,被玉奴生生按了下去,隨后向他搖搖頭。
等了好一會兒,菜才被一道道端上案,伙計還在一旁解釋為什么菜上得晚了,無非就是好的食材要慢火細燉之類的屁話。
李渭崖有些不耐煩地朝他揮手,示意他下去。
就在剛剛,一身披狐裘的華貴公子哥兒領著三四個小廝入內,問都不問,直接上了樓上的雅間。估摸著,后廚都要先做他們的菜,所以,李渭崖要的菜才慢上了。
李渭崖一行人將菜吃了一大半,身上已然暖和不少。
這時,簾子又被掀開,進來的卻是剛剛站在門口、被伙計拿樹枝兒驅趕的小姑娘。
“貴人買串花戴吧,新摘的木棉,我自己串的,不貴,只要一文。”小姑娘見大堂的客人多了起來,就挎著籃子,一個一個問過去。
“去,去,一文錢老子可以在外面買個胡餅吃了,花兒能吃嗎?”
“要木棉,我自己也會摘會串,何必要買你的?我給你指條出路,去樓上雅間吆喝,那里的客人不差錢。”
“還不差身份呢,要是看上你,買回去當個暖腳丫鬟,你也就不用再受這寒涼氣啦。”
......
李渭崖聽不下去了,向小姑娘招手。
“你籃子里的花我都要了。”李渭崖從荷包里掏出一兩銀子,丟給她。
玉奴和阿虎傻眼了,周圍等著看熱鬧的人也傻眼了,小姑娘眼前一亮,卻只是一瞬。她十分猶豫地左右環顧,似乎不敢拿這個錢。
一兩銀子,就是一千文銅錢。不但能買下所有的花兒,還能花上五百文做一套暖和的衣裳,剩余的,可以在酒樓吃頓熱飯,再給家里買上十斗米。
“拿著吧。”李渭崖催她收下,還從五生盤里拿了一只剩下的鹵豬蹄,丟給她。
“謝謝貴人。”小姑娘麻利地收下錢,又咬了一口豬蹄,朝李渭崖笑了笑,露出唇角的淺淺梨渦。
從門口闖進來一對兇神惡煞的夫妻,他們上來就揪住小姑娘的頭發,一邊往外拖,一邊破口大罵:“賤蹄子,有好吃的也不想著二郎三郎,賠錢貨就是賤!”
玉奴眼中幾欲噴火,“主人,今天這個是非怕是必須要惹了。”
她說完,腳已經踩在了食案上,雙袖飛向夫妻的脖子。夫妻二人只嗅到一陣異香,就察覺脖子被什么勒住,面色發紫,快要呼吸不上來了。
“女,女俠饒命啊。”夫妻二人啞著嗓子,只能發出氣音,忙做出求饒的手勢。
有食客被驚著了,知曉內情的忙上前,怕鬧出人命,就幫著求饒,“這,這位女俠,他們夫婦倆對小女娃是苛刻,但也是命苦,家里老人生病了,女娃還有兩個弟弟......”
“養不起為何要生這么多?說到底還不是想讓男娃支撐家業,女娃貼補家用。你們大唐世家門閥一大堆,普通的耕讀人家尚且熬不出頭,何況是你們?真以為多生幾個寶貝男娃兒,就一定能有個出息的?你們以為這是斗鵪鶉呢,能買黑買白的。居然還敢瞧不起女娃,沒有女娃,哪里來的男娃。我看你們就是自私惡毒加愚蠢,生了孩子就把他們當奴隸。你們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何用?”玉奴根本不理會食客的幫求,手腕輕巧一轉,袖子勒得更緊了。
眼見真要鬧出人命,小姑娘往地上一跪,連磕三個響頭,“貴人饒命,我是自愿的。阿耶阿娘要是沒了,我就連家都沒了,只能賣身為奴了啊。”
玉奴這才清醒,驀地松了袖子。
夫妻二人倒向李渭崖,李渭崖躲閃開來,厭惡地直皺眉。
“多謝貴人手下留情,我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倆人鼻涕眼淚橫流,直朝著李渭崖和玉奴磕頭。
“好了,今日的事到此為止。你們的家事,我們確實管不了。但希望今日的教訓能讓你們清醒一點,對這個小女娃好一些。否則下次再被我這個暴脾氣的女隨從發現,一定饒不了你們。”
說完,李渭崖轉身離開酒樓。
大街上,玉奴捏著籃子里的木棉花,心情看著不錯。
她是被賣到李渭崖家里的奴婢,她原先的父母也是這般壓榨著女兒,供一家吃喝。她的父母本來是想把她賣到暗窯子里的,因為那地方給的錢,比青樓還多。后來,是李渭崖救下她,給足比暗窯子高兩倍的價錢,拿了她的賣身契。
李渭崖沒打算要婢女,于是撕了契書,要放她自由。玉奴有血性,說這樣的大恩,這輩子必須做牛做馬來報答。李渭崖沒再趕她走,卻讓她跟了幾位師傅學武。她刻苦,且身子骨是個練輕功的好苗子,不出十年,除了一身絕佳的輕功外,還學會一手救人和害人的雙絕藥物本事。最后,她和阿虎一起成了李渭崖身邊的隨從。
“主人是男子,戴什么花?你倒是戴了好看。”阿虎笑道。
“長安男子喜歡簪花,你們既要隨我在長安久居,就要多了解這里的風土人情。”李渭崖說道。
“主人,好不好看?”玉奴將一串花掛在了耳朵上,笑著問李渭崖。
李渭崖點點頭,又想起什么,也叮囑了玉奴一句:“我沒有攔著你,是因為知道你心里有恨,看到小女娃,就想到自己的出身。但是下次出手不要這么重,否則很難收拾,要記得我們來長安是做什么的。”
玉奴正色道:“是,玉奴知錯。”
“主人,我們現在去看哪里的宅子?要等房牙一起嗎?”阿虎問。
“不用了,昨天看的那一處就很好。兩進院子,位置隱蔽,但離皇城近。”李渭崖目光幽幽地看向大明宮的方向,轉頭又道:“取了憑信,去柜坊取錢吧,今兒就把這事落定。”
李渭崖一摸荷包,卻發現原本該掛荷包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眼睛一瞇,想起剛剛靠近自己的人,只有那對夫妻。
“玉奴,你剛剛還是教訓輕了。那對夫妻不好好做人便罷了,還要做賊。”李渭崖轉身折回酒樓。
走到一半,他突然看到賣花的小姑娘正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在啃自己賞她的豬蹄,臉上滿是沾沾自喜,全然沒有剛剛的楚楚可憐。
李渭崖一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下怒火中燒,“好個小賊,虧我還可憐你。”
小姑娘聽見聲音,嚇得丟掉豬蹄,往一邊巷子跑。
“抓住那個小賊!她偷了我的荷包!”李渭崖大喊。
玉奴和阿虎領命,立刻跟上。
已接近午時,路上的行人多,紛紛停下腳步,扭頭看這一場熱鬧。
小姑娘的優勢不過就是仗著附近的路熟,但她瘦弱又年紀小,加上雪后路滑,哪里是三個練家子的對手。
不一會兒,她就被堵在巷子里出不去了。
小姑娘嚇得一個踉蹌,忙捶起巷子里一戶人家的大門,“阿耶救我,有人要殺我!”
大門打開,里頭的人鉆出腦袋往外看了一眼,隨后將姑娘拉進門內,又關上門。
“呵。”李渭崖冷笑。
三人直接越墻入內,卻見這一間一進的民宅里破破爛爛,不像有人住過的痕跡。
這時,一道陰狠的男聲從草垛里發出,“你們真不該追到這里的。既來了,就別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