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樂沒讓王德成久等,很快就帶著錢回到食堂,給王德成結(jié)了賬。
王德成拿著錢,高高興興的走了。
待他離開食堂之后,李德倫這才低聲問道:“你從哪借的錢?”
“沒借,回家拿的。”
“別蒙我,咱爺倆住一個院!你出門順著河邊走的,那是回家的道嗎?”
“我找天朗借的。”
程天樂不愿意向李德倫提起程天朗,倒不是他覺得借錢丟人,而是李德倫對于程天朗的工作很反感。
程天朗的服裝店就是個幌子,他實(shí)際上是個倒?fàn)敚@些從南方躉來的服裝只是其中一部分。這家服裝店里面什么都賣,大到彩電、錄像機(jī)這種電器,小到蛤蟆鏡、電子表這些百貨,差不多全都有。
程天朗自己一個人沒有能力弄來這么多東西,在他之上,還有個“大老板”,這個人就是附近最有名的大倒?fàn)斃钊校畹聜愓撬母赣H......
與世代傳承廚藝的程家不同,李德倫一共生了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干過勤行。最讓他失望的是,四個孩子三個跟他劃清了界限。
因為李德倫出身自北洋軍閥的家庭,解放前又加入過青幫,雖然后來改邪歸正當(dāng)了廚子,但這段“黑料”還是被挖了出來,挖他黑料的,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除了大兒子李全有夫妻,其余幾個孩子和李德倫沒了來往。后面,李德倫拿了一大筆補(bǔ)償款,幾個孩子還想再回來,也都被李德倫趕走,而這筆錢,則成了李全有當(dāng)?shù)範(fàn)數(shù)谋窘穑瑤啄陼r間里,他就靠著雙軌制“卡BUG”,大賺特賺,成了附近最有名的倒?fàn)敗?
有了錢之后,李全有帶著一大幫程天朗這樣的小弟,每日花天酒地,一年也回不了兩次家。好在他對家里有一點(diǎn)還不錯,那就是每月都按時給媳婦一筆不菲的生活費(fèi),保障一家老小的生活。
李德倫最不愿意對人提起自己這幾個孩子,因此今天程天樂找李全有的手下借錢,也不敢對李德倫明說,生怕老爺子又因此生氣。
好在李德倫分得清輕重緩急,對此并沒有說什么,而是向程天樂問起下一步的打算。
眼下食堂虧得厲害,光指著周圍這些老人訂餐,別說掙錢了,上交的利潤就能把他們壓死,必須得想辦法掙錢才行。
程天樂示意李德倫跟他出來,反正現(xiàn)在不是飯點(diǎn),倆人便來到河邊,程天樂這才對李德倫說道:“剛才我去找天朗,他給了我一個建議,我想聽聽您的看法。”
“什么建議?”
“他打算讓我在食堂開幾個雅間,接點(diǎn)擺桌辦酒席的生意。”
“酒席?”李德倫腦子沒反應(yīng)過來:“婚葬嫁娶那種紅白事的酒席?”
“不是那種,是現(xiàn)在流行的那種,叫‘商務(wù)活動’!”
“商務(wù)活動?”李德倫這回明白了:“是不是那種公款吃喝?”
“也不一定就是公款,他說他能聯(lián)系來客戶,而且他有路子弄來好煙好酒,一頓飯少說能掙個百八十的!”
“可以試試!”
李德倫經(jīng)歷過舊社會,過去的大飯館想掙錢,光靠著賣老百姓的吃喝是不夠的,都是靠著維系那些軍閥、政客、寓公的關(guān)系,他們請客吃飯,隨便一桌,都是平常客人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利潤!
倆人商量好,便開始行動起來。
程天朗答應(yīng)出錢幫忙裝修,到時候雅間弄好,所有的高檔煙酒,也都從他這進(jìn)貨。
裝修期間,程天樂為了讓食堂盈利,自己天天起大早,跑去郊縣的各個批發(fā)站打聽價格,看哪里能買到稍微便宜一些的肉和菜,在保證質(zhì)量的前提下,盡量縮減一些開支。
忙活了一個月,食堂改造好了四個簡單的雅間,沒有什么高雅的陳設(shè),就是刷了個四白落地,屋里擺個十二人的大圓桌面,從鬼市淘換來幾套不知道幾手的實(shí)木交椅,再擺上個花瓶,弄倆衣帽架,這就算齊了。
雅間布置好的首日下午,程天朗就帶來了一撥客人,一共有六位,全是大老板的打扮,西裝革履,頭發(fā)也梳的整整齊齊。一進(jìn)來,就對食堂的環(huán)境非常滿意,這里背靠居民區(qū),迎面是河,既招財又安靜,而且沒有大酒樓那么高調(diào),非常適合宴請一些不太愿意拋頭露面的人物。
再加上“老街食堂”這個名字本身就起的非常低調(diào),更加迎合了那些“不愿意鋪張浪費(fèi)”的客人。
程天樂親自拿著菜單充當(dāng)服務(wù)員,他可不敢讓食堂里的服務(wù)員田珍惜來這屋服務(wù),田珍惜雖然長得很漂亮,素有“老街一枝花”的稱號,但她擁有國營服務(wù)員的全部缺點(diǎn),這些大老板但凡一句話惹她不高興,或是看她漂亮,想沾點(diǎn)便宜,怕是要被她把祖墳給罵裂......
程天樂把菜單交給主位上的客人:“先生,您看看菜單。”
這張菜單是程天樂新做的,除了常見的家常菜,還有一些程家拿手的特色菜,按照當(dāng)時的叫法,特意列明叫“風(fēng)味菜”。雖然他從小沒跟父親學(xué)過廚藝,但李德倫可沒少教他,尤其是在他當(dāng)了炊事班長之后,李德倫教給他好幾道當(dāng)年程世和、程立業(yè)的絕活,讓他等到有領(lǐng)導(dǎo)出席的會餐活動時,顯顯手藝,也許能混個干部當(dāng)當(dāng)呢。
主座的這位客人年紀(jì)大概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四方大臉,身材魁梧,花白的頭發(fā)梳成整齊的大背頭。他接過菜單,直接跳過那些家常菜,往程天樂特別標(biāo)注的風(fēng)味菜看去,瞬間眼光一亮:“喲呵,想不到啊,你這么個小食堂,居然還賣風(fēng)味菜,看這些菜名字,都是‘老醉春居’的絕活啊!”
“老醉春居”這四個字,讓程天樂吃驚不小,這個稱呼不是醉春居的老食客可說不上來。
因為醉春居在67年的時候曾經(jīng)改名叫“紅旗食堂”,一直到八零年程功升任總經(jīng)理之后,找出了當(dāng)年由“津門四大名寫家”之一華世奎親筆手書的醉春居招牌,并以此為由向集團(tuán)申請恢復(fù)老字號,才重新改回醉春居這個名字。
從六七年改名到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將近二十多年了,只有一些老人還記得醉春居曾經(jīng)改過名字。恢復(fù)原名的醉春居,雖然號稱恢復(fù)傳統(tǒng),但由于一些食材珍貴、費(fèi)時費(fèi)力的老菜十多年沒人做過,李德倫、程立業(yè)這批老廚師,要么年紀(jì)大了,要么去世了,導(dǎo)致當(dāng)年醉春居的一些招牌菜消失在了菜單里。
這次程天樂在食堂開設(shè)雅間,按照李德倫的建議,把這些唬人的老菜全都寫在菜單的特色菜里,并且標(biāo)一個特別高的高價,以此來提高食堂的檔次。
今天這位說出“老醉春居”這個詞,程天樂心里暗自嘀咕:看這位的意思,大概是個有錢的主,這幾道老菜的菜價雖然唬人,但這位恐怕還真不在乎錢,這要是點(diǎn)了菜,吃著不是老味道,恐怕這第一單生意就得砸了自己招牌!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看菜單的這位開口了:“小伙子,把你們這的廚子叫出來。”
“我就是。”程天樂雖然心慌,但這時候他必須得挺住,起碼不能輸在嘴上。
“哦?你這就這的主廚?”這位老爺子顯然是不信:“你跟醉春居的程家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太爺就是程世和,我爺爺是程立業(yè)。”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怪不得天朗帶我來這呢,醉春居的程功是你父親?”
“對。”
老爺笑了:“這菜單上面的特色菜,有一半你爸爸都不敢寫,你居然敢寫?”
程天樂不想被對方瞧不起,硬著頭皮說道:“他不敢寫,是他沒本事,我敢寫,我就敢做!”
“光嘴硬沒有用!你這菜單就是唬人罷了!”說罷,老人把菜單往桌子上一丟:“我就點(diǎn)你兩道菜,一個扒通天翅,一個翡翠荷葉粥,你現(xiàn)在去準(zhǔn)備吧。”
“這......”程天樂傻眼了。
這倆菜他根本就沒備料!
確切的說,他根本備不起料。
尤其是扒通天翅,這道菜是李德倫讓他寫上故意唬人的,因為這道菜要用整片的足斤魚翅!
光是這一斤魚翅的成本,就足夠普通人一個月工資的,因此他這道菜,在菜單上的價格,也標(biāo)了一個晃瞎人眼的一百八十八元!
王德成要是想吃這一道菜,算上獎金,得攢倆月工資!
而翡翠荷葉粥,也不是說做就能做的菜,要用荷葉熬粥,熬到整鍋白粥變成翡翠色才行,從米下鍋到上菜,起碼要一個半鐘頭,如果是吃整桌酒席,倒還可以現(xiàn)做,作為最后的醒酒粥,等到宴席尾聲的時候上桌,時間剛剛好,但現(xiàn)在人家單點(diǎn)這倆菜,總不能讓人家坐在這等一個多鐘頭熬粥吧?
程天樂心一橫,說道:“老先生,我寫在菜單上的菜,都是可以做的,絕不是唬人的。如果您真想點(diǎn)這道扒通天翅,我得給您備料。我相信您既然敢點(diǎn)這道菜,肯定不是因為它價格貴,而是因為您懂行,我們小店本小利薄,您點(diǎn)這道菜得現(xiàn)在交錢,明天這個時候您再來,準(zhǔn)保您能品嘗小店的這道菜!至于荷葉粥,如果您今天想在這吃,那您先吃點(diǎn)別的,這不是個正菜,算是個點(diǎn)心,您吃好喝好了,末了給您上一鍋荷葉粥,清清胃火,消消食。”
老爺子點(diǎn)點(diǎn)頭:“好!我就先試試你別的菜怎么樣!雞絲銀針、羅漢扒全素、高麗銀魚、酸沙魚扇,先給我上這四道菜。”
“您稍后!”
程天樂記了菜單,轉(zhuǎn)身出去,留下程天朗在這伺候局。
回到后廚,程天樂立馬叫張勝利去準(zhǔn)備材料,自己點(diǎn)火燒灶,這幾道菜都很講究火候,光靠煤氣灶可做不了,必須得大灶、小灶一起用!
燒上大灶,程天樂系圍裙、帶套袖,打了一盆干凈水,洗臉洗手。
李德倫還從沒見程天樂如此認(rèn)真過,上前拿起點(diǎn)菜的單子看了看,不禁吃了一驚:“喲呵,這是個吃主啊!”
程天樂和李德倫都是行家,這桌六個客人不可能只吃四道菜,這四個菜按照行話說,叫“問菜”,事考驗廚師水平用的,這四道菜做不好,人家就直接往別處去吃,不跟你多費(fèi)唇舌。
這四道菜里,雞絲銀針最講究火候,羅漢扒全素考較刀功,高麗銀魚吃的是調(diào)糊,酸沙魚扇則吃的是調(diào)汁,而且從技巧上說,既有炒菜,又有扒菜,還有炸貨,如果這四道菜都合格,對這個大廚的手藝基本上可以放心了。
程天樂告訴李德倫這位大概吃過老醉春居的菜,還準(zhǔn)備點(diǎn)扒通天翅,如果這四道菜做得好,估計后面還得有大菜,今兒是遇上正經(jīng)的吃主了。
李德倫聽罷,則是大吃一驚:“這位什么來路?我那扒通天翅都定到188塊錢啦,他還敢點(diǎn)?”
“天朗帶來的,看他畢恭畢敬那模樣,這大概是個官,而且職位可能還不小!”
“我去看看!”
李德倫很好奇這桌客人什么來路,便起身來到煤氣灶前,倒了半鍋油,點(diǎn)火燒油。
張勝利見狀納悶:“師父,您不是去看看客人嗎?燒油干嘛?”
“外行了吧!廚子能空手進(jìn)雅間嗎?得敬人家一個!”
所謂“敬”,就是敬菜,也就是贈送給客人一道菜,敬菜一般分餐前敬和餐后敬,餐前敬菜,一般是客人的人數(shù)多,點(diǎn)的還都是大菜,上菜比較慢,防止客人等著無聊,就先送一兩個小菜給客人下酒。餐后敬菜,一般是要敬一道點(diǎn)心或者粥、面,給客人解酒,以免客人聊天時,桌上都是殘羹剩飯,敗壞興致。
但無論是餐前敬菜還是餐后敬菜,上的菜都得是菜單上沒有的菜式,不能讓客人知道菜價,否則就沒有“敬”的意思了,敬菜的敬包含了對貴客的尊敬,明碼標(biāo)價了,還怎么談得到尊敬呢?
李德倫做的這道菜叫拔絲黃菜,那邊燒油熱鍋,李德倫手里也沒閑著,淀粉、雞蛋和在一起,調(diào)成一個雞蛋糊,打開另一個煤氣灶,燒上底油,攤成一個雞蛋皮,放在案板上切成片。那邊的半鍋油差不多也夠了溫度,把雞蛋皮下進(jìn)去炸,雞蛋片遇上熱油,如同老式蝦片一樣,瞬間膨脹起來,成了一片片金黃的菜葉。
今天李德倫也認(rèn)真了起來,兩把大炒勺輪流使用,那邊的半鍋油留著不動,一會兒程天樂做高麗銀魚、酸沙魚扇的時候還用得著。另一個煤氣灶的空鍋熬了足足半袋白糖,把白糖熬成糖漿,雞蛋片下鍋之后,李德倫掄起鐵鍋快速翻炒,完全沒有六十多歲老人的模樣!
在這一刻,李德倫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是他上一次給客人做這道敬菜的時候。
雞蛋片均勻的裹上糖漿,裝盤之后,片片拉絲,對著窗外那落日的余暉一照,顯得金光閃閃,晶瑩剔透!
張勝利忍不住捏起一片,放進(jìn)嘴里,糖漿粘牙,留下滿口甜香,蛋片酥脆,油香四溢,讓人欲罷不能。
“師父,您真是寶刀不老啊!”張勝利一邊說著,一面還想再捏一片,卻被李德倫一把打開他的胖手。
“怎么不老?老啦!”李德倫活動著胳膊,笑道:“剩下那幾個菜,我可幫不上什么忙啦,天樂,看你的手藝嘍!”
程天樂見老將發(fā)威,自己更加躍躍欲試:“您瞧好吧!”
李德倫端著菜往雅間去了,程天樂這邊則開始切菜。
客人點(diǎn)的羅漢扒全素是津菜里最考較刀功的一道菜,既然叫全素,那就一點(diǎn)葷腥都沒有,要把玉蘭片、胡蘿卜、木耳、香菇、油菜、黃瓜、冬瓜和白菜八樣素菜全都切成細(xì)絲,并且要反過來整齊碼放,推放進(jìn)菌菇熬成的素高湯里,等到食材入味之后,再用大翻勺的技巧,把整鍋食材在鍋里翻轉(zhuǎn)過來,出鍋時不僅要不散、不亂,還得保持津菜明油亮芡的出菜品質(zhì)。
因此在切菜的時候,程天樂就開始倍加小心,同時,讓張勝利用大灶幫他熬制素高湯,今天程天樂也是下了血本,熬湯的菌菇都是他的珍藏!從自由市場上找來的高級貨,清一色的東北山珍,這是他留著準(zhǔn)備做素八大碗的“山八珍”,今天他直接用來吊一鍋“八珍菌菇湯”,用來配這道羅漢扒全素,這叫八珍八菜,沒有這八珍吊湯,便稱不起這“全素”二字。
八中不同的蔬菜,全都切成整齊一致的細(xì)絲,切完菜、擺完盤,程天樂甩了甩手腕,又開始切魚扇。
切魚扇比切全素更加費(fèi)時費(fèi)心,換做平常客人,這道菜用什么魚都可以,像是黑魚、草魚這種肉多的魚類,切魚扇非常容易。但今天這桌客人,顯然不是一般的食客,想要拿別的魚糊弄他們,怕是要倒霉的,必須要用整條的大黃花魚。
能切出一道酸沙魚扇的黃花魚,起碼得一斤半以上,這可是難得的珍品,程天樂幸好早有準(zhǔn)備,今天一大早跑遍整個市場,買到了一條大約不到二斤的黃花魚,不論斤稱,就這一條魚,六塊錢!
要知道一斤五六個頭的普通黃花魚,才賣五毛一斤......
這東西有多珍貴,可見一斑。
要做酸沙魚扇,黃花魚要去頭、去骨,只留下兩片帶皮的魚肉,魚肉要片成兩寸寬,四寸長,薄如紙的魚片。程天樂切魚的時候,真的是提心吊膽,畢竟就這么一條魚,切壞一片就少一片,到時候出鍋湊不夠一道菜,那可就尷尬了!
幸好程天樂在部隊,上午用刺刀,中午用菜刀練出來了足夠穩(wěn)健的刀法,一條大黃花魚完全沒糟踐,裹好蛋液,下鍋炸至金黃酥脆,碼成整整齊齊的一方扇形圖。
這時候李德倫從雅間回來,面色凝重的對程天樂說道:“天樂,你這幾個菜可得穩(wěn)當(dāng)住了做,這桌客人可不好伺候!”
“您認(rèn)識?”
“太認(rèn)識了!點(diǎn)菜的那個老頭,當(dāng)年可嘗過你太爺?shù)氖炙嚕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