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6章 稚夢

  • 人海孤帆
  • 作家sj8ydx
  • 3767字
  • 2024-10-22 10:43:34

天津是我們的老家。我姊姊和小弟在那兒出生;但我家四個孩子中間的兩個——我哥泰德和我出生在北平。

「為什么我們不是出生在青島?」我問媽媽。

「還記得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日本人從德國人手里接收山東的事嗎?歷史上,山東本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當中國人想要回山東,日本人開出了天價贖金。日本是亞洲新興的軍事強權(quán),中國無力對抗,除了應(yīng)允,別無選擇。當時,青島到濟南的膠濟鐵路,是SD省政府經(jīng)營的、唯一有盈余的企業(yè),所以政府用膠濟鐵路的收入,分期支付了這筆贖金。」

「有一天,山東軍閥張宗昌向鐵路局勒索營業(yè)收入,用來擴充他的私人軍隊。鐵路局經(jīng)理拒絕交出鐵路局的保險柜,軍閥便派民兵進來把他拉去行刑隊。那位經(jīng)理就是你爸爸。」

「他被槍決了嗎?」

「這是什么傻問題?你今天早上不是才向你爸爸道過早安嗎?」

「我是說,他是怎么躲過的?」

「說來話長。你怎么不去問他?長話短說,我們必須逃離青島。」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們到北平時,我正懷著你大哥。當他快出生時,我被送進了醫(yī)院。有天大清早,我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停在我的病房外。當時,我的子宮開始破水,就在被緊急送進產(chǎn)房時,聽到一個報童在窗外大叫:『號外!號外!孫中山逝世了!』」

「誰是孫中山?」

「孫中山就是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建人。」

「這跟哥有什么關(guān)系?」

「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要說你哥出生的同一天,在同一座城市里,孫中山先生逝世了。假如有人相信輪回轉(zhuǎn)世,也許這就是了。」

「在同一家醫(yī)院嗎?」

「不,他是在美國醫(yī)院逝世的。」

「我哥在那一家醫(yī)院出生?」

「德國醫(yī)院。兩家醫(yī)院就在長安街上門對著門。但,轉(zhuǎn)世是不受空間限制的。仔細看看你哥,他那顆大頭,難道不會讓你想起孫中山嗎?」

「我不知道孫中山的頭到底有多大。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你是在美國醫(yī)院出生的。」

「我被弄胡涂了,那記得住?」

「簡單。你只要脫下褲子看一看,所有德國醫(yī)院出生的小孩都被割了包皮,在美國醫(yī)院生的就不會。」

「為什么?」

「每家醫(yī)院的規(guī)定不一樣。」

這就是我搞不清楚的地方。三兒出生在青島的一家德國醫(yī)院,他的包皮就沒被割掉。直到快二十歲我才知道:割包皮是猶太人的宗教儀式之一,不是德國人的。那一定是因為德國有許多醫(yī)生是猶太人。可是為什么他們會到中國的北京城,而不是德國殖民地的青島?又為什么不去英國租界的天津,或俄國人小區(qū)哈爾濱?

我父親是鐵路經(jīng)理。中國所有的鐵路都隸屬中央政府,所以鐵路經(jīng)理經(jīng)常會從這條鐵路調(diào)到另一條。我出生不到一年,山東軍閥被中央政府制服,我家就搬回了青島。但沒過多久,父親被調(diào)到平漢鐵路在漢口的總部,我們又搬家了。在我生命中的前八年,總共住過七個城市。僅憑景觀和氣味,我就能分辨不同地方的差異,像上海有很多高樓大廈、嘈雜的黃包車和發(fā)出臭味的汽車;地處山區(qū)的牯嶺,交通只能靠徒步,可以聞到從瀑布散發(fā)出來的松樹、霧氣和噴泉的氣味;南昌很單調(diào),所有房舍看起來都一樣,可以聞到塵土的氣味;漢口是個火爐,所有東西都帶著渾濁河水的味道,連喝的水都有明礬味。

中國的夏季炎熱而潮濕,所以不管我們搬到那里,夏天一到,總是會回青島或牯嶺避暑。牯嶺只是個渡假勝地,我一直認為青島才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我最早有記憶的地方。一想到這里,第一個浮現(xiàn)在腦海的印象,就是順著丘陵起伏的街道。整個青島沒有兩條街是一樣的,也沒有兩幢房子看起來相似,讓我不管身在何處,都很容易找到回家的路;我也能辨別海灘附近的海藻味和跑馬場的馬匹氣味。

媽媽是上海人。根據(jù)她的家譜,家族源于靠海的ZJ省。兩百年前,一位從事航海業(yè)的祖先來到浦東,并定居下來務(wù)農(nóng)。大約一百年后,全家遷到黃浦江對岸的上海。媽每年會帶我們回她娘家兩次。外婆雖然雙目失明的,但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只要從我們的頭上和身上滑過,就能分辨出我們這些孩子。舅舅喜歡喝酒,也是個老煙槍,有兩個已婚的兒子和一個女兒,是跟大老婆生的;還有一個跟二老婆生的男孩。在外公的那一代只剩一位男性--我媽的三叔,也就是我的三叔公,是上海沈家族長的當然繼承者。

三叔公家是一幢三層樓鄉(xiāng)村別墅,有一座大花園,里面有一個小型的奇石花園和大荷塘,我們每次去鄉(xiāng)下都住在那里。除了有人跟我們說話之外,聽到的全是上海話。他們會說:「聽聽他們說的京片子!真好聽。」跟這些贊美相反,我倒覺得上海話很溫柔,很有女人味兒。

三叔公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學問的人。他是一位教育家、童子軍領(lǐng)袖,也是一位愛國者。除了母語上海話,他會說普誦話和日語,也是國語的擁護者、女權(quán)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歌詞創(chuàng)作者、詩人和中國文學家。我們會在晚餐后圍著餐桌,央求他為我們講述中國歷史。不管多么無聊的歷史事件,只要是從三叔公的嘴里說出來,立刻會變得栩栩如生,令人興味盎然:「這名將軍赤手空拳,領(lǐng)著他的部隊沖入戰(zhàn)場…」

三叔公的三層樓房莊嚴地矗立在城市郊外一片田園之中,沒有街道,也沒有門牌號碼;但有個名稱,東側(cè)有一條小溪。白天,小溪兩旁有成排婦女彎著腰在洗衣服。不像其他地方是在洗衣板上搓揉,這里的婦女是用棍棒在平坦的石頭上捶打,難怪上海話把洗衣叫作「搗衣」。沿溪有一條通向虹橋的狹窄快捷小徑,橋的另一邊是市區(qū),從行駛大小車輛的街道就能看得出來。根據(jù)風向的不同,從這個方向吹來的風,讓上海聞起來有一種混合著肥料、新鮮蔬菜和干草的鄉(xiāng)村氣味;從另一個方向吹來的風,聞起來就有著文明氣息--我是指汽車排出來的廢氣。

有一天媽對我們說:「聞聞這氣味。」

「什么氣味?」

「聞到燒稻草的氣味了嗎?」

「這氣味怎么了嗎?」

「那是秋天的氣味,農(nóng)人正在燒田,準備下一次播種。學校快開學了。」

幾天后,我們登上了駛往青島的浦安輪。

那天早上,輪船在長江里航行得很平順;到了下午,江水由渾濁變成藍色。一陣強大的海風吹來,船開始搖晃,但不影響我們繼續(xù)在下風處的散步甲板上玩。突然,風向變了,船搖晃的方式也不同了。

媽媽把我們叫回艙房。

「不準再離開艙房,」媽說:「這艘船正遭到海盜圍攻。」

海盜?我只在書里讀到和在電影里看到過他們。我沒看到旁邊有任何船只,沒看到任何刀劍的打斗,也沒聽到炮聲,更沒人有一張刀疤臉、眼罩或獨腳…

過一會兒,所有頭等艙的旅客被集中到交誼廳。一個身穿黑色絲質(zhì)開襟上衣和寬馬褲的矮個子走了進來。他敞著衣襟袒露出胸膛,對我們表達極度的失望。他說他得到消息,浦安輪載了一船鈔票,所以和同伙一路從廣東到上海,假扮成旅客登上這艘輪船。等船到了公海,他下令打開貨艙,卻發(fā)現(xiàn)所謂「鈔票」,竟然是燒給死人的紙錢。為了讓努力值回票價,他決定綁票勒索。

我們會扣押所有頭等艙里的男人,直到拿到他們的贖金。」就在準備離開時,他看到我哥和我,便指著我倆說:「這兩個男孩我也要。」

聽他這么一說,媽號啕大哭起來。她直接走到海盜面前哀求道:她是個守寡的教師,付不起贖金;如果不是學校幫忙,她根本買不起船票。她說:「看看孩子們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們所有的新衣服,媽都在膝部和肘部上打了補丁,這樣可以穿久一點,還可以傳給下一個孩子穿。

母親的哀求海盜充耳不聞;我則極力隱藏興奮之情。海盜頭子離去后,媽把我們叫到跟前說:「跪下。」她自己也跪了下來,閉上眼睛開始禱告:「主啊!如果禰真的存在,請救救我的孩子們!」

「妳在跟誰說話?」我們問她。

「別管這些。聽好了!我們不是有錢人,你爸和我沒錢可以付贖金,我們會想法子去借錢,那得需要時間。在你們被扣押期間,盡量照海盜的話去做。你們年紀還小,如果他們算準拿不到你們的贖金,就會想辦法灌輸你們思想。如果真是這樣,就照他們說的話做,不要反抗。」

「灌輸思想是什么意思?」

「就是訓(xùn)練你們成為海盜。」

「我們?」

「像你們這么小的孩子都得去上學,他們需要新血來當海盜。」

媽的意思是不在乎我們變成海盜嗎?我簡直興奮得無法保持冷靜,根本想不到別的,除了…

「你們要答應(yīng)我絕不殺人,也不對無助的人下手,要善待女人和小孩。」

「媽媽,我答應(yīng)。」

「記住虹橋你三叔公家的地址。只要一有機會,就給我捎個信兒報平安。其他的細節(jié)就別管了。」

我真的要成為海盜了嗎?

三天后,輪船在一個小島拋了錨,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到這是在南方的某處。這個小港灣看起來很像電影里的荒島,除了幾艘張著白帆的小船,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其中一艘小帆船泊靠在輪船舷側(cè),船上拋過來一條繩梯。海盜頭子和俄國船長各自站定在舷梯兩側(cè)。

所有頭等艙的男性旅客被帶到甲板上,一個接一個被迫爬下繩梯,再一個接一個爬過欄桿。有人試圖反抗,立刻被摑耳光;有些流著淚被拖了下去。

終于到了隊伍末端。哥走在我前面正要踏上欄桿,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過來,閃過我哥的臉,一把抓住站在對面舷梯旁的海盜頭目的手。這只毛毛手就像餓鷹的爪子,將獵物扯到濃密褐色胡須的嘴邊,張口死咬住一根手指,痛得他哇哇大叫,一面用空著的另一只手去掏他的手槍。就在他把槍從木制槍套拔出來之前,毛毛手放開了獵物。

接下來發(fā)生在甲板上所有水手和海盜面前的事,讓大家都嚇呆了。俄國船長歇斯底里般一根接一根咬著自己的手指,由于用力過猛,鮮血像流過臉頰的眼淚般從手腕滴下來,看得強盜頭子目瞪口呆。

一陣死寂過后,海盜頭子慢慢把手槍插回槍套,舉起被俄國船長咬過的手,迅速一揮,正好打在我哥的屁股上。

「回你媽身邊去!」海盜頭子說。

我是下一個踏上舷梯的,海盜頭子拍拍我的頭說:「跟你哥哥去吧。」

我一回到艙房,立刻把臉埋進枕頭哭了起來,就像我平時從美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夢中的一切都消失了那樣。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宫市| 绥棱县| 哈密市| 柳州市| 辽阳县| 怀安县| 清河县| 郓城县| 浮山县| 大渡口区| 江源县| 招远市| 长海县| 汉川市| 阿克陶县| 泸西县| 伊宁市| 紫云| 宁陵县| 南漳县| 高邮市| 新竹市| 宁蒗| 中卫市| 且末县| 宿州市| 理塘县| 瑞丽市| 云南省| 璧山县| 平舆县| 綦江县| 英吉沙县| 屯留县| 吉首市| 嵩明县| 将乐县| 阳信县| 望江县| 来安县| 南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