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冒著蒸氣駛向海盜巢穴時,俄國船長和海盜頭子一起待在船橋。他們一個說俄語和一點英語,另一個說汕頭話和一點普通話。當船緩緩行駛在寂靜的海上,無聲的友誼也在兩人之間悄悄發展。有一天,海盜頭子向船長出示一張小男孩的獨照,同時指著自己,驕傲地微笑著。船長也以微笑響應,并豎起了大拇指。每當兩人進行每日例行的全船巡查,總會在關押『戰利品』的交誼廳外駐足。船長從窗外指向我媽,并豎起四根手指,海盜頭子立刻會意地舉起自己的四根手指,抓住兩根指向自己,再用剩下的兩根指向我媽。接著,不發一語地一起走回船橋。
「我始終不明白海盜頭子為什么要抓你們兩個去當人質。」媽一想起這事就犯嘀咕:「他們能從一個守寡的教師身上榨出多少贖金?」
「寡婦是什么?」我問。
「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
「可是爸爸沒死啊?」
「這只是向海盜表示我很窮的另一種說法。」
「我也是告訴他們:我們很窮。」姊姊說。
「妳跟海盜說的?」
「出海的第一天,我們在甲板上玩,那個家伙跑來跟我們說話。他看起來不像水手。他問我們是不是兄弟姊妹。我對他說:我們很窮,甚至連米飯都吃不起。他問我們吃什么,保羅說:我們得吃餅干當午餐和晚餐。」
「我的天哪!」媽大叫:「你們知道餅干有多貴嗎?那是進口的,沒多少人吃得起的。」
回到青島時,爸爸夢寐以求、且籌劃多年建造的新居剛好落成,正等著全家搬進去。當時我對金錢沒什么概念,對貧富的詮釋是根據所擁有的對象來衡量的。就像這幢房子,假如海盜看見它,保證不會讓我和泰德回到媽身邊的。
這幢房子看起來就像英文故事書里跑出來的,座落在知名的八大關-長城上的八個關口-高級住宅區的一座小丘上。它的后半部是典型德國城鎮的紅漆磚木結構,可俯瞰賽馬場;越過賽馬場就是沙灘和大海。正面看起來像一幢英式宅邸,襯著一排法式落地窗,屋角有一座像中世紀城堡的塔樓,房子的入口位在塔樓的下面。從玫瑰花園看向房屋東側,有一扇側門,像鑲著彩色玻璃窗的小教堂。整座住宅用一堵石墻和外面的世界隔開,屋頂覆蓋著搭調的磁磚,聽說是意大利進口的。
我一直到長大后,才了解這幢住宅對父親的意義。
父親成長于廣州西關精華區一座占地足足一個街區的四合院。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擔任廣東、廣西兩省鹽務監督,是來自北方SD省的望族族長。他喜歡漂亮女人和好馬,有四房妻妾。每一房子孫占用四合院的一個廂房。因為愛馬,他經常去香港看賽馬。一旦發現品種優良的退役馬,就會立刻買下。經年累月下來,他擁有一群收集來的賽馬,每天下午指定一名孫兒陪他騎馬。
「每當我祖父要訓練一匹新馬跳欄的時候,」父親告訴我:「他會把我們布建在所有連通四合院廂房的走廊上的每一道門坎。馬跑過我們身邊時,我們就會揮動鞭子驅使牠跳過門坎。中式房屋的門坎都有膝蓋那么高。他對待馬,就像對我的四位祖母;對待我們還不如那些馬。我第一次學騎馬,挨的鞭子比那匹馬還多。『笨蛋!千萬別跟在馬后面!…該死的蠢材!從左邊上馬!…』他規定我們要刷馬和換馬蹄鐵。」
「你曾祖父叫我們把所有馬籠頭包起來,綁上彩色絲線。」我的三曾祖母曾對我說。「老頭子的好奇心可不只限于馬,每次他從香港回來,都會帶些小玩意兒,從葫蘿卜削皮機到活動玩具。難怪城里人都叫他『周瘋子』。」
『周瘋子』去世后,我父親的伯父繼任族長,并舉家遷到BJ,他在那里擔任民國的總理。他有兩個老婆,一個住BJ,一個住天津,我們管她們叫BJ奶奶和天津奶奶。他在BJ買下了一間道觀,拆了改建成一幢「現代四合院」作為他那大家庭的住宅。「太俗麗了!」我爸對我們形容那幢房子:「那是一個中式與歐式建筑的混合體,可能是受了『周瘋子』的四合院,以及他出使過不同的美洲國家所住過的使館影響。你們等著看我要建的房子吧!」
我的伯祖周自齊是1880年代最早赴美學習的中國留學生之一。回到中國后,他在清廷及后來建立的共和國政府里擔任要職。他與美國談判,退還中國因義和拳亂所支付的賠款,并用這筆退款設立了保送中國學生赴美深造的基金。由于傳統中國教育是建立在學習道德與詩文的基礎之上,被選拔參與留學計劃的學生,必須進入美國教育系統學習數學、科學及英文等科目,因此,伯祖成立清華預備學校,提供高中補習課程。
「來清華吧,」他對我爸說:「完成所有的課程后,政府會用公費獎學金保送你去美國留學。」
父親當時正就讀一所教會中學,學校所教的課程和美國中學采用相同的標準,進入清華反而會使學校教育延后兩年,所以他婉拒伯祖所提供的機會。高中一畢業,我的祖母就變賣了首飾,為他買了張赴美的單程統艙船票。到了美國,他半工半讀,當過馬夫、爐工,也拖過肥料、煤炭,就這樣自力更生直到大學畢業。五年后,他帶著工程和管理(也就是今天所謂的MBA)學位回到中國。又過了四年,他才建造了夢想中的房子。
父親是在官宦之家的大宅院里培育出來的儒士,終其一生遠離庖廚,在設計住宅時也沒多留意廚房和仆人的住處旁邊,正是我們這些孩子經常逗留的地方。緊挨著廚房的石墻上有個對外開口的垃圾箱,每天早上照例有馬拉的垃圾車在此稍作停留,但它幾乎收不到垃圾,因為在前一晚就被乞丐撿光了。
「別給乞丐任何東西,」媽交代我們。
我覺得她好狠心,但對我們可不是這樣的。她堅持我們每天放學后要喝她為我們準備的「保健汁」,有新鮮的水果汁、生肉汁、葫蘿卜汁,甚至卷心菜汁。
「可是他們沒東西可吃!」我抗議。
「你今天給了他們東西吃,明天他們要上那兒去取得下一餐?告訴他們:團島上有一個營地,提供免費住宿、食物、醫療和免費的兒童學園。但他們必須完成營隊指派的工作。我們每個人都要工作,甚至是瘸子和瞎子。」
這個營隊是很受青島婦女社群喜愛的項目。不管我們生活在那個城市,媽總會組成當地的婦女社團。盡管有這個營隊,青島跟其它中國城市一樣仍然會有乞丐。在德國警長的指揮下,警察局有一個在街上巡邏的捕狗大隊,只要看見任何一只身上沒有狗帶或嘴套的狗,不管牠有沒有主人,一律加以射殺。
除了垃圾箱,我家還有一個送貨門,門外隨時停著一輛黃包車等著媽。媽五歲時開始纏足,雖然十多歲時解放了,但腳已經永遠畸形。我們小孩子是不許乘坐黃包車的,所以從來不認識車夫,我總是好奇他晚上睡在那里。至于我家的四個長工,我知道他們睡那里。
廚子在廚房的隔壁有一間附帶浴室的臥室,我時不時地會偷偷潛入。他的兩個女兒也睡在那里,負責清理我們的臥房并為我們洗衣、縫補。劉媽是奶媽,睡在三兒房里;管家和劉媽的兒子劉金昆,晚上就分別在起居室和書房里打地鋪;園丁一家就住在車庫樓上。車庫里沒有車,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去上班的。在那個年代,我們甚至連問都不敢問。
我的世界是透過琴房的法式窗戶、餐廳的玻璃門和父親書房的英式窗戶所看到的景物。
為什么媽媽會告訴海盜:她是個靠教書來養家的寡婦?
「妳不是教我們不能說謊嗎?」我問她。
「我們的生命中,沒有什么是絕對的。」媽媽對我說:「我們作決定時,必須先設定優先級。如果說謊可以救一條命,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當事情涉及到我兒的性命時,動物本能便會取代一切,不顧我之前為自己設定的原則,會用爪牙去為他們拚命。」
我媽在女權、愛國主義和誠信正直上的表現,都如此理直氣壯嗎?
至于父親,則是以不同的面向處理自己的原則。后來,當孫兒問起他是否曾經收賄時,他回答:「不曾。沒有人的出價夠高。」
「要多高的價碼才夠,爺爺?」
「出再高的價錢也不干!當山東軍閥試圖賄賂我交出我管理的鐵路局保險箱時,我是這樣回答他的。」
「他怎么說?」
「他下令要把我槍決。」
「如果你沒照他的話做,有可能會被拉出去處決的,不是嗎?爺爺。」
「我想是的。但,我沒有絲毫讓步。」
「你在作決定時,有考慮到家庭嗎?」
「是的,你們的祖母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父親對他的孫兒說:「我相信,她能在沒有我的情況下撐起這個家。」
就把握原則而言,父親是個更好的人嗎?或者,因為他這么有教養,以致失去了野生動物的本能?
「當你對奶奶不忠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嗎?爺爺。」
「你還太小,不能理解。」
我很快理解青島之所以被稱為「青島」,因為它像一座被藍色海洋所圍繞的島嶼,天空也總是藍的。從我家可以步行到達城里的每個角落,到海灘也只要二十分鐘。我家和賽馬場中間有一條馬匹專用道,盡頭是一間由前沙皇禁衛軍上校阿德莫維奇所管理的馬廄。穿著馬靴的他,蓄著一臉打過臘的胡子,看起來像個標準的哥薩克騎兵。他老婆穿上長裙側騎著馬,看起來像個俄國宮廷貴婦。
我們跟哥薩克人學騎馬。
房子西側是中央公園,再過去是湛山,我們可以在下午放學后,跑馬穿越森林和小丘。
「莉麗,你瘋了嗎?」有一天,媽的一位朋友打電話給她:「我看到你的兒子們在跑馬!」
「他們的爺爺定下一條家規,」媽答復:「每個周家人都要懂得怎么騎馬。如果我不是纏過足,嫁到周家后也得去學騎馬。」
「他都死這么久了,你們還得遵守他訂的家規?」
「我兒子的爸騎馬。他認為騎馬是一項重要的人生經驗。『你可以騎著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告訴孩子:『甚至可以馳騁到陡峭的絕壁上,只要你能夠懸崖勒馬。』」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被綁架的時候,你告訴他們要當個善良的海盜?」
「不然我還能說什么?難道要告訴他們哭著等我們湊齊贖金?」
我的問題倒不是控韁,而是如何上馬。那匹退役的賽馬又高又大,又愛奔跑,得要有人幫我才上得去。有一次,泰德在森林里從馬背上摔下來,沒辦法再爬上去,我下馬伸手去當他的馬蹬。等他順利上了馬,我自己卻沒法兒爬回馬背上,他只好又下馬來幫我。最后,我們了解到必須有一人步行。哥的扁平足走長路會痛,所以最后我只好走路回馬廄。
雖然我和馬的關系沒有超出青島的范圍,但牠們的氣味和聲音,包括馬糞的氣味、馬鞍刮擦牠們身體的聲音、舌頭在口腔里滾動的樣子,都不曾從我的記憶中消失。
青島曾是一座德國小城,小到沒有兩幢房屋相似,大到我們騎馬沒辦法一次跑遍所有山丘。沒人會提供門牌號,只要說出街名和描述房屋的外觀就夠了。但對從小就生活在那里的我來說,很難分辨什么是德國的,什么是中國的。多年后,我遇到一位德國旅店經理,他告訴我:在他的家鄉有不少人去了中國后就沒再回去,他一直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直到他去了青島。
「青島比德國還要德國,」他對我說:「起初,我不能理解,為什么那些去了中國的人不想回德國。在德國有很多像青島的奇特小城鎮,但它們街道都很狹窄,使城市擁擠得令人感到窒息,沒有那么多漂亮房子和教堂,更沒有港灣和海灘。你可能在郊外看到一、兩間像青島所見的房子,但那是屬于貴族或富豪的。舉例來說,青島地方官員的住宅,看起來就像德國皇宮的縮小版;青島所有的德國人都生活得像老家的貴族。殖民者的確是為自己建造了一個世外桃源。」
我家搬到青島時,它已不再受德國統治,所有的殖民者已返回德國,只有少數非官方人員留下來,譬如教我哥哥、姊姊彈鋼琴和拉小提琴的修女,以及幫我割除盲腸的醫生都是德國人。
我們的警察局長也是德國人,他嚴格執行城市法規。有一天,我看到一輛卡車在我家隔壁的一位俄國老婦家門前停下來。俄國老婦正用鏈子牽著一只狗在路邊散步。這時,卡車上的警察掏出手槍射殺了那只狗,老婦因此發起瘋來又哭又叫。那位警察對她說:「牠沒有戴嘴套。」老婦抗議:「可是我牽著牠!」警察回答:「女士,城市法規要求狗煉和嘴套,兩者缺一不可。」
對德國人來說,養狗是件大事,牠們甚至還有血統證明。我家的德國牧羊犬,就是警長家純種牧羊犬的后代。
在青島,俄國人比德國人多,他們不是殖民者,而是不愿意生活在共產主義統治下的沙皇時代的人,所以他們逃到中國,大部份去了哈爾濱,也有不少到了上海或青島。除了騎術教練,我們的舞蹈老師也是俄國人。
母親把我們送到由林阿姨主持的家庭學校,她嫁給一個美國人,是我父親擔任副經理的膠濟鐵路局總工程師。他們來自上海,把自己的姓氏「林」念成了「凌」。
我已不記得任何與在校學習有關的事,只記得在上學和放學后在路上做過的事。
哥哥姊姊都是騎單車上學,我則是跨坐在園丁的單車橫杠上。我從沒見過巴士或出租車,也不記得看過多少黃包車。青島多山,這使黃包車變得不切實用;我所見到的都是大黑馬拉的德國馬車。市民出門都搭乘馬車;但我從來沒坐過,都是自己走路回家。媽答應:等我的腳夠得到踏板,就給我買一輛單車。所以目前我只能偷偷牽著我哥的單車溜出去,把我的右腳穿過橫杠下面的空間去騎它。
我不介意走路。步行穿過中央公園,公園里可做的事多著呢。我喜歡踩著落葉,傾聽沙沙作響的聲音;喜歡走到獸籠前拿花生喂熊,看牠像個小小孩,用胖嘟嘟的爪子拿東西吃。
學校里的老師告訴我們:中國是個大國。但我所看到的中國,是許多小城鎮的組合,或許我應該說:是許多租界和殖民地的組合。
周日午后,全家人會坐在露臺上,看著賽馬從下面跑過,聽著答答的馬蹄聲,撲面而來是馬蹄揚起的塵土。視線越過跑馬場就是海灘,可以聞到海風帶來晾曬的海藻和漁網的氣味。我們會在離家二十分鐘路程的海灘上消磨掉大半的夏日時光。
循著風向,有時會聞到中央公園里盛開花朵的香氣,有時會聞到來自相反方向的肥料味。我喜歡這個氣味,它讓我想起我的馬兒「波洛普」。每次騎過牠后,我會替牠刷毛,喂牠吃葫蘿卜。
課外時間,我如果不是在馬背上或海水里,就是在沙灘上撿貝殼。哥哥姊姊喜歡在巖岸邊釣魚,沒耐性的我會帶著小弟在巖石間跳來跳去,用手指在潮池里摸魚,或瞪著海水遐想:會不會在地平線的另一端發現大個子約翰?西爾弗[1]或魯濱遜?克魯索[2]?
打從我們搬進了新居,上海和BJ的親戚們就輪番來我家避暑。
有一年夏天,丁干媽來了。她是姊姊的干媽。當她宣布要:「我要搭飛機回去。」著實震驚了每一個人
「陳素!」媽叫道:「你開什么玩笑?上那兒去找飛機啊?」
「你沒聽說郵政局剛剛宣布,他們運送郵件的飛機出售機票?每一個航班在正、副駕駛座的后面,會有兩個額外的座位。」
「妳的心臟吃得消嗎?」
丁干媽的身體超重,媽擔心她的心臟受不了飛行。所以向她的朋友——青島海軍司令請教。他主動提議,為丁干媽安排一趟搭乘海軍水上飛機飛越城市的短程飛行,以確定飛行高度對心臟病患者不構成問題。媽問他:在丁干媽上飛機前,可否讓我們每個人都參加試飛?
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了。
那架水上飛機有兩個駕駛座,我猜,一個是飛行員的座位,一個是射擊手的。我們一個接一個搭乘飛機。除了圖片和頭頂,我從來沒見過飛機,更不用說坐在飛機里飛行。它是帆布做的!「它會被打濕嗎?」我問飛行員。他回答:「它是用桐油來防水和惡劣天氣。」后來,我在地理課本上讀到:桐油和花生油是中國主要的出口商品。那是一生中最令人興奮的一天,我把自己想象成「紅男爵」[3]。
丁干媽一直沒進行試飛。就在我們每個人都搭乘過飛機后,輪到她時,一陣海風掃過,那個把我們從海灘背到飛機上的水手,再也沒辦法不讓他背上的人被打濕。
「飛行很平順,」媽對丁干媽說:「如果不是看到下面的房子變得那么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空中。郵機比這大多了,你沒問題的。」
到了那個大日子,我們全家去機場送行。可是起飛前一刻刮起了一陣風,航班就被取消了。第二天,我們又去機場,同樣的事又發生了。
丁干媽身為蘇州一所女子學校校長,必須在開學前回去,只好改搭輪船了。
暑假結束,我的世界又回到平庸的校園生活。對我而言,世界只是個游樂場,有游泳的海灘、供我騎馬的樹林、可以攀爬的山丘和學校的足球場。周邊陪伴我玩耍的人,有同學、老師、廚子、管家、女仆、園丁、清潔工、黃包車夫,以及街上的小販、乞丐和獸籠里的熊。
又到了搬遷的時刻。
相較于企業、文化差異與政治權威是由北而南擴展到華東,河流卻自西向東流。它們的上游在中國西部喜馬拉雅山高聳入云的西藏高原吸納了雪水,卻無法在交通上擔當重要角色,人們只好挖掘運河來取代。當中國進入摩登的蒸氣時代,火車頭成為進步的象征。擔任交通部長的伯祖周自齊提議修建從廣州向北到漢口的鐵路,由于時局動亂不息而未受重視。他去世后,中央政府終于意識到此事的重要性而開始修建。我父親奉派負責管理,全家因而搬到火車起站的漢口對面、位于長江南岸的武昌。
武昌、漢口、漢陽合稱武漢三鎮,是中國有名的「火爐」。夏天氣溫可能飆升到攝氏50度,幾乎每天都有黃包車夫倒斃在路上的報導。長江水位上漲,有時會漫過兩層樓高的堤坊,淹沒整個城市。為了讓我們遠離這個「地獄」,爸媽在附近的牯嶺山上買了一幢別墅。牯嶺比長江沿岸的鄱陽湖高出四千呎,是外國殖民者最喜歡的夏季隱居地。
青島和牯嶺是中國最知名的兩處避暑勝地。所以不管我們在那里度過夏天,總會有親戚朋友來訪。牯嶺別墅沒有青島老家那么大,每當有訪客時,我們小孩就讓出房間。正好,我們可以睡在地板上。
有一年,三叔公來跟我們一起過暑假。要上牯嶺只有一條鋪著石板的狹窄的山徑,潮濕時很滑,我想它總比泥巴好些。旅人可以徒步上山,或乘坐由兩名挑夫肩扛的轎椅。
三叔公先從上海搭汽船到九江的山腳下。接下來,要嘛坐上赤腳苦力扛的轎椅,要嘛就在狹窄的石板小徑上徒步上山。他說:「我才不要被同胞像抬尸體那樣把我抬上去。」所以他拄著拐杖,花了一整天爬上山來。
當三叔公終于現身,還為每個人帶來了禮物。他送給我的,是一管我渴望已久的雀巢「金幣」巧克力。就在我要打開它時,媽提醒我:「飯前不能吃糖,你忘了?」
晚飯后到上床前這段時間,全家人繼續待在餐廳里,那里有整幢房子僅有的一盞煤油燈。
「現在我可以吃巧克力糖了嗎?」
「當然可以。不過,在你吃之前,別忘了先分享給別人。」
我在餐廳里兜了一圈,等我來到三叔公面前時,「金幣」只剩下最后一個。我盯著它心想:見鬼了!三叔公花了一整天爬上山,帶了這個給我,他該不會吃掉這最后的一塊吧?
于是我把巧克力糖拿給他。
他竟然接受了!
我的頭像被榔頭重重敲了一下。他怎能…?
接著,他打開包裝紙,把糖放進嘴里!
我沖回自己的房間,用力把門關上,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有人敲門。
「走開!」
一分鐘后,門開了。一片漆黑中,我感覺有人走到我身邊;接著,聽到三叔公的聲音:
「保羅,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苦的巧克力。我并不想拿它,但當時我想:如果你真心要我吃,我應該接受它以表感謝。如果你不是這個意思,那么我希望你了解:你這一生中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不是出于真心,就不要只是為了別人希望你這么做而去做。我本來是等著聽你說:舅公,這是最后一塊,可以留給我吃嗎?」
「媽媽會罵我。」
「我確信你媽不會說什么。」接著,他補上一句:「這些話,是咱爺兒倆之間的秘密。」
[1]大個子約翰?西爾弗(Long John Silver):《金銀島》一書中的海盜。
[2]魯濱遜·克魯索(Robinson Crusoe)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於1718年創作的長篇小説《魯濱遜漂流記》的主角。
[3]紅男爵:本名曼弗雷德·阿爾佈雷希特·馮·里希特霍芬男爵(Manfred Albrecht Freiherr von Richthofen),外號「紅男爵」(Red Baron)。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是德國的戰鬥機聯隊指揮官,曾擊落80架敵機,創下擊落最多敵機紀錄的王牌飛行員。里希特霍芬出生于貴族家庭,親戚中有許多知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