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決定到牯嶺避難,結果證明把我們帶進了死胡同。日本人的機動化部隊上不了牯嶺,但媽完全忽略了日本人很容易就切斷上山的補給路線。幸好她早一步,在日本人完全切斷我們的逃亡路線之前,帶著我們離開藏身之所。那時,入侵的日軍已占領了所有沿海地區,不管我們跑到那里,他們的坦克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尾隨而來,炮彈也跟著從天而降。在爸媽以前的學生的協助下,我們跑遍了整個中國,歷經千難萬險,終于在圣誕節前夕到達了香港。
香港是英國殖民地。它是個小島,岸邊排列著突入海中的墩柱,岸上高樓林立。跨過一條水道,就是租借給英國99年的九龍租界。水道之中可看見你能想象得出來的各式船舶:軍艦、貨船、客輪、拖船、駁船、渡船,還有像汽車一般的水上出租車、劃艇、帆船和兩頭翹起的小船。在大街上,人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想都想不出來的汽車:雙層巴士、有軌電車、電纜車,還有拖著水箱、油罐、梯子、棚架的卡車;車輪比小汽車還高的貨車、兩輪車、三輪車、倒著開的車,五顏六色,連喇叭都有是雙音的。還有人拉的紅色黃包車,以及黑色車廂的四輪馬車。這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運輸博物館,也是個活力洋溢的人種博物館。這里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軍人和水手,穿著各式各樣的制服,戴著五花八門的帽子,從頭巾到草帽,有些是歪戴著,甚至頂部有紅色絨球,像個馬戲團小丑。我真不想閉上眼睛,免得錯過一些風景。奇怪的是沒看見多少像在上海的租界看到的、身穿便服的英國人。
「殖民地和租界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問媽。
「這就像自有或租來的房子。殖民地是一片由西方人占領及擁有的土地,而租界是西方列強用武力強占、但并未擁有的土地。」
「為什么只有西方列強能這么做?」
「因為西方國家最早開發機械,帶動工業快速發展,需要大量資源和勞力,這是他們所缺乏的,所以向外探索。他們發現非洲、亞洲和南美洲有肥沃且未開發的土地,以及工作勤奮、愛好和平的人民。不久,所有的工業國家競相投入土地掠奪及勞力勘探,這就必須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環顧四周,你會看到街上到處是軍人和水手,還有港里停泊的軍艦,這就是工業發展和軍事力量緊密結合的結果。」
「假如英國人不來,上海和香港會停留在未開發狀態,就像三叔公所居住的鄉下嗎?」我好奇地問。
「有可能。中國過去是個農業國家,幾千年來,民眾認為只需種植自身所需的糧食和制造夠用的物品,就可以投注所有的時間來發展我們的文化。」
「文化是什么?」
「人們通過寫作、繪畫、音樂和科學,來表達對大自然的欣賞。」
「什么是科學?」
「對中國人而言,科學是指對自然的觀察;對西方人來說,科學是對自然的研究。」
「如果中國人把幾千年投注在科學,怎么會被要求在課堂上學習全都是由西方人發展出來的科學和數學呢?」
「中國人從未發展出演繹和歸納的方法,只是忠實謹慎地觀察,再把心得應用在生活上,而不會假設所觀察的事物起因和效果。舉例來說,中國人發明了最好的歷法,那是以太陽和月亮兩者的位置為基礎的;但卻從來不問為什么日月會這樣運行,彼此間有怎樣的相互關系。」
「妳是說,如果英國人沒來,上海和香港還會是未開發狀態?」
「你說的對,也不對。如果我們保持只要夠用就好的哲學,這個說法是對的。反之,如果我們學習科技,并發展出我們自己的工業來跟他們競爭,那就是為什么要在學校用功學習的理由。」
我討厭學校,尤其是數學。為了轉移媽的心思,我問:
「假如香港是英國的,為什么這里的中國人比英國人多?」我想,城市的存在是因為有人居住。假如把中國人全部遷離香港,英國人還會繼續住在這兒嗎?
「殖民地的概念,就是掠取當地的資源,并使役當地勞工去處理這些資源,然后運回母國或營銷到非工業國家。」媽試著為我解釋:「住在殖民地的殖民者不用工作,而是由當地人來為他們工作,并服侍他們。你看,有成百上千的中國人在他們的工廠工作,卻只有一小撮英國人在監管他們。在香港或上海,兩個成人帶兩個小孩的典型英國家庭里,用十個中國人來服侍他們是很普遍的現象。包括一個廚子、一個洗衣工、一個清潔婦、一個管家、一個司機、一個園丁、一個為男主人服務的隨從、一個女主人的貼身侍女,加上兩個照顧小孩的保姆。」
「我們在青島和牯嶺的家,不是也有這些嗎?」我問。
「這…」媽停頓并想了一下說:「看起來很像,但卻是不同情況造成的結果。一種是奴役他國人民;另一種是社會秩序和經濟需求,就是所謂的階級。」
「香港的中國人被當成英國公民嗎?」
「不。他們不是英國公民,而是大英帝國法律下的臣民。」
「什么是臣民?」
「一個被來自他國的人所統治的本地人。」
「本地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人。」
「那些深色皮膚的人也是英國人嗎?」
「什么深色皮膚的人?」
「那些警察。」
「不是。他們來自印度,是大英帝國的另一個殖民地。」
「可是他們卻統治我們。」我感到憤憤不平:「這些殖民者統治我們,是因為他們占去我們的土地。印度人是印度的原住民,憑什么可以統治我們?」
「統治者欺凌被統治者,但為了避免被本地人仇視,他們不想親手干這些事,又不能叫本地人欺侮自己的同胞,因為他們可能下不了重手,所以就引進不同的民族。」
「那么,印度人也被當英國人看待嗎?」
「不。英國人在最上層,中國人在最底層。英國人由英國法律所管轄,中國人由殖民地法律來管轄。兩者之間的其他大英帝國臣民像印度人、馬來人,他們還被另一套法律所管轄。至于那些為殖民政府工作的中國人,則被賦予包含在一些英國法律中的優惠待遇。」
「假如英國對待殖民地的每一個人,都像對英國人一般用同一套法令,并在相同的工資標準下一視同仁,我們還會想把他們趕出中國嗎?」我問。
「會的。因為我們要作自己國土的主人。」
「廣州是我們的國土?」
「是的。」
「那,為什么廣州被北方人所統治?」
「北方人也是中國人啊。」
「所以,民主的真諦是由誰來統治,而不是人民如何被統治?」我試圖把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帶入討論。
「你這是什么意思?」媽問我。
「我們寜愿住在自己擁有的房子,也不愿住租來的房子;即便擁有自己的房子花費較貴,而且不見得比較舒服。」
「是可以這么說。」
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有著各種膚色的人種,蒼白的、棕褐的、黝黑的,衣服的款式五花八門,正式套裝、長衫、短裙、開襟毛衣、露背吊帶衫,也有把身體裹得緊緊的中式長袍。頭上戴的,從英國淑女的華貴禮帽,到錫克警察的頭巾,和中國苦力頭上的草帽。街上可見各式各樣的制服,白的、黑的、棕的、紅的。這一切,讓我感覺像漫步在嘉年華會中,卻對四周的人,包括中國人在內所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父親在華南出生、成長,他曾告訴我:「沒人聽得懂南方人說的中國話。如果你在香港迷路,就找個有一張中國臉的警察,他們會說山東話。」
「你不是說香港都是廣東人嗎?」
「那是殖民者統治殖民地的方法。他們知道無法要被統治者去射殺自己的同胞,于是引進錫克人、廓爾克人和山東人來香港當警察。」
「沒有英國人嗎?」
「哦,沒有。不論這些警察屬于那一個種族,都聽命于所屬的英國長官。為了避免與被統治民眾之間發生不愉快的接觸,英國人喜歡躲在幕后。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統治者。任何英國所統治的地方,都會建立一個中間階層來緩沖被統治臣民的敵意,并以特權作為獎賞,換取他們對皇室的忠誠。在香港,這些人被叫作眼線、皇家僮仆或大班。日本人也不遑多讓,在他們占據的地區成立傀儡政權,像滿洲國、華中行政區和華北行政區。」
這就是我所居住的中國。不管我身在何處,始終脫離不了殖民者的統治;我總是成為德國警犬、包頭巾的錫克警察或戴草帽的安南人吠叫的對象。
三伯——父親的三哥收留了我們。
媽在遇到爸爸之前就認識三伯。當年媽媽赴美深造,三伯是她唯一認識的人,但他在東岸的哈佛就讀。在那個時代旅行不容易,所以他交代兩個弟弟照顧我媽。澤歧三伯在舊金山接她下船,而我爸負責照顧她在密歇根的生活。
澤歧三伯是另類的「大班」,終其一生都和重要的政治人物混在一起,并被指定為自齊伯公的繼任族長。被我們稱為大爺爺的自齊伯公有一長串顯赫的頭銜:財政部長、交通部長、陸軍總長、貿易部長、教育部長及國務總理,還曾代理了11天的總統。
澤歧三伯以一位外交官的準女婿身份,赴美攻讀法律學位,在哈佛和后來成為財政部長的宋子文是同班同學。他的任務之一,是隨時陪伴宋子文的妹妹宋美齡參加韋斯利學院的派對。美齡后來嫁給了中國的實際統治者——軍事委員長蔣介石。回到中國后,澤歧三伯和蔣介石政府里的高官王克敏的女兒結婚。后來,王克敏變節,成了日本人的傀儡政權——北方行政區的頭頭。
三伯領導一家叫「中國電氣」的美國公司。日本人占領中國期間,他把公司總部遷到了香港。
三伯將他位于天星碼頭和半島酒店之間,也就是尖沙咀的一幢豪華公寓六個房間中的一間,分給我們居住。他家共有六口人,加上從BJ帶來的五名家庭幫傭──一名廚子、一名女仆、一位管家和兩個保姆,加上我們一家五口,總共有十六人!我從來不知道這些傭人晚上到底睡在那里。我猜他們就像我們在青島家里的一些傭人,只是在地板上打地鋪。
「我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生活方式了。」媽告誡我們:「這里的仆人不是來服侍我們的,你們要像對待三伯和伯母那樣尊重他們。從現在起,我們得自己洗衣服和打掃房間。在屋里要降低聲量,也不能騎馬到處逛。」
整個香港沒有一座花園,所以我們跑到大街上把它當游樂場,這比任何花園都有趣多了。我們在街道上溜冰,挑逗包頭巾的錫克警察來追我們;玩官兵追強盜的游戲,在沒有門的公共巴士跳上跳下。哥和我會用橡皮筋對著汽車射小紙球,并比賽記汽車牌照上的號碼。堂兄弟們也加入我們的大街游戲。
很快的,學校開學了。媽把姊姊和哥哥送進一水之隔的維多利亞島上的寄宿學校,三兒和我就讀九龍當地的學校。這樣一來,就給擠在三伯家一個房間里的我們較大的活動空間。
媽的行前教誨,并沒有讓我入學的第一天好過些。老師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而且每節課結束時,他都會指著我問是否聽懂了。下課時,我被團團圍住,像動物園里的動物被眾人盯著看,只聽到嘻笑和重復的冷嘲熱諷:
“Laosong-zai m-sick guang bahg wa!”
我發誓,一定要學會那只「鳥」說的話。
放學時,我和大家一樣用Ng soung來稱呼老師,而不是吳先生。第二天,我發現只要Ng soung不在課堂上點我的名,或我保持沉默,就不會有人叫我Laosong-zai。到了第三天,我已能理解那些鳥說的Laosong-zai就是「北方小子」;Bak Wa就是「普通話」,是指廣州當地的方言。所以情況并沒有那么糟。
一星期后,我在下課時跟著那群男孩一起丟石頭、喊粗話。一學期結束時,我已可以講當地的普通話,但還是擺脫不掉Laosong-zai這一綽號,只不過現在叫起來,反而有點親切感。他們都用渾名來稱呼別人,像Cheongsao-ban棺材板、Guai-zai鬼仔,意指混血兒。
我就讀的培正(Piutzing)小學在半個城鎮之外,所以媽買了輛單車給我。三伯的公寓在三樓,沒地方放車,為了免去我扛著單車上下樓梯,媽和住在同一個街區轉角處的朋友商量,讓我能在他的住處寄放單車,因為那里是地面層,而且有一個院子。當我第一天推著單車到那里,他板著臉問我:
「你憑什么認為可以把你的單車放在我的地頭?」
我愣住了。媽不是跟他說好了嗎?我還能說什么?
「對不起,先生。」
我轉身離開了。
「回來!」他叫著。
我連頭也沒回。
「你兒子真沒幽默感,」后來這人對媽說:「他甚至不能處理一個簡單的意外狀況。」
我寧愿扛著單車上下兩層樓梯,也不愿再去面對那個人,更不用說叫他叔叔,每次去取車還得謝謝他。
在家里,媽自己也陷入尷尬的處境。她忘了她自己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有天,郵差遞給她一封注明收信人是「周太太」的信,她未加思索就把信拆開了。這是寄給三伯母的信;更糟的是,寄件人是三伯母的父親--日本人占領下的華北行政區長官。一向被視為愛國行動派的媽,在過去住過的地方,她總盡力召集婦女從事與抗日相關的活動,諸如為戰士縫制冬衣、照顧傷兵和勸導他人抵制日貨。三伯母立刻抓住這個把柄,指責媽企圖刺探她父親的消息。對三伯母而言,這比中國對日宣戰更嚴重。我們必須搬家。
媽在九龍塘找到一個住家單元,包括用餐區、烹飪區和一個封閉的小隔間。隔間的地板上有大、小兩個洞,大洞用來上廁所,小洞是排洗澡水用的。這個地方真是簡陋得只夠維持基本生活,既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家具。媽必須買一個大瓦罐,用來貯存從公共水井汲來的水;為了作飯,還買了一個燒木炭的爐子、一張用來吃飯的牌桌,以及為一家五口買了五把椅子。用餐區的上方有個閣樓,媽把它改裝成全家睡在一起的大通鋪。
雖然以前從來沒見過這么寒酸的居住環境,我們倒覺得挺好。但對媽來說,得用她那雙文明腳,辛苦地為小閣樓爬上爬下;還得蹲坑上廁所。「這就和我小時候一樣,」媽說:「對我是很好的運動。」
六個月后,漢口淪陷,日本人占領了粵漢鐵路,我們和父親失去了聯系。突然間,媽陷入了困境,既沒有收入,又拖著四個孩子,流落在一個她不會用廣東話溝通的外國殖民地。
幸好,英語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