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殖民地的保護下，我們完全被隔離在戰(zhàn)爭之外，只有透過老師的傳達，才能獲悉戰(zhàn)事的發(fā)展。我第一次聽說「田中奏折」，內(nèi)容宣稱：「為了征服世界，我們首先要征服中國。」按照這份宣言，日本人持續(xù)向中國內(nèi)地挺進。我們無能阻止侵略者，只能藉由愛國歌曲來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有些曲子的確能激發(fā)我們的情感，如：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死守東戰(zhàn)場，中國一定強！…」

「起來！不愿被奴役的人們！讓我們用血肉筑一道新的長城！…」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顆子彈都瞄準一個敵人…」

敵人？他們在那里？

我最近距離看到的戰(zhàn)爭，是敵人把炮彈投擲在我們的頭上，是被他們射殺的傷兵被帶進我們在漢口的家。澳門周邊地帶都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但我連一個日本兵都沒看過。

唱歌時，歌詞振作我們的精神；歌聲停止時，我們會面面相覷地問：「中國挺得住嗎？什么時候我們可以上陣殺敵？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聽說中國軍隊有打過勝仗？」

有一天，門口出現(xiàn)一個乞丐，用雙掌做出捧碗湊近嘴邊的手勢，接著又合掌伸向我們。他一定是個啞巴。我們盡可能把碗盤里剩余的飯菜刮下來給他。

他把手伸進他那件骯臟的外套，掏出兩支剝了皮的小樹枝，把碗里的米飯分成四等份，再舀起碗里所有的菜和湯汁澆在米飯上，然后用一種滿足、平靜的表情盯著食物。接著把碗舉到嘴邊，用小樹枝穩(wěn)穩(wěn)地把一堆飯菜撥進張得大大的嘴里。他閉上眼睛和嘴巴等了幾秒鐘，接著躺在草地上，像一頭牛反芻那樣慢慢地咀嚼。從他的表情看起來，食物是多么地美味啊！連我都開始流口水了。

他把碗里的食物清得干干凈凈后，掀起那件打著補釘?shù)匿伱尥馓祝钢亲由弦坏篱L長的疤痕，臉部開始變得扭曲：

「日本鬼子！」

原來，他不是啞巴！但那是唯一能從他顫抖的嘴巴擠出的一句話。

「你是怎么受傷的？」我們急切地問。

「前…前…前線…」他用扭曲得更厲害的臉和嘴發(fā)出聲音。

「那里的前線？」

「一天一夜行…行…行軍。」

「在什么地方？」

「前…前…前線。」

「跟誰打？」

「敵人。」這時，他變得比較放松。一定是食物在他的胃里起了作用。

「敵人是誰？」

他沒回答，只是指著身上的傷疤，又變得沉默了。

「是日本人嗎？」

他搖搖頭說：「看不見。」

「你為什么要打？」

「命令。」

「什么命令？」

「立正！」他突然響亮地大叫一聲站了起來，同時快速并攏兩只光腳丫。這次沒有結(jié)巴。

一個口令接一個口令，他對自己發(fā)號施令，同時按照口令演練動作。前進！立定！跪下！臥倒！瞄準！射擊！上刺刀！沖鋒！完全沒有口吃。

第二天，他又來了。這次我們給他更多飯菜。看著他一次就把所有的飯菜塞進嘴里，就像他昨天演練口令一樣，同時慢慢地咀嚼，好像在筵席上享用熊掌、魚翅。那天晚上，他再一次為我們演練完軍事動作后，我們讓他睡在前門外的屋檐下。第二天，我們省下一些肉分給他。

「今天晚上還可以，」媽說：「以后不要再給他肉了。你們正在成長，需要蛋白質(zhì)。再說，我也沒辦法支付你們足夠的肉食；那個乞丐是成人，他不需要這么多。」從此，我們只能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把肉丟在餐桌下。

四百年前，澳門不是中國的嗎？四百年來，中國人一直是這里的人口多數(shù)，為什么澳門還是葡萄牙的領(lǐng)地？

因為我們是東亞病夫。

所以我們把憤怒轉(zhuǎn)嫁在葡萄牙人身上。泰德和我打算把澳門從葡萄牙人手里拿回來。我們是中國人，首先一定要甩掉東亞病夫這個標簽。我們決定開始健身，每天早起繞著松山跑步。這是唯一高于城市的地方，沒有房子，但山頂上有座掩映在松林間的燈塔，還有一條環(huán)山步道。我們做伏地挺身和仰臥起坐，還練拳擊。學(xué)校里沒有合格的教練能教我們，即使體育老師也從來沒看過拳擊賽，所以我們向圖書館借書來學(xué)習(xí)。剛好我在圖書館里找到一本能讓我的問題得到終極解決的書《肌肉控制的等長運動》，這樣我就能在教室里練習(xí)了。

母親把所有的心力用在維持家計，因而放任我們生平第一次自行其是，發(fā)展出自己的「文化」，把不遵循常規(guī)當(dāng)作獨立思考，把跟葡萄牙男孩打架視為愛國行為；甚至訓(xùn)練被我們?nèi)∶麨閷椮惖牡聡裂蛉诮稚虾推咸蜒廊说墓反蚨罚话颜f臟話當(dāng)作男子氣概的表現(xiàn)。我們想出各自的叫罵方式來挑戰(zhàn)彼此。當(dāng)有人用臟話罵我媽時，我會用「胡說！你媽才臭，沒人要她！」來回罵。

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一位山東來的螳螂拳大師，我們都跑去向他致敬。

「這套拳法的創(chuàng)始者，是一位少林寺高僧。」大師告訴我們：「某一天，他看見螳螂打斗著了迷，便終其一生投入研究螳螂打斗，最后創(chuàng)出了這套拳法。」

我們問他：能不能跟他「學(xué)習(xí)」螳螂拳？

他教我們的第一件事：

「如果你是要用來打斗，那不行。拳法是一種藝術(shù)，」師傅說：「它是一種身心并用的運動，是用來防衛(wèi)的。因為這會變成致命的武器，所以每一個學(xué)螳螂拳的人都必須先起誓：絕不用它去傷害別人。」

我們向師傅承諾絕不會用螳螂拳來打斗。但，什么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接著，我們通過一項冗長的起誓儀式，焚香向螳螂拳祖師爺像磕頭。此后，我們每天花上幾小時忍受肢體的扭曲，這樣持續(xù)了一整年。這段時間，我沒有跟任何人、甚至沒跟我哥打架，也我沒有爆粗口、說臟話。

又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時發(fā)現(xiàn)我小弟三兒和杰哈德、茅絲躲在屋后一個骯臟的土堆后面。

「你們這幾個家伙躲在這里干什么？」我問。

「那個爬到屋頂上的葡萄牙男孩正要射擊我們。」

杰哈德和茅絲兄妹是德國人，是我家右邊的鄰居，那個葡萄牙男孩住在左鄰。我看了一眼三兒，他臉頰上有一道傷口，離眼睛還不到一吋。

一氣之下，我沖到那個男孩家門前去向他挑戰(zhàn)，要他下來。他拒絕了，還用葡萄牙語對我叫囂，我也用我認為的葡式粗話罵回去。

“Sabadu!”

二樓所有窗戶都被猛力推開了，里面隨即爆出忿怒的葡萄牙口音。看到我的葡式粗話見效了，便持續(xù)重復(fù)喊著。突然我聽到身后傳來憤怒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剛好看見一只大手向我伸過來。我用學(xué)到的螳螂拳，舉起手去阻擋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但這只晃動的手太強壯有力，直接一下就把我撂到在地。我起身猛擊這人的肚子，又踢他的腿，他卻像個巨人那樣站著直盯著我看，然后又舉起手來。我只知道接下來我被他甩到離他五呎外的地上，臉頰發(fā)燙，兩耳嗡嗡作響。

這時，媽和杰哈德的爸爸一起出現(xiàn)在街上。兩個大男人正在用一些粗話交鋒時，警察適時出現(xiàn)，拉開這個男人和他兒子。杰哈德的爸爸要我們這幾個小孩擠進他那輛澳門少有的汽車，比警員和葡萄牙人早一步到了警察局。就在他們到的時候，杰哈德的爸爸已經(jīng)向警察局長報告了事情的經(jīng)過。沒多說什么，警察局長就沒收了那男孩的BB槍。

即使是付出臉上挨一巴掌的代價，我仍為自己挺身而出，直接面對一個殖民者，還賞了他幾拳而感到驕傲。

「為什么葡萄牙警察不和葡萄牙人站在同一邊？」我問媽媽。

「我想是因為杰哈德的爸爸屬于納粹黨。」

「什么是納粹？」

「我不知道。那是德國的。」

「為什么你會這么認為？」

「你沒看見他車子前面那個跟佛教符號相反方向的徽章？」

「就是那個看起來像旋轉(zhuǎn)鞭炮的？」

「那就是納粹的徽章。」

「今天晚上你會來我家嗎？」有一天，肥杰問我。

「怎么啦？」

「等你到了，我再告訴你。」

「還有誰會來？」

「老吳和鬼才。記得把你的彈弓帶來。」

我們一到齊，就以反抗殖民者的名義去射擊街燈。我自以為：這么做，已經(jīng)報復(fù)了那個揍我的葡萄牙人。

媽一直被生活的困窘折磨著。她是在上海的英、法租界長大的，透過外祖父敘述的故事、三叔公創(chuàng)作的歌曲，以及學(xué)校教的歷史，她了解并痛恨殖民者瓜分自己的國家。然而，歷經(jīng)土匪的襲擊、愛國主義抬頭、國民革命及日本侵華，這一個接一個動亂，使她的家庭一直把租界當(dāng)成避難所。其實，她的身體從未受到殖民者的傷害，但總感受到英國紳士的傲慢和優(yōu)越感、殖民地教士的自大、法國修女的施舍和錫克警察的欺凌。

媽媽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英文，是因為他們認為那是在做一件很有教養(yǎng)的事，而且認為英文是比中文高級的語文，甚至取代了法文在外交界及科學(xué)論文中的地位。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否定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認為中國人粗魯、沒有教養(yǎng)；而非字母拼音的中國語文拙劣而落后，并用五四運動來支持這樣的理論。眼見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半夜溜出去射街燈，媽不贊成把這樣的破壞當(dāng)成愛國行為？當(dāng)兒子們必須摸黑回家，卻說這是犧牲；練了一點拳腳功夫，就跑到街上去向葡萄牙男孩挑戰(zhàn)、打架，卻說是在反抗殖民主義。大約五十年前，義和團不是已經(jīng)試過用拳術(shù)和刀劍反抗洋槍洋炮了嗎？難道他們沒讀過這段歷史嗎？

「到目前為止，我的孩子們所了解的中國，是外國殖民者占領(lǐng)下的土地。」媽自問：「什么是他們的未來？是甘心作個對殖民者心悅誠服的臣民？還是反抗殖民者的義和團？我不能讓我的孩子長大了，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這倒要『感謝』入侵的日本人，讓中國人終于團結(jié)起來。不管我們會贏得或輸?shù)暨@場戰(zhàn)爭，他們都必須是其中的一分子。」

她下定決心：必須把家遷回中國內(nèi)地。這樣，她的孩子們才能參與針對入侵者的圣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