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躁動的無意識
- (美)丹尼爾·利伯曼
- 7字
- 2024-10-15 18:03:46
第一部分
無意識
來到暗處
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說了算,這樣的想法純屬一廂情愿。事實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我們根據無意識心靈的適當運轉來行事,而我們也必須相信,它不會辜負我們。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自我和無意識
那首惱人的歌曲又在簡的腦海里響起來了。簡已經好長時間沒聽到這段曲調了,而現在她忍不住跟著哼唱起來。此刻她正走在人行道上,打算前往辦公室,迎面而來的女士朝她微微一笑,這令簡的情緒瞬間好了起來。她繼續往前走,在經過一家咖啡店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饑餓。這讓簡想起她今天還要去驗血。她的醫生叮囑她,在驗血前的12小時內要禁食,不能吃也不能喝,所以今天她沒吃早飯。這已是簡本周內第二次嘗試去驗血了。昨天她吃掉半個松糕的時候,才突然記起驗血這回事。哪怕到了今天,她還是好想走進這家咖啡店,去買個面包圈。
簡繼續朝前走著,這時她注意到自己心中漸漸升起了一股焦慮感。她思考著這股焦慮感可能的來源,然后想起上午晚些時候她需要跟一位憤怒的客戶開會。簡的公司未能及時交付這位客戶訂的貨,這不是簡的錯,但簡是負責向客戶道歉的那個人。片刻之后,簡臉上的愁容消失了,因為她想到了緩和局面的好辦法。
腦海中響起的歌聲,有所提升的情緒,突然襲來的饑餓感,需要驗血的記憶,想吃東西的渴望,對會議的焦慮,解決難題的好想法——簡對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做出的這些反應全都發生在她的頭腦內部。但它們都是不請自來的反應。也就是說,簡并非主動做出了這些反應。情緒、回憶和靈感都在我們有意識的控制之外。它們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有時候會受到我們的歡迎,有時候則不會。但如果簡的這些反應不是由她喚起的,那它們是由誰喚起的呢?
要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就得先仔細瞧瞧頭腦中的那個熟悉的部分,也就是使用“我”(I)這個詞的時候所指的那部分。
“我”這個詞的拉丁語說法是ego。在英語中,ego一詞隱含著負面的意思,往往和“自負”聯系起來。但是在拉丁語中,ego是中性的,它簡簡單單地對應著“我”這個詞,僅此而已。精神病學家將ego作為“我”的專業術語來使用,指的是諸如“我喜歡那部電影”中的那個“我”。他們之所以使用這個專業術語,是因為“我”并非我們的大腦中唯一的人格。大腦中還有許多人格,我們可能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但它們卻深刻地支配著我們的生活。
“自我”[1]被稱作“意識”,因為它是人們的頭腦中能被意識到的那個部分。人們可以意識到自我,卻無法意識到剩下的部分,因為人們通常不能直接體驗這個部分。所以,當無意識同自我相互作用時,我們會覺得無意識像是一股來自外界的力量。我們在頭腦中經歷的一切似乎并非全然由我們所說的那個“我”引發。
在處理能力上,自我比不上無意識。自我一次只能處理一件事,而無意識擁有可以并行工作的回路,能夠同時應對多項進程,因此也就有能力處理更復雜的任務。在上班的路上,簡的無意識在不斷將她所經歷的種種事件傳遞給自我,與此同時還能處理大量別的任務。簡的無意識還在同數百萬條肌纖維相互協調和配合,這些肌纖維是她所需的物質,它們幫助她維持身體平衡,驅動她沿著人行道前行。無意識還控制著簡的心率和呼吸,以保證氧氣流量足夠。此外,無意識精心安排著激素的分泌,督促這些激素進入血液。無意識還處理著外在環境中的光子[2]和雙眼的光感受器互動所產生的信號,將電化學活動中的峰值轉化成視覺畫面。
人類的意識每秒可以處理10到60比特的信息,具體的數值要取決于它正在做什么。為了更好理解,這么說吧,讀眼前這個句子需要你每秒處理大約45比特的信息。這就沒給其他事情留下多少余量了。如果你想繼續閱讀本頁內容,你就不可能在讀的同時思考做什么晚飯了。但此種局限只作用于我們頭腦中有意識的部分,大腦在整體上可以從事的精神活動要多得多。大腦每秒能駕馭超過1100萬比特的信息。就處理信息的能力來說,無意識要比意識強上50萬倍。意識就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浩瀚的黑暗海洋之上。這片海洋充滿生機,而海面之下有一股力量在向上推著這艘意識之船。
當簡走在上班的路上時,她頭腦中的意識部分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除了負責覺察正在發生的各種事情之外,簡的自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決定要抵抗心中的誘惑,不讓自己走進那家咖啡店買面包圈。頭腦中的意識部分,也就是被稱作“我”的那個部分,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要小于我們所認為的角色,但這個角色很重要。意識負責的事件之一便是評估從無意識中浮上來的本能沖動,然后決定是否要響應這股沖動。
我們在自己的大腦中并不孤獨,這樣的想法接受起來確實不容易。當西格蒙得·弗洛伊德[3](無意識研究的早期開拓者)聲稱大部分精神活動發生在意識之外的時候,他遭到了人們的強烈反對。和他同時代的那些人堅信精神活動和意識完全就是一回事,他們很難接受有些思考活動并沒有意識參與的這個事實。然而,自此之后,大量的研究證實了無意識的存在。研究人員測量了無意識的作用,評估了無意識對我們行為的影響,這種影響遍布各處,有時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或許意識不到自己有多么依賴無意識。無意識的作用頗廣,在你做各項家務時協調身體的各個部分便是其作用之一。在信息處理這方面,無意識同樣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我問你,紐約市一共住著多少人,你大概會上網搜索來尋求答案。這個時候,從你打開瀏覽器到雙手敲擊鍵盤輸入問題,你做的每一步都是有意識的、能感知的。相比之下,如果我讓你說出你母親的姓氏,你會毫不費力地想到答案,但你沒辦法解釋你是怎么想到這個答案的,答案就這么冒出來了。
說話的時候也是如此。你能意識到自己想說什么,但具體說出來的詞需要依靠無意識來提供。大部分時候,你的無意識會配合,但事情并不總是如此順利的。比如有時候,話到了嘴邊,我們卻怎么也想不起這句話的內容。這個時候,自我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可無意識不肯配合,不把具體的詞送上來。
而有時候,無意識又會把自我不想要的詞送上來。送上來的言語可能冷漠麻木,可能不完全正確。在這種時候,自我可以行使自己的否決權,然后試圖找些不同的話來說。無意識送上來的話偶爾會跟自我想要的話大不相同,而自我卻未能注意到這一“內容調包”。這種現象被稱作“弗洛伊德式失言”。這表明無意識是有自己的意圖和打算的。
曾經有一位大學教授,他不怎么受班上的女生喜歡。女生感覺教授偏愛男生,而教授強烈否認此項指責。后來雙方在某次事件中產生了爭執。在某次考試之前,教授寫了一份考試說明,其中有一句“考生需要準備好答題用筆”(A pen is required for this test.)。起碼他想寫的是這句話。然而很不幸,他最終寫出來的句子是“考生需要準備好陽具”(A penis required for this test.)。在pen(筆)和is(是)之間不小心少了個空格,這兩個詞就組合成了penis(陽具),這似乎證明學生們的懷疑不假。
無意識給我們惹出麻煩,這樣的事并不罕見。榮格認為,無意識裝著的東西可能“會像笛卡兒的惡魔[4]那樣玩些頑童似的花招,然后樂不可支。不該說的詞經由它蹦到你的嘴里;在你試圖向別人介紹某個人的時候,無意識不讓你想起這個你應該想起來的人名;在音樂會上,鋼琴曲進行到最柔和的片段時,你的喉嚨在它的慫恿下感到一陣癢;遲到的你踮著腳偷偷摸摸進場時,它會耍個花招讓你被椅子絆倒,發出巨大的聲響”。
無意識可以背叛并捉弄我們,也可以幫助我們,成為我們的朋友。不管是在做口頭報告時,還是在與同事討論點子時,又或者是在派對上社交時,我們都可能會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口才驚艷到。在這種時刻,靈感襲來,思想和言語之間的那條路上的坑坑洼洼似乎被填平了。
在控制我們的言行舉止這一點上,無意識具有驚人的影響力。你可以有意識地選擇踏上跑步機,但你能否堅持每天規律地鍛煉呢?無意識會生成新的想法,帶來新的情緒狀況。你可以有意識地在電子表格上添加內容,但你能否召喚來很棒的點子?你可以有意識地籌劃一次令人愉悅的活動,但你能保證活動開展時你真的享受這一切嗎?頭腦中的無意識部分負責著我們在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愛、愉悅、友誼、靈感和同情。有意識的計劃可以讓這些東西更有可能出現,但最終,我們必須把信任和希望交給無意識,盼望著它能按我們的預期行事。有些時候,無意識會表示配合,給自我遞上它想要的東西;在其他時候,無意識有著自己的打算。
前往一個派對的時候,你無法控制自己能否在派對上表現得魅力四射、風趣幽默。有時候你能做到,有時候你做不到。同你喜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你無法控制你們是否會體驗一次情感聯結。有時候你甚至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狀態,無法確定自己會表現得友善且體貼,還是會展現出暴躁和冷酷。來自無意識的東西并不都是積極正面的存在。無意識會帶來愛和愉悅,也會生產仇恨、墮落和邪惡。
但是,當無意識和自我達成一致、攜手同行的時候,我們會有非常棒的感受。想一想我們在這兩種情況下的心情是多么不同:一是我們在忙一項令自己興奮的項目時的心情,二是我們僅僅由于自我的理智判斷而不得不做一件事時的心情。當工作的內容令你著迷時,無意識會傳遞給你干勁,讓你變得激動,還會賦予你其他的精神資源,讓時間過得飛快。每一天,你都期待著開工的時刻。這份工作會激發出你最佳的狀態。然而,當你做某件事只是因為你不得不做的時候,你就會缺乏無意識的支持。自我能提供的支持就是你能得到的全部支持了。學校的作業、公司的任務和家里的雜活都會令人疲憊,因為只有無意識才能提供大量的精神能量。自我能提供的精神能量極其有限,如果沒有無意識給你正在從事的任務提供動力,你就不得不強迫自己堅持下去,在這種時候,你會抓住任何可能干擾你的事情。電子郵件和社交媒體,甚至是廚房碗柜的清理工作,都會比撰寫眼前的這份該死的報告更讓你心動。這兩種心態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激情并不會響應自我的呼喚,但激情至關重要、必不可少。它決定了你工作的時候是心情愉悅還是痛苦難挨,它決定了你工作的結果是杰出矚目還是不盡人意。
無意識十分強大,與有意識的思考過程極為不同,它被激活之后,給人的體驗就好似讓人著了魔一般,如同某種外界生靈突然來訪。這可能讓你感覺舒適,也可能讓你感到敵意,又或者兩者都有那么一點。當無意識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時,榮格學派的心理學家所說的無意識的“噴發”就出現了,無意識由此“入侵”或“介入”了你的意識。有時候,這種噴發具有破壞性:壓倒性的情緒襲來,蒙蔽了你的理性判斷;破壞性的沖動出現,可能會毀了你的生活;一陣渴望突然上涌,與你頭腦中意識部分認同的價值觀背道而馳。與這些情緒、沖動和渴望一同到來的,是一股令你無法抵抗的、催促著你去迎合和滿足它們的推力。
有些時候,無意識的“介入”會更為積極、更有助益,以直覺的形式出現。這就是寶貴的洞察和領悟,我們體驗到的本能反應或靈感噴發。一個念頭突然之間就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帶著我們的思緒跑了很遠,遠超有意識的推理能走的距離。有時候我們覺得這樣的念頭是上天恩賜的禮物。在靈感的助力下,某個想法可能會幫助我們解決棘手的問題,可能會令我們創造出精妙絕倫的作品,甚至可能改變我們人生的走向。
無意識的噴發還能賦予人們通常不具備的能力。熱情會提升一個人的工作能力;恐慌可能讓人擁有超人般的力量;而單單因為“正在比賽”,運動員就能表現出遠超平時水準的技藝。無意識的噴發偶爾會攫住我們,有如天賜的指示那般,向我們展現更深刻的現實。這是一種魔法般的時刻,又像是一場神秘的邂逅,也可以說是開悟的瞬間。這些體驗帶著我們來到人煙稀少的高處。不過在探索這些非凡狀態之前,我們需要先仔細瞧瞧無意識的那些更為日常的影響。
碎片人格與神靈附體
大腦的不同區域有各自對應的功能。前額后面緊挨著它的部分被稱作前額葉皮質,這個部分在人類大腦中所占的比例要超過它在其他動物的大腦中所占的比例。前額葉皮質在人類進化的較晚階段才發展出來,它在制訂長期目標、做出決定、讓人們在社交時不要出格等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而這些也是“自我”的重要功能。大腦和脊髓相連處的髓質負責更為簡單的功能,比如控制呼吸、心率和血壓。髓質主要負責讓你的身體正常運轉,對你在心理層面的感知影響較小。
相比之下,各個腦回路的活動更獨立一些。腦回路和腦回路之間可以打配合,也可以互相競爭。腦回路之間的競爭相當常見,比如說,處理視覺的腦回路之間是這樣競爭的:如果你的注意力正放在某件東西上,假設就是烤芝士三明治好了,那么你視野里的其他元素,諸如盤子的圖案,就會顯得不那么有存在感。這么一來,你的注意力就不會從重要的事情上移走。但如果你是一位瓷器收藏家,那么聚焦于餐具設計的腦回路可能就會贏得這場競爭,盤子的圖案成了主角,三明治則退到了背景之中。
在簡前往辦公室的途中,我們看到了她大腦中兩股力量之間的競爭。一股力量支持她吃早餐,另一股力量則支持她聽從醫生的指令去驗血,并在驗血前嚴格禁食。前一天,想要吃松糕的那部分贏了,直接讓意識回路忘記了驗血這件事。而轉天,意識回路贏了,壓制了她想要吃面包圈的渴望。
人類的頭腦是一口沸騰著的大鍋,相互競爭或彼此配合的各種內驅力在這口鍋里紛紛冒著泡。心理學家邁克爾·加扎尼加[5]將大腦稱為“沒有指揮的管弦樂團”。來自亞歷山大港的希臘神學家克萊芒將人類同神話里的特洛伊木馬[6]相比較:“人類只有一個身體,但這唯一的身體里包含了大量的靈魂。”同一個人遇到不同的情況時,不同的行為舉止,甚至不同的人格便會浮出水面。在公司里從來不笑的老板可能會在家里變成喜劇演員,但這只會發生在她跟自己三歲的兒子瞎玩鬧的時候。她人格的這一面無法在其他環境中展露出來,這不是她可以靠意志來選擇是否展露的。
同樣地,你可能會有一群朋友,只有在他們面前你才會展現出你人格中的某一面。當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可能會不像平時的自己,并且展現出嚴肅、大膽或全然不成熟的一面。當你失去一個朋友的時候,你失去的不僅僅是這個朋友,你還失去了和他在一起時的那個你。當一個朋友離開人世時,一部分的你也隨之而去了。
每一個人的內部都有著形形色色的人格碎片。這些碎片并不是完整的人格,不是我們在聳人聽聞的、關于多重人格障礙的故事中看到的那種人格。多重人格障礙是一種罕見且不正常的狀況,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神秘的行為變化,有時候今天和昨天不一樣,有時候甚至是現在跟剛才不一樣。有時候我們很自信,有時候我們變得羞怯。有時候我們會冒一些愚蠢的風險,有時候我們行事過于謹慎。有時候這些無意識的人格碎片足夠復雜精妙,能夠自行發展出目標,并且擁有實現該目標所需的施動者。當這些施動者在大腦里出現的時候,提供它們的主體有時候會被稱作“碎片人格”。它們能夠展現出知覺、感覺和意圖。
藥物成癮這種疾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格外清晰的視角,讓我們得以觀察碎片人格是如何工作的。酗酒是飲酒行為、周圍環境和遺傳脆弱性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相互作用會產生一塊人格碎片,該碎片將酒精視作頭等大事,其他的事情都不如酒精重要。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口渴魔鬼”。口渴魔鬼采用一種名為“制造渴望”的策略來達到其目的。我們都有過渴望的感受,不管是在節食期間對一塊蛋糕產生的渴望,還是在寒冷冬日的早晨,明明鬧鐘已經響起,卻想在溫暖的被窩里再待一會兒的渴望。渴望會降低自我做出自主選擇的能力。你的自我想要堅持節食計劃,但自我并非決策過程中唯一的主體。有些時候,上癮者的人格碎片通過直接奪取控制權來為所欲為。許多吸煙的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他們便能完成從香煙盒里取出香煙并將其點燃的全過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的嘴邊已經銜上了一根煙。
在和上癮無關的情景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碎片人格的存在。你的另一半可能會說:“今天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不管我說什么你都要批判幾句?”你可能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今天的表現有什么不同,但你很可能表現得不如平時那么文雅。跟有意識的自我相比,碎片人格的行事風格要更為原始。當碎片人格的力量過于強大,導致自我無法對付的時候,我們就可能會陷入麻煩。根據一個著名的案例,性喚起可以影響人們的舉止和選擇。
溫莎大學心理學系的研究人員研究了性喚起和冒險行為之間的關系。他們給一部分志愿者播放含有露骨性愛場面的視頻片段,給另一部分志愿者播放不涉及性愛內容的視頻片段,然后讓他們填寫問卷,問的是在某些浪漫場景下他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剛經歷性喚起的志愿者,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在問卷中都更傾向于勾選有意進行高風險性行為的選項,比如說跟新的伴侶發生沒有保護措施的性關系。這種人格碎片樂意將志愿者置于險境,只為得到它想要的東西。
除了性行為這個領域,剛看完含有性愛場面的視頻片段的志愿者在其他領域中也更加冒險且大膽。所有志愿者隨后被要求在電腦上玩二十一點紙牌游戲,而那些經歷了性喚起的志愿者更愿意出高風險的招,比如在手中的牌接近二十一點的時候繼續要牌。在這個案例中,研究人員通過刺激繁殖本能的方式來激活無意識。無意識一旦被激活,人們的行為舉止就不再僅由理性自我來指揮了。在自我的控制領域之外的施動者同自我展開了競爭,且常常會贏。
聰明人做傻事,此種情況我們都見過。一個挺聰明的人,不知怎么就做出了非常不明智的、令人震驚的財務決策,或者不知怎么就聽從了心中的某個沖動,直接毀掉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正如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那樣,面對這種情況,人們通常會詢問道:“這個人到底是被什么東西控制了?他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人們還可能會問:“是什么東西入侵了這個人的大腦嗎?”這些常見的表述說明人們心里具有某種半信半疑的觀念,那就是一種不受人類控制的力量可能會操縱我們的所作所為。
在無意識的掌舵之下,我們可能會駛向麻煩。然而,在無意識的帶領下,我們也可能會發現藏在內心深處的寶藏。德國哲學家阿圖爾·叔本華[7]寫道:“在熟讀了某個兼具理論和實際價值的問題的相關資料之后,我沒再思考這個問題,然而,往往在幾天后,該問題的答案就會完全自發地在我的頭腦中冒出來。我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如何產生的,其奧妙和神秘程度對我來說堪比加法機。”數學家亨利·龐加萊[8]也有過類似的體驗。他這樣寫道:“就在我抬腳踩上臺階的那一刻,那個想法就自己冒出來了。在此之前,我腦海中的那些思考似乎并沒有為這個想法做過鋪墊。這個想法就是,我用來定義富克斯函數時采用的那些變換與非歐幾里得幾何一模一樣。”
創意工作者經常說自己是旁觀者,對他們來說,新的想法和問題的解決辦法似乎都是突然冒出來的。許多人談到自己突然有了靈感,或突然得到了神賜般的啟發。通過藝術家的嘴巴在說話的那個“我”并不能將這個功勞攬過來。
我們把靈感看作突然閃現的領悟。一個新的想法在瞬間誕生,隨后這個靈感迸發的時刻迅速消散。但是當一個想法被激發的時候,無意識提供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這個想法本身,還有將其付諸實踐所需的能量和動力。那些借助靈感來創作的發明家、藝術家和作家因他們沒日沒夜工作的風格而著名。他們常常飯也不吃,澡也不洗,將臟衣服堆成山,只因他們在工作的時候太專注了。他們的胸腔里充滿熱情。而英語中的enthusiasm(熱情)這個詞正是來自古希臘語中的entheos,其意思是“被神靈附體”。這一次,攫住你靈魂的不再是想要毀了你生活的惡魔,而是孕育著創造之力的神靈。
不管是被口渴魔鬼攫住的酗酒者,還是被繆斯女神賜予靈感的藝術家,無意識所做之事將人類的日常生活和那些關于超自然力量的故事結合起來。這些故事講述了那些強大的存在,它們待在暗處,神秘且不可思議,就像無意識內部的神經回路那樣。它們在道德上搖擺不定,有時候會以令人震驚的方式幫助人們,但它們是變幻莫測的存在,向人們施加傷害時也輕而易舉、毫不猶豫。雖然它們并不遵循有意識思考的那種理性規則,但它們的行為也并不是隨機的。它們有自己的規則,那些有幸(或不幸)闖入其領地的人便能學習這種規則。
魔法觀
通過我們人生路上的這位隱秘旅伴的雙眼去看世界,是實現我們全部的潛能的重要一步,但這種做法并不適合內心脆弱的人。無意識不講道理的特點可能會嚇到自我,這倒是并不讓人意外,畢竟無意識能夠壓倒自我,奪走自我的清晰思考和限制本能沖動的能力。自我必須小心地處理與無意識的關系。如果自我離無意識過遠,它就會變得無力,無法有效運轉,成為脫離了其本能之源且缺乏感情的算計機器。如果自我離無意識過近,它就可能陷入無意識的原始黑暗,墮落到動物性的層面。我們在醉酒狀態下見過此種情況,前額葉皮質受損導致自我無法正常運轉。在此種情況下,人們可能會放任自己個性中更為原始的那些部分,例如暴怒、色欲和自憐。盡管無意識有時是我們強大的盟友,但我們必須小心對待它。不受控制的激情摧毀過許多人,甚至摧毀過整個國家。
盡管心存畏懼是謹慎的做法,但我們也不該拒絕無意識,它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自從歐洲出現了啟蒙運動,西方文化便開始癡迷于自我的理性世界,尤其癡迷于科學這項人類意識中最偉大的成就。人類在科學領域的種種嘗試十分成功,許多人因此相信人類可以通過計算來掌控這個世界,并相信我們能夠打造出人間天堂,以此滿足人類的所有需求。但是人類的需求并不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談到我們內心世界的發展時,科學就幫不上忙了。科學只擁有控制我們所處環境(外部世界)的工具。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科學的局限,那么科學就有可能誘使我們去追尋一種安全的、小心控制的、可預測的人生,并誤導我們相信此種選擇會帶領我們走向幸福。
很遺憾,幸福并不是這么來的。幸福同物質財富幾乎沒什么關聯(起碼在基本需求滿足后就沒什么關聯了)。盡管我們可能會癡迷于物質,但物質并不能滿足我們,因為我們還需要愛、友情、美、創造力和成長這樣的非物質。科學并不能在這些事情上幫助我們,然而人類傳承下來的神話、音樂和詩歌(無意識激發的作品)以及其他藝術形式能幫到我們許多。在這個科學且理性的時代,壓抑源于無意識的魔法本能或許是個明智的選擇。可這會剝離我們人性中的一個重要的部分,就好似讓我們用黑白分明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忽略世界上原本具有的斑斕色彩。
讓我們來看一個例子。什么是空氣?科學家告訴我們,空氣主要由氮和氧構成。這個事實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植物的生長,也能幫助我們理解其他有用的東西。但是正如一位神秘主義作家所寫的那樣:“當微風吹過我們的臉龐時,什么是氧,什么是氫,什么是氮,什么是碳酸,什么是臭氧?當河水潺潺流過時,這些水又該怎么分解?”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9]寫道:“重量、運動、速度、方向、位置,多么單薄、蒼白、無趣的想法啊!……最令虔誠的頭腦印象深刻的東西是現象的恐怖和美,是黎明的‘允諾’,是彩虹的‘跡象’,是雷之‘聲’,是夏雨之‘柔’,是星辰之‘崇高’,而非這些事物遵循的物理規則。”詹姆斯在專門談論宗教心理學的時候寫下了這段話,但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替換掉“虔誠的頭腦”,將其改為“詩意的頭腦”,甚至是“人類的頭腦”。
沃爾特·惠特曼[10]在他的詩《當我聆聽博學的天文學者》里表達了與詹姆斯類似的看法:
惠特曼將分析的運用,也就是有意識思考的標志,同無意識領會世界的方式進行了對比。英語中的analysis(分析)來源于古希臘語。在古希臘語中,該詞意為“切成碎片”。化學家理解空氣的方式,是將其分成各種組成元素。植物學家理解花的方式,是從花里分出根、莖和花瓣。在惠特曼這首詩的結尾,運用分析的自我閉上了嘴巴,講述者開始了或許可以被稱作“被動欣賞”的體驗。他獲得了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直覺般的領悟。
這種直覺般的、神秘的領悟是否有用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其有用的方式肯定不同于我們通常設想的方式。科學令我們的生活變得輕松。在科學的幫助下,我們用最少的精力完成了最多的工作。從內燃機到人工智能,科學使得機器可以做越來越多的事情,于是我們可以少做點事情。魔法則相反,神話、童話和傳奇是關于奮斗的故事。懶人和騙子在魔法世界走不遠,只有那些勤奮的、具備自我犧牲精神的人才能克服他們所面臨的種種挑戰,最終實現目標。魔法故事講的是通過辛勤工作和自我犧牲,來成為那個我們想要成為的人。正如舉重運動員需要阻力來增強肌肉,人類也需要障礙來成長。
我們為魔法而活。我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各種物品,例如更大的電視機、名牌服裝和最新款手機,可我們真正想要的是感到自己活著。擺放著奢華家具的房間看起來確實不錯,但在涼爽秋日的早晨,一陣風吹過你的頭發,你的整個世界頓時煥然一新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魔法時刻”。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上述現象或許不屬于超自然現象,但我們之所以用魔法這個詞來描繪它,是因為某種不同尋常的狀態出現了。這種非凡的狀態與我們日常生活中有意識的狀態很不一樣。
物理學家阿蘭·萊特曼[11]描寫了他體驗過的某個魔法時刻,當時他在位于緬因州的家里目睹了兩只鶚寶寶生命中的首次飛翔:
魔法時刻將我們從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喚醒,令我們意識到世界上存在著超出我們慣常視野的,更深、更神秘的維度。這樣的時刻來得出乎意料,有時候會被看起來稀松平常的事情激發:一段共同度過的親密時光,一次日落,抑或是一陣秋葉的氣味。我們控制不了魔法時刻何時到來,但是當它們到來的時候,我們便會同無意識相連。日常生活逐漸隱去,我們回想起了全然活著是何種感覺。
社會本能
魔法時刻將我們的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走,邀請我們向外張望。將個體同世界分離開來的分界線變得更具流動性,有時候甚至全然消失不見了。被激活的無意識往往會促進統一和融合。無意識同自我相輔相成,自我聚焦于分析(將事物一一拆解分離),無意識則幫助我們與他人相連,與整個世界相融。
就像所有自然選擇的產物那樣,人類大腦的進化是為了保證人類這個物種的成員能活著、能生育。這些是自私的目標。自然選擇會導致我們優先考慮自己的生存而不是他人的生存,這完全講得通。那些致力于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的資源(食物、住所、工具、伴侶等)的人更可能將他們的基因傳遞給下一代,這就進一步豐富了自私的基因池。在人類傳承了成千上萬代之后,自私按理說應該已經成為人類行為的指導原則了。
但我們看到的情況并非如此。人類常常會做出無私的行為,為他人的利益犧牲自己。盡管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種做法似乎與直覺相悖,但是當人類以群體的形式合作時,群體的行動能力可以強過個體的單獨行動能力。不管一個人多么高大、多么強壯,在狩獵、建造和搏斗這些行為上,一個人都不可能比得過一個順利運轉的團隊。因此,進化偏愛有合作能力的組織。我們再次面臨一對相互矛盾的原則,需要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這一次的矛盾雙方是自私與合作,前者會最大限度地保證個體基因獲得成功,后者會最大限度地保證物種的成功。
頭腦中有意識的部分傾向于代表個體的需求。這個事實或許能夠解釋,拉丁語里表示“我”的ego一詞,是如何在英語中變得同“以自我為中心”相關聯的。有些哲學家甚至認為頭腦中有意識的部分無法做出真誠的利他主義行為。這個理論被稱作“心理利己主義”,該理論聲稱我們的所有行為最終都是由個人的得失和利益所推動的。有些表面上利他的行為實際上出于利己的渴望,例如為了讓自己感覺良好、博得名聲或者獲得別的個人利益。
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一個缺錢的朋友來找你借錢,他提出的數目對你來說并不是一筆不痛不癢的小錢,而且你很確定他還不上這筆錢。因此,出于可以預期到的財產損失,你可能會拒絕這個請求。但你也可能會把這筆錢借給他,因為你想獲得慷慨大方的名聲,或是想要維持這段友誼。頭腦中有意識的部分做決定的時候基于理性,而理性會權衡借或不借的利與弊。這種權衡利弊本身就是自私的行為,因為你總會暗暗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什么能夠給我提供最大的好處?”這種好處可能是情感方面的好處。你可能會把錢借給朋友,因為這樣做讓你感覺良好。反過來說,如果你不同意借錢,這個自私的行為會引發你的內疚感。或許你還相信,如果你堅守高尚的道德準則,你就能夠在來世獲得回報。你總會在心里權衡一下利弊。
心理利己主義理論認為純粹的無私在自我的能力之外,但這并不代表它超越了人的能力。朋友借錢的請求可能引發你想要慷慨解囊的沖動,令你沒有好好想一想就同意了。這可能是你的無意識在替你做決定,而這并不包含對(你所知道的)相對利益的計算。這樣的無意識沖動更多地源于想要慷慨解囊的生物驅力,就像餓了想吃飯的那股欲望一樣。
除了制造想要慷慨解囊的沖動,無意識還會對我們的選擇進行情感上的響應,以此鼓勵利他主義。我們傾向于按照能產生良好感受的方式來做事,而且會避開那些可能會在情感上傷害我們的行為。這些感受由無意識產生。無意識通過情感方面的獎與懲來阻撓自私行為。如果你借錢給朋友是因為你不想感到內疚,或是因為幫助他們會讓你感覺很棒,那么雖然你的自我是出于私利才同意借錢的,可你的無意識卻并不是這樣。
多奇怪啊,這樣一股正義的力量會從暗處涌出,來操縱我們。這股力量十分強大,甚至可以讓我們做出違背私利的行為。在古典時代,激情之愛和作戰之勇等沖動會被歸因于眾神。對古羅馬人來說,慷慨行事的沖動可能來源于女神利貝拉里塔斯。在猶太教和基督教共有的經典《圣經》中,上帝對其選民說:“我要將我的律法放在他們里面,寫在他們心上。”
我們可以在神秘主義的兩個基本信條中看到無意識促進統一的傾向。第一個信條即“合眾為一”,一切事物在根本上是一體的。不管這場“神秘邂逅”由宗教、靈魂還是藥物所引發,此項信條都是該邂逅的核心。第二個信條是“普遍的愛”,這是許多宗教和精神傳統中最高等的愛。它指的是領悟到一切都值得我們同情和憐憫,不管這種愛的對象是人、其他動物、植物還是無生命的物體。自我眼中的環境可能就是一系列實際資源的集合,這些資源在合適的時候可以好好派上用場。但是對無意識來說,這是一個充滿伙伴的世界。我會在下一小節中談到上述內容。
注釋:
[1]即精神病學家口中的ego。
[2]電磁波(包括光)具有量子特性的最小能量單元。——編者注
[3]西格蒙得·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奧地利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的創始人。
[4]笛卡兒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假設有一個惡魔,它可以修改我們的所見、所聞、所聽、所嘗、所觸,那我們該如何確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存在的場景還是惡魔創造的幻象?
[5]邁克爾·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1939— ),認知神經科學領域的領軍研究人員。
[6]古希臘人為了潛入敵城特洛伊而藏在空心的木馬中,因此特洛伊木馬里有很多靈魂/人(spirit)。
[7]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國哲學家,著有《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
[8]亨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é,1854—191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
[9]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機能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
[10]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國詩人、記者。著有詩集《草葉集》等。
[11]阿蘭·萊特曼(Alan Lightman,1948— ),美國物理學家、作家和社會企業家,著有《愛因斯坦的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