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樂的太爺程世和,在創建醉春居之前,曾經是津城著名的私廚,在辯帥府掌過灶,跟隨當時的主灶大師傅學藝,后來辯帥張勛去世,辯帥府里的各房人家四分五裂,程世和便在那時候離開,用自己的積蓄開辦醉春居。
辯帥張勛是當時有名的吃主,他家的私廚在津門的上流寓公當中,享有盛名。李德倫出身自舊軍閥的家庭,父親也喜歡美食,家里同樣有自己的私廚,他與張勛以及其他一些下野軍閥,經常在一起聚會。
李德倫小時候經常跟隨父親前往辯帥府赴宴,由于從小也喜愛研究吃,他跟當時在辯帥府掌灶的程世和關系非常好,后來家道中落,他便把愛好變成了工作,拜程世和為師,改行當了廚子。
當時像李家、張家這樣喜歡研究美食的下野政客、工商業巨子還有很多,今兒點菜這位,也是其中一家,九雞孟家的后人孟炳章。
九雞孟家,也叫金雞孟家,是山東章丘縣舊軍鎮的大戶人家,傳聞孟家人夜里做夢有金雞報曉,出門去按照夢里的位置挖掘,還真挖出九只真金制成的大公雞,隨后以此為本錢,投身商界,之后便大發財源。孟家商人當中,最有名氣的當屬一代巨商孟洛川。
舊軍鎮的姓孟的人家很多,同姓各家的更是不在少數,但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從商的人家,其中大老板不計其數,這位孟炳章就是其中之一。
他父親在抗戰時期興辦實業,是個小有名氣的民族資本家,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老饕,也是辯帥府常來常往的貴客。孟炳章子承父業,也是商界名人,在飲食方面更是極為講究,尤其喜歡家鄉的魯菜以及融合了魯菜和官府菜的津菜。
除了幼時在辯帥府嘗過程世和的手藝,后來醉春居開業,他和父親也沒少捧場。剛才李德倫進去敬菜,老爺子一眼就認出了他,倆人聊了半天,李德倫找了個借口出來,趕緊給程天樂送信,讓他一定要認真對待這桌客人,可不能讓這位爺吃出一點毛病來。
他說一句好吃,以后食堂的買賣可就有著落了,如果他說食堂的菜沒法吃,就算程天樂腦袋磕出血,求著他來,他也絕不會再度登門。
說到最后,李德倫特意叮囑程天樂,這個孟炳章可說了,他覺得程功的手藝相較于程世和、程立業,要稍遜一籌。如果程天樂想要擺脫父親的影響,那今天就是個最好的機會,得到孟炳章的認可,基本就可以說,他的實力超過程功了!
這番話果然管用,程天樂本就已經非常仔細了,這下更加認真,做飯時,一句話也不說,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鍋鏟上。李德倫也不敢打擾他,帶著徒弟張勝利在旁邊幫忙。
四道菜依次完成,每道菜都是李德倫親自去傳菜,最后一道菜是羅漢扒全素,程天樂親自上菜。
來到雅間,他發現這幾道菜幾乎都沒動過,差不多原樣擺在那。
程天樂講最后一道菜擺在桌子上,唱菜:“羅漢扒全素來啦,雞絲銀針、高麗銀魚、酸沙魚扇、羅漢扒全素,您的四個菜齊了。”
“程老板,等會兒走!”孟炳章叫住了程天樂,程天樂本來也沒打算走,規規矩矩的抱著托盤,站在那。
孟炳章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口雞絲銀針。
這道菜口味非常簡單,就是一個鹽和味精組成的咸鮮口,連點醬油都沒放,吃的就是一個脆爽勁。
所謂銀針,實際上就是剪去兩頭的豆芽菜,這道菜是津菜里有名的“麻煩菜”,雖然就是簡單調味的豆芽炒雞絲,但雞胸肉卻要提前水煮,然后用手撕成比豆芽還細的雞絲,這一步極其費工夫。
好在程天樂旁邊有個面點師出身的張勝利,雖然張勝利的手胖,卻十分靈巧,雞胸肉到了他的手里,被撕成了幾乎可以穿針的地步!
程天樂對這道菜十分有信心,因為調味簡單,雞肉撕的好,這道菜就不會有什么問題!
然后孟炳章只吃了一口就微微搖頭:“程老板,您這幫廚不行啊!”
“幫廚?”
“這雞絲肯定不是您自己下手撕的吧?”
程天樂見人家一口就吃出了問題,只得承認:“對,這不是我撕的。”
“菜是你炒的,雞肉是他撕的,所以這菜就差點意思!”
程天樂不解:“這是為什么呢?”
“你要是自己撕的,就能掌握好火候,這道菜應該是先炒豆芽,臨出鍋的時候下雞絲,烹點鍋邊醋,一顛勺就出鍋了。但是很可惜啊,這雞肉撕的太細了,就這么一顛勺的功夫,就已然過火了!”
說著,他又夾了一筷子菜,這次他夾的是雞絲的一邊,雞絲被夾起來的時候,帶起來另外好幾根雞絲,顯然是火大黏在一起了。
“對不起,我去給您換一盤。”程天樂大方的認錯,今天碰上吃主了,很明顯,人家的水平遠在自己以上,他說什么都得聽著,并且承認錯誤,否則別指望他下次還來。
孟炳章倒是不太在意:“不必啦,味道還是很不錯的,無論是調味,還是最后臨出鍋的那點鍋邊醋,都讓我回憶起三十年前,在醉春居吃飯時,你爺爺的那份手藝!唉,現在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啊,不錯,你夠得上程家菜的傳人!”
這話雖然是捧程天樂,但程天樂并不太高興,程家菜的傳人可不是他一個,程功也是程家菜的傳人,還是他必須要超越的人!
“您在嘗嘗那幾道菜吧。”
“好!”
孟炳章又夾起一塊酸沙魚扇,放進嘴里。
所謂酸沙,是用青紅辣椒碎和姜末、蒜末熗鍋,做出來的糖醋汁,在酸甜口的基礎上,多了一重沙口的微辣味道,魚扇是炸過的薄魚片碼成扇形,裹上一層紅色的醬汁,還真有點像一副扇面。
孟炳章嘗了嘗,酥、嫩、香、酸、甜、咸,夾雜著一絲絲的微辣口感,八種香氣混合在一起,猛烈的沖擊著他的口腔,但在這其中,似乎又有一種有別于糖醋汁的甜味混跡其中。
他又夾了一塊,仍然是這種入口時的脆嫩口感,混合著酸沙汁的酸甜微辣,但這其中仍然有那股吃起來很熟悉,卻又不同于酸沙汁本身甜味的味道。
這股甜味不僅不膩口,竟然還能和酸沙汁里的甜味有所區別,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卻又互不干擾的甜香味,這里到底加了什么東西?
孟炳章連嘗了三塊,都沒吃出來那種甜味源自何處,只得認輸:“這道菜你自己改良了?”
程天樂暗笑自己終于扳回一局,但臉上卻不能帶出笑容,他挑起大拇指,贊道:“這您都能吃出來?真厲害!這個糖醋汁里我加了點玫瑰露!”
孟炳章恍然大悟:“我說這股味兒又熟悉又想不起來呢!”
玫瑰露是津城特產的一種白酒,用玫瑰花加糖泡酒,口感有一種特殊的香甜味,這種酒很少有人用來直接喝,而是用來當料酒腌肉!
港式叉燒就在腌肉的時候加入玫瑰露酒,讓肉去腥增香,而津菜里的玫瑰香腸,也是用玫瑰露酒去腌肉,沒想到程天樂竟然把玫瑰露用到了料汁里面,味道還挺好,既不奪味,又增加了甜香,這一手確實高明!
孟炳章贊道:“程老板這道菜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津菜館里大多都有這道菜,您這里的味道,可是獨一份喲!”
“您過獎了。”
孟炳章隨后又嘗了一口高麗銀魚,這道菜是四道菜里做法最簡單的,就是普通的銀魚,裹上高麗糊下鍋炸。孟炳章點這道菜,考較的就是程天樂的“打糊”功夫,高麗銀魚里的“高麗”二字,和過去說的“高麗國”一點關系都沒有,這是一種蛋糊,又叫發蛋糊、雪衣糊、蛋泡糊。做高麗糊,不能像普通面糊一樣,用面粉加水或者加蛋液攪拌,而是純用雞蛋清,要把蛋清完全打發成白色糊狀,直到能立住筷子才算成功。
裹好面糊下鍋炸的時候,還得注意不能脫糊,不能掛糊。所謂脫糊,就是炸出來的銀魚,有沒被高麗糊覆蓋的地方,掛糊則是銀魚外面有多余的面糊,導致大小不一。
程天樂這道菜看外觀就很整齊,既沒有脫糊,也沒有掛糊,吃進嘴里,軟軟糯糯,高麗糊里加入了一點點鹽,微微的咸味兒更能激發銀魚的鮮嫩,即使沒蘸旁邊的椒鹽和白汁,也已經足夠好吃。
“程老板,麻煩您再把菜單拿來讓我看看。”
程天樂終于松了口氣,很明顯,他已經通過了孟炳章的測評!
至于最后一道羅漢扒全素,這種功夫菜不用嘗,從刀功和擺盤就已經可以判斷出來廚師的水平。
程天樂去拿菜單,孟炳章這才開始招呼其他人吃菜。
菜單取來,孟炳章又點了十道菜,連同最后收尾的荷葉粥、李德倫敬的拔絲黃菜,一共十六道菜。
程天樂拿著菜單出來,程天朗也著一起出來:“哥!等會兒!”
“怎么了?”
程天朗嘿嘿一笑:“哥,我給你介紹這客戶怎么樣?”
“怎么樣?可嚇死我了!當初我在部隊給我們首長做飯都沒這么仔細過!”
程天朗可不知道這四個菜費了程天樂多少工夫,他現在只關心孟炳章愿意掏多少錢!
“哥,孟總讓我出來拿酒,你猜猜,喝什么?”
“茅臺?五糧液?”
程天朗伸出三根手指:“三瓶茅臺!”
程天樂也激動了:“真的?一瓶酒掙三十,這三瓶就毛一百塊錢啦!”
“我的傻哥哥誒!什么就毛一百啊,一百五!”
“一百五?這酒都賣一百塊錢一瓶,我賣他一百二?不合適吧?”
程天朗連連搖頭:“你理解錯啦!你賣別人100塊錢一瓶,賣他,你就賣一百五!記住嘍,一百五一瓶!甭給他省錢,人家孟總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三十五十的,你就瞧我的吧!”
“你別給人家嚇跑了就行。”
“跑不了,他還等著你明天給他扒那個什么通天教主呢!”
“扒通天魚翅!教主能讓你扒嘛!”
“反正這是咱財神爺就對了!”
程天朗樂的眉飛色舞,說的語無倫次,程天樂叮囑他好好招待這位孟總,自己回后廚好好炒菜。
后廚這里,李德倫和張勝利也在等待程天樂的好消息,見程天樂回來的時候,面帶笑容,就知道這頓飯是成功了,這位孟老板被拿下!
程天樂分派任務,連李德倫都行動起來,爺仨一起動手,一道道菜被陸續送進雅間,換了的都是孟炳章的交口稱贊,后來喝到興致來處,孟炳章讓程天朗把天樂和德爺都請來,每人敬了他們一杯酒。
最后臨走的時候算賬,這頓飯連菜帶酒,一共五百七十塊錢!
孟炳章很大方的拿出六百塊錢,拍在柜臺上:“多出來的三十塊錢是小費,給程老板和老李的!”
走到門口,孟炳章忽然又折返回來,又掏出三百塊錢放在柜臺上:“程老板,明天我還來,你一定得讓我嘗嘗你做的通天翅!這道菜我已經二十多年沒在津城嘗過啦!”
程天樂收下這三百元定金,朝孟炳章拱手道:“一定!”
看著孟炳章晃晃悠悠遠去的背影,程天樂趕緊喊李德倫:“德爺,您得幫我個忙!”
“什么忙?”
“幫我找一片能做扒通天翅的魚翅!”
只有一斤以上的整片魚翅,才能叫“通天”,這種頂級貨,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買到的,以程天樂的人脈,想不出能從哪搞來這么高檔的食材。
李德倫想了想,說道:“我知道哪有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德倫特意換了一身許久沒穿過的西服,帶著同樣打扮的程天樂直奔國際商場,這里有專門涉外營業的華僑商店,到這里跟服務員一打聽,果然能買到這種大片的魚翅,程天樂買了兩片一斤多重的魚翅,花了足足九十塊錢!
爺倆從國際商場出來,又轉悠了幾個大型的菜市場和海鮮市場,買了不少“高端食材”。有了這些東西,程天樂也有了底氣,今天不管對方點什么菜,自己也能輕松應對!
回到食堂,程天樂收起一片魚翅備用,用水發開一片,晚上做這道扒通天翅。
但食堂終歸不是為孟炳章一個人服務的,在準備扒通天翅之前,他得先準備今天午餐的盒飯,這才是食堂營業的重點:讓有困難的街坊吃飽吃好。
食堂盒飯的標準是四菜一湯,趕上逢年過節的時候,湯就換成餃子、面條之類的應景飯食。
程天樂雖然昨天一頓飯就凈賺二百多塊,但中午的盒飯仍不馬虎,依舊是一板一眼,做的規規矩矩。
用程天樂自己的話說就是:在部隊的時候,雖然也給首長做飯,但首長不是天天下連隊,戰士們可是頓頓都在這吃!
今天的午飯是紅燒肉燉土豆、西紅柿炒雞蛋、燉豆腐,獨面筋,盒飯面向的顧客大多數是老年人,程天樂每天設計的四道菜基本都不怎么費牙。
大柴鍋里剛燉上肉,程天朗就火急火燎的跑了進來,他著急忙慌的通知天樂,一會兒十二點半左右,又有來雅間吃飯的!
程天樂大喜,讓他趕緊去陪同,待會兒好領人過來。
張勝利卻對此有點看法:“天樂哥,這雅間以后是不是越來客人越多啊?”
程天樂笑道:“咱要是越干人越少,還干什么飯館啊,那不瞎耽誤工夫嗎?”
“我不是這意思,”張勝利連忙解釋:“我是想跟你商量商量,照這個情況看,咱是不是考慮加人啊?”
“加人?”
張勝利給程天樂分析食堂的情況,眼下食堂一共就四個人,田珍惜是唯一的女性,而且還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刺頭,平時就管收錢和端菜,程天樂都不敢讓她去雅間服務。更要命的是,她老公常年不在家,她自己還帶一個孩子,業余時間根本不夠用,她是從來不加班的,甚至經常晚上讓孩子在食堂寫作業。食堂的工作時間又特殊,不像工廠是八小時三班倒,食堂每天是上十二個小時,按照規定是上四天休息一天,田珍惜上滿四天肯定準時休假,剩下這爺仨就得替班。
照目前這個情況看,如果雅間的生意越來越好,他們爺仨恐怕是沒有歇班的日子了......
程天樂覺得張勝利說的也有道理,但自己只是承包了食堂,食堂的編制在街道辦,想要加人得跟街道辦商量,不然你自己招了人來,也沒有編制,人家誰會跑這來上沒有編制的班呢?
張勝利提議,今天中午雅間有客人,程天樂肯定是要留下伺候雅間的,中午送飯的事就由他去,他可以順路找街道辦問問能不能加倆員工,如果不能,再想別的辦法。
程天樂表示同意,還從柜臺給他拿了盒洋煙,讓他“仔細”問問,最好是能直接要來倆用工指標。
倆人商量完,又把這事告訴了李德倫和田珍惜,田珍惜自然是表示同意,她也希望能來個替班的,李德倫則叮囑張勝利,直接跟街道辦的陳主任聊,煙就一盒,得送對了人才行!
張勝利拎著保溫箱,口袋里揣好煙出發。
十幾分鐘之后,程天朗帶著客人來了,這次帶來的幾位“貴賓”沒有孟炳章那么懂吃,而且聽口音,都是南方人,估計是他們這幫倒爺在南方的合作伙伴。這幾位點的都是家鄉風味,同時也是時下最流行的“生猛海鮮”、“粵式料理”,這對于程天樂來說就簡單多了,粵菜注重食材的本味,食堂的材料都是當天買的,絕對夠新鮮,八個客人點了十六個菜,和昨天一樣,但今天這桌菜做的就輕松的多,程天樂哼著小曲就做完了。
聽著雅間里吆五喝六的劃拳聲,程天樂很舒服,大概估算一下,連酒水帶菜,這頓飯雖然沒昨天那么貴,也得四百多!
要是這幾位也給小費,湊個五百就好了!
正想美事呢,張勝利騎著大二八回到了食堂。
程天樂迎出門外:“勝利,怎么樣?”
張勝利搖搖頭:“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