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在澳門的一所教會學校——粵華中學,找到一份英文教職。雖然教師的薪資很低,但這是權宜之計,她可以免繳三個較大孩子的學費和住宿費,學校還提供給她自己和七歲大的么兒一個教職員宿舍的房間。
我離開香港時的印象正如媽向我解釋的,并不覺得被英國人統治過,而是被討厭的包頭錫克警察和所謂「皇民」的漢奸所統治。我從來沒有和任何英國人面對面,他們把自己隔絕在主流社群之外,我們只能遠遠看著他們。
我成長于多個歐洲人在中國建立的租界,但澳門和這些租界完全不同。
正當香港作為一個世界性的殖民小區,并款待來自全球的船舶和它們的水手、士兵的時候,澳門只是個天主教徒的小殖民地,或者應該說是個聚居地。與香港正好相反,所有街道上的行人,只見葡萄牙人與當地的中國居民混雜在一起。
「澳門雖然是殖民地,」媽告訴我們:「它并不是在不平等條約之下,從我們的手里搶走的。」
澳門位于半島尖端,本來是個小漁村,隔著珠江口與相距不遠的香港相望。早在十六世紀,葡萄牙的海上探險家平和地冒險進入中國內部水道,其中一艘船在此失事。對西方殖民意圖毫無警覺的中國皇帝,慷慨地特準遇難船員在這個漁村晾干他們的船貨。這些葡萄牙水手在被西班牙人從中國沿海的另一個殖民地「福爾摩莎」趕走后,乘機在這里居留下來,并宣稱這里是他們的殖民地。當時,它成為歐洲與東方之間唯一的貿易站。
三百年后,英國將鴉片帶入了中國南方。當地方政府發起抵制,沒收并焚燒鴉片,英國海軍以此為借口入侵華中。在贏得戰爭后,強占香港成為向中國輸入鴉片的貿易站。隨著時間的推移,鴉片貿易站轉變為全方位發展的商港。但小小的香港島,不足以支撐貿易業務,于是英國又發動另一場戰爭,強行租借九龍99年,與香港共同掌握所有的商業活動,澳門因而失去了它在貿易上的角色,成為殖民者逃避母國政府控管的避難所。北邊和供應所有糧食的中國接壤;在半島的末端,主教和總督都擁有豪華宅邸。越過寬闊的珠江口就是香港,搭乘汽船一個晚上就能到達。
澳門的面積太小,從半島末端走到中國邊界只要三小時。全城只有一條直通整個半島、被稱為澳門街(Aumoon Gai)的街道,沿街除了市政廳和郵局,只有一所醫院、一家旅館、一間電影院、一家書店、一家藥局、一家照相館和一間賭場。全島經濟主要依靠賭博之外,還有一條賽狗道,吸引香港和廣州的賭客每逢周末就來到澳門。直到今天,澳門還保持著17世紀的葡萄牙風情。
沒有寬闊的大道,沒有高于兩層的房子,這使得所有的教堂都顯得突出。在眾多建筑當中,最高的不是教堂,是一座矗立在松山——一座覆蓋松林的小山丘上的燈塔。狹窄多風的街道上鋪著鵝卵石,兩旁房舍和我以往所見的都不相同,唯一熟悉的,是孤立海邊的一座小媽祖廟。不像香港,澳門街道上看不到多少車輛。泰德和我繼續玩用橡皮筋和紙彈射汽車的運動,只花了一星期,就射遍了這個殖民地上所有的車輛。
街道上的人臉,看起來都同時具有東方人和歐洲人的特征,很多都難以辨認是中國人,還是葡萄牙人;他們自稱是澳門人。在中國內地,混血兒往往被人輕視;但在澳門則不然,這得感謝一位年輕總督。
傳說中的總督是個英俊的貴族單身漢,來到澳門不久就愛上一個中國女孩,并且娶了她。這是個禁忌。當消息傳回到葡萄牙宮廷,他立刻被撤除總督職務和貴族頭銜,并被召回國。他不但拒絕了,還留在澳門建立了家庭,成為一名普通的澳門市民。多年后,我在加州和他的后人理克?西爾瓦(Rick Silva)成了好友。
搬到澳門的時候,我在語言方面已有充分準備。在香港的學校里歷經一學期被嘲弄取笑,我講的廣東話已好到能在街上被當作在地的廣東人。在學校里,我再也不會被叫作Laosong-zai,可是閱讀上仍有困難,因為中文書寫所用的字辭和句法與廣東話不同。舉例來說,當我第一次在中文課上被指定示范朗讀課文時,老師發現了我的困難。他對我說可以用普通話朗讀課文,我照他的話做了,卻引起全班哄堂大笑。「Laosong-zai說的是那種話?」,他們問。
「你們這些家伙,最好多注意聽他朗讀,」老師為我解圍:「我們這堂是什么課?是國語。普通話就是我們的國語。你們叫自己是中國人,卻不會說國語,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從此,我在班上的地位好像稍為提升了些,雖然偶爾仍被叫作Laosong-po之子。po是指「年長的婦女」。媽是全校僅有的兩位說普通話的老師之一,這是校長所喜歡的。她教英文。校方要求所有的英文老師要對學生說英語;另外一位是教中文的老師。五四運動后,中國在全國推廣國語,民眾因而能夠彼此溝通。
在這個葡萄牙風情小鎮,我經歷了人生中許多的第一次。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市中心區的生活;第一次從褲子的長短感受到冬夏氣候的不同。我喜歡夏天,可以享受微風吹在汗濕的身上的感覺。「多可笑!」媽批評我:「你不喜歡流汗,卻喜歡讓流汗的身體吹風。不流汗、沒有風不是更舒服嗎?」「媽,冰淇淋在熱天吃起來味道更好。」我也是在這里第一次遇到有人不是為了聽從父母意愿而入學就讀的人。
我們六年級班上有個很安靜的男孩叫李阿龍,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直到有一天修道院院長問我:「為什么那個男孩穿著你的褲子?」
我已經幾乎忘了這件事:有一天我拉肚子,跑到公廁時已拉在褲子里。幸好媽叫我穿吊帶褲,所以我脫掉短褲塞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我不知道這件褲子怎么會穿在李阿龍身上。
李阿龍向來準時繳交家庭作業,并總是得到最高等第。
「你干嘛這么認真呢?」我問他:「你怎么不跟我們一起玩?」
「因為長大后,我不要做我父親做的工作。」
「他是做什么的?」
「清潔工。」
「他為什么不能跟我媽一樣教書?」
「他從沒進過學校。」
「他在那里工作?」
「就在這個學校,負責清掃整個校園。」
「包括公廁?」
「你難道沒注意到,它聞起來一點也不像公廁?我爸對工作是非常認真、徹底的。」
我們在粵華沒待多久;一年后,媽轉到培正中學任教。
培正中學沒有提供教職員宿舍,媽的薪資不夠用來租房子,只好向一個葡萄牙家庭分租一個可以共享廚房和浴室的房間。但一個房間對我們一家五口實在太擁擠了,所以只維持了半年。后來,我們在教堂山廣場天主堂對面找到了一間較大的房子,房主是一個矮矮胖胖、一生為中國天主教奉獻的單身女子,我們管她叫廖大姑。她收養了十二個女孩,每天花很多時間在教堂里當志工。只要教堂有游行隊伍出來,總會先經過她的房子。依我看,似乎每個月至少會有一次游行,廖大姑都會在大門外擺設小祭壇燒香,氣味聞起來和佛寺里燒的香很不一樣,而且這個氣味會一整天彌漫在屋里。周末時,她會邀一位神職人員來家里。我們向廖大姑租了三間房。
為了平衡收支,媽接納了一個剛從北平一所教會大學畢業的女孩,讓我和泰德同住一個房間,讓她住一間。沒過多久,伍小姐就融入我們的家庭,還幫著媽作晚飯。周末,伍小姐帶我們去騎腳踏車。澳門很小,當我們騎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她會要我們觀察大街上人們的日常生活。她說:「城市的特色不是由街道或建筑形成的,而是它的庶民。」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人們在街上烹飪、吃飯、聊天;看到婦女給嬰兒哺乳、管教孩子,以及把內衣拉到腋下搧涼。澳門夏天太熱了,屋子里待不住,我們偷偷帶伍小姐到蠔灣。在這個我們喜歡去游泳的水潭,她教我們怎么吃生蠔,我們從來沒這樣大聲笑過。她說:「這比大學生活有趣多了。」
我們都認為伍小姐很漂亮。日子一天天過去,伍小姐看起來更美了。我們開始在她背后討論誰該娶她,好讓她成為家中的永久成員。她發現了,媽也注意到了。有一天,當我們都坐在餐桌旁吃飯時,媽對伍小姐說:「妳這么喜歡這幾個男孩,怎么不認一個當干兒子?」
「真是個好主意!可是我不能都認。」
「挑一個。」
「我不曉得該挑誰。每個我都喜歡。」
「抓鬮。」
她照做了。
伍小姐鄭重其事地辦了個「生日派對」,煮了很多紅蛋,還邀請一些朋友。她甚至假扮成孕婦,還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穿著向廖大姑借來的中式長袍,挺著個大肚子,搖搖晃晃從房里走出來。當著吃驚的眾人,我從她緊繃的長袍下面爬出來。
那天晚上泰德問我:「她是光著身子穿廖大姑的長袍嗎?」
「我才不告訴你。」我說。
「告訴我!」
「不說。」我還沒聽到泰德的回答,就看到一個拳頭伸向我。來不及了,它直直地打中我的下巴,我回擊了一拳,卻落空了。
雖然學校里每周有一堂圣經課,周二也有宗教禮拜,但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家里參加宗教活動。
在廖大姑的房子里也住了半年后,我們又搬到緊鄰義隆華花園的一個安靜的獨棟房屋住宅區,和喬家分住一間房屋。喬家共有七口:一位上了年紀的房東太太和她已婚的兒子一家四口,加上她自己的兩個女兒。她的小女兒和泰德在學校樂團的同一個聲部拉小提琴。人人稱贊她的音樂天賦與美貌,可是我看不出來。在家里,她總是頂著一頭發卷,也從來不拉小提琴,只聽到她彈鋼琴。
生活似乎步上了正軌。為了我們的健康,媽規定我們吃蔬菜,一周只吃兩次肉。那兩天,我們只吃肉,不吃蔬菜。每月一次,我們禁食(fast)24小時,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領悟到「早餐(breakfast)」這個字的意義。
一年后,房東把房間收回,我們只好再度搬家。這次搬到嶺南畫派領袖、以畫虎名揚海內外的高劍父先生家的樓下。我不知道這意謂著什么。
我喜歡經常搬家。每次搬家的時候,我們會上館子用餐,媽總是點菜單上最便宜的揚州炒飯,以及裹上雞蛋面糊油炸的螃蟹和牡蠣。這兩樣是當地最普遍的海產。
除了餐館,澳門還給了我其他許多第一次的經驗。我第一次吃到木瓜、番石榴和鳯梨、第一次看賽狗;還在街上看到皮膚比印度人更黑,且閃閃發亮像黑色大理石的剛果士兵;第一次學拉小提琴,也是第一次接觸到除了媽唱給我們聽的船歌,以及爸爸那臺昂貴的勝利牌留聲機播放出來的合唱曲和舞曲之外的西方古典音樂。
每次體驗到新事物,我都會告訴媽媽,但沒跟她說吳老師在一次校外教學時買氣泡水給我喝。中學男生的看法不同,他們會談論她,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么。其實,全班同學都為她傾倒。她是我們的班導師,因此,我們都是爭相引起她的注意,直到發現數學老師正在和她約會。我們隨即團結起來對付這個共同且更強大的對手,想方設法捉弄他。可是這學期不夠長,夏天一到,我們都回家了。到了下學年,媽把我們轉學到她任教的培正。
培正是廣州三所最有名望的教會學校之一,從淸朝創校至今,已有60年歷史。不同于中國其他的教會學校,培正是由中國人嚴格管理的,教職員中沒有一個外籍人士。
日本侵華后,為躲避戰火的破壞,培正中學遷校到這片葡萄牙殖民地。澳門沒有足夠的土地容納校園,幸好當地富豪盧大爺有幢封閉式的花園別墅,沿著隱蔽的Wogo路,占去了整個街區。圍墻里有一幢雕刻繁復、屋頂精美的大廈;假山圍繞著蓮花盛開、小橋蜿蜒的池塘。園中有足夠的房舍作為教室、宿舍和辦公室;另有一個開放空間,可容納一座籃球場和壘球場。蓮池中央有一個戲臺和一間茶室,在上課期間被用作音樂和美術教室,以及管弦樂團、樂隊、合唱團的課后排練場。
教堂里葛利果圣詩的歌聲,和行進在這個葡萄牙風情小鎮街上為婚禮或葬禮而演奏的銅管樂隊,會突然被一支交響管弦樂團、一個50人組成的合唱團、兩個一流的銅管樂隊,以及一個軍樂隊所演奏出來的音樂給淹沒。它們把盧家花園別墅變成了文化中心。
培正的表現,不只是把自己的文化帶進了這個小小的歐洲殖民地,還帶動了澳門人對教育的熱忱。自從歐洲教會把制度化的教育體系介紹到中國,半世紀以來,中國的教育工作者已將它提升,并超越了世界水平。所有培正的畢業生,除了極少數例外,都進入大學深造。其中有兩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還有一位獲頒數學領域最高榮譽的菲爾德獎章。
媽參加了合唱團,泰德是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因為缺少音樂天賦,我會和同學繞著校園里的石頭山跑步玩官兵捉強盜,但經常沈迷于湖中戲臺上的各種音樂排練。湖水似乎比陸地更能使聲音清晰響亮,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和聲音樂,勝過了母親所唱的民歌,以及我們在音樂課所唱的美國民謠之王福斯特或舒伯特所作的歌曲。起初,這種所謂的和聲聽起來有些雜亂;但聽了他們反復排練后,我開始抓到一些旋律,先是蘇佩的詩人與農夫序曲,接下來是莫扎特的小夜曲、歌劇威廉泰爾序曲、奧芬巴哈的奧非歐在地獄序曲,以及后來選自威爾第歌劇(納布果)的希伯來奴隸合唱、(游唱詩人)鐵砧合唱和韓德爾的神劇彌賽亞。我感到驚訝的是,即使沒有收音機和留聲機,這些旋律也會深入我的腦海,我很快發現自己可以跟著哼唱。直到多年后,我還總是把這些旋律和澳門聯結在一起。它們帶著我回到蓮花池邊、假山花園和綠樹成蔭、氣根垂懸的Wogo路。我懷疑蘇佩和莫扎特在作曲時,是否也是沈浸在相似的環境中。
媽媽太忙,沒辦法一直和我們保持聯系。她要教學、練唱,還要理家,所以讓我們在下課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也是我第一次擁有自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放學后,我們必須留在教室里,完成所有的課后作業。
我們在香港避難期間,父親繼續維持鐵路的營運,一面把補給輸送到前線,一面把傷兵運送到后方。我們遷到澳門后不久,日軍攻占了武漢三鎮。在它到達南海之前,父親把所有能運的,全都運送到中國僅存的城市——廣州,但也沒維持多久。就在日軍進駐廣州之前,父親最終撤到安南(法屬印度支那),在那里設立了總部,負責把軍需通過公路運輸到后方。
因為有父親的地址,媽要我們每月至少寫一封信給他。有什么事要寫信告訴爸爸呢?我長大后,幾乎對爸爸茫無所知。以前看過他打擊懸在平板上的彈力球,或戴著禮帽、穿著燕尾服去派對,或牽著狗去河邊散步,讓牠們下水游泳,是我僅有能和爸爸聯想在一起的記憶。安南在那里?對這個地方,我只能從印著法文的彩色郵票去辨別出那個地方。
媽會說:「就像在跟他說話一樣。」可是,即使當年他在身邊,我也幾乎沒跟他說過什么。
「沒有什么好對他說的。」我說。
「試試看。」媽說。
我寫給爸爸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爹地:您好嗎?我很好。現在就讀五年級。在所有課程中,我最喜歡童子軍活動。您什么時候可以來看我們呢?
兒保羅敬上」
在幾個月后的一封信中,我寫道:
「親愛的爹地:您好嗎?我很好,現在就讀六年級。我們已經轉學了,對新學校的一切,還沒什么感覺。您什么時候可以來看我們呢?
兒保羅敬上」
有一天,我終于想到要寫些什么了:
親愛的爹地:您好嗎?我很好。伍小姐帶我們去看賽狗,看起來和賽馬差不多。鈴聲一響,一群嗜血的狗從籠子里被放出來。他們奔跑著,背上沒有騎師。起先我疑惑它們怎么知道要跑到那里;后來我看到一只兔子跑在前頭。感謝老天,沒有一只狗抓到兔子。您什么時候可以來看我們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看賽狗。
兒保羅敬上」
我收到爸爸的回信上說:「你哥哥、姊姊寫他們所看見的,你卻是寫心里的感受。你應該像這樣持續寫下去。」
他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后來,爸爸真的來看我們了。當我們獨處的時候,他問我:「泰德有女朋友嗎?」
因為他有所察覺,我對他說:「我們不干那種事,那是膽小鬼干的。」
「你說的膽小鬼,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們不看漂亮的女孩嗎?」他問。
「會啊,但不跟她們說話。」
「為什么不?你們喜歡花,不是嗎?」
「花很好看,但只有女生跟膽小鬼會去摘它們。」
爸爸走后,我寫信給他:
「親愛的爹地:您好嗎?我很好。看著您走進飛機,看著它起飛,就像賽狗場上的機械兔子。我們看著它,直到它縮成一個小點兒。我很好奇,小點里的人有什么感覺呢?
兒保羅敬上」
澳門的生活如此平靜,因而可以憑著每天看到同樣的東西,千篇一律地做同樣的事。有一天,一頂帳篷出現在附近的一塊空地上,居民去打井水時都會經過那里,也會聽到從里面傳出一陣陣喧嘩和歌聲;不久,城里的人也都注意到了。出于好奇,媽走進去看個究竟。出來后,她對我們說:
「還記得浦安輪上的海盜綁架泰德和保羅作為人質、企圖勒索時,我曾向祂禱告的天主嗎?我又發現祂了。我要你們認識祂。」
從此,我們每個星期天都上教堂。
教堂不大,跟教堂山廣場上的那座差不多,是設在一個住家里,完全不加裝飾。它不屬于任何教派或組織,也沒有名稱,教友們都稱它為「本地基督教聚會所」;其他人叫它「小羊群」。
這里沒有神父或牧師,包括星期天的禮拜、聚會和圣餐儀式,所有的教堂事務和功能,都由教友集體管理。聚會時沒有人布道,任何人都可以走上講臺,就他個人得自「上帝的啟示」作見證。如果沒有人上臺,就會有一些年長者向會眾演說。沒人帶頭祈禱,在座的任何人都可以發起禱告。
「這就是耶穌被釘十字架后,基督的追隨者所做的事。」有人告訴我們:「沒有教堂,沒有牧師,沒有儀式,迫害者稱他們為基督徒。眾人只是秘密集會,隨時隨地都能紀念、贊美他們的彌賽亞。」
有一天,媽問我:「準備好接受上帝,成為一名基督徒了嗎?」
「我愿意,但要用我自己的方式。」
「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承認我沒犯過的罪。」
「比如什么?」
「亞當和夏娃犯過的罪。」
「這些我們以后再談。」
「我不懂這個上帝為什么要人向祂禱告。如果上帝全知全能,難道不知道人們的需要嗎?我們必須向妳要求所有的東西、食物和藥品嗎?」
「但我們禱告感謝祂。」
「為什么每次吃飯都要這么做?為什么我們每個星期天都要贊美祂有多么偉大?但我們從來沒有這么對妳。」
「我是你們的媽媽。」
「難不成,上帝比妳還好?」
「你說對了。等你受洗后,我們再來深入探討。」
洗禮是要全身浸在蠔灣的海水里。這我倒不在乎,那是每年夏天我游泳的地方。我沒料到的是我必須全身,連同身上穿著的白襯衫和黑長褲一起浸入海水。等我走出受洗的海水,意外地聽見一陣歌聲。所有的教堂會眾聚集在岸上,就像在婚禮上大合唱。
從此,我每個星期天必須上兩次教會,一次是晨間聚會,一次是晚上的圣餐儀式。如同早會,沒有任何人來執行圣餐儀式,它就像最后的晚餐,會眾自發地站起來禱告,回想不在場的主所受的苦難,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這場儀式持續了好一會兒,最后由坐在第一排第一個位子的人伸手去拿面包和圣杯。他會掰開面包,并從杯子啜一小口,然后傳給其他會眾。是的,這個人總是男性,而男人和女人分坐在不同的區位。有人為我解釋道:「這是按照基督時代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