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齡被禁足之后,李昭鳳又陷入無事可做的日常。
不知是否當時被這莽撞少爺嚇著了,這兩日竟然再沒聽到左鄰陳氏的抱怨。
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心想高夫人才讓自己在外“看管”張大少爺,不出一日就又惹出了事來,不知這一兩五錢的銀子還能不能如實發(fā)放。
正揣測時,就看見裴七和幾名皂衣立到了門前。
裴七笑嘻嘻說:“李二哥,走一趟吧。”
李昭鳳心里一咯噔,心想這張知州該不會這般小心眼吧,也沒闖什么大禍,況且他一堂堂知州還能讓小小巡檢拿捏了不成?
張寶也從屋中沖了出來,手里還拎著做飯用的鐵勺,護在李昭鳳身前,警惕道:“你們是來抓鳳哥兒的?”
李昭鳳心中有些感動。
裴七不解道:“我們抓李二哥做什么?衙門里來了大老爺,點名要見李二哥呢!”
“大老爺?”李昭鳳不解。
裴七點頭,說道:“是大老爺,還是南京來的大老爺,聽說只在徐州待一日呢。”
這下李昭鳳反而摸不著頭腦了。
裴七都說是大老爺,那說明要見自己的這人,官職肯定是比張士汲要高的。
況且還是從南京來的京官,只在徐州待一日,還要點名見自己?
但自己如何猜測,都不如見上一面再說。
李昭鳳整理了下衣冠,換上一幅嚴肅神色:“帶路!”
………
州署衙門中。
左懋第尚在與張士汲聊著朝中政事。
連久不出宅的高夫人,都親自出來給二人端茶倒水。
左懋第連忙半起身接過,道:“夫人不必如此。”
張松齡則是站在父親身后,與夏完淳遙相呼應(yīng),心里一直惦記著沒聽完的話本,萎靡不振。
正搖頭晃腦時,忽看見堂外一熟悉身影。
他頓時提起聲音來:“李昭鳳來了!”
左懋第停下動作,夏完淳也扭頭看去。
只見李昭鳳風塵仆仆,剛一進入堂中,視線稍好些。
就看到高夫人端著茶盤,在為左懋第擺置茶盞。
不禁心中一驚:好家伙,果然是大人物!左懋第在左,張士汲在右,身后還立著一高一矮兩個童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要三堂會審呢!
“草民李昭鳳,見過諸位大人!”李昭鳳姿態(tài)放低了些,不知這“大老爺”身份,他不敢再自稱晚輩。
左懋第和氣道:“不必多禮,只是與士汲談?wù)摰侥悖倚纳闷妫憬倘藛灸氵^來瞧上一瞧。”
高夫人在旁說:“左大人,此子才學(xué)不淺。”
“既然夫人都這樣說了,那定然假不了。”左懋第笑笑,看向李昭鳳問道:“你都懂些什么?”
李昭鳳想了想,回答:“什么都大概懂一些。”
他當然沒說假話,古文八股人家是行家,可算術(shù)、地理、天文……這些,自己雖然不是專家,但肯定也能懂一些的,多少都能扯兩句出來唬一唬人。
左懋第忍俊不禁,道:“此話可是狂妄了,我若是問你朝廷政事你也能懂?”
李昭鳳回道:“也……能懂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頓時,堂上笑聲一片。
顯然,是覺得此人有些說大話了。
不過這也實屬正常,畢竟鍵政是人的天性。
茶館里,會有商賈指點江山。
書院中,會有士子激昂文字。
就連青樓里,也會有恩主拉著姑娘小手,訴說心中抱負。
左懋第不以為意,問道:“天下大勢你可看的明白?”
“建虜、闖賊,還有我大明。”李昭鳳答道。
“你說的這些,三歲孩童都知道。”左懋第飲下一口茶水,笑道:“說些我不知道的。”
“大人想聽什么?”
“說說你對建奴怎么看。”
李昭鳳遲疑片刻,說道:“建虜實為我朝頭等大敵,一年之內(nèi),清軍必定南下。”
張士汲一顫,驚恐的望向堂下青年,怎么也想不到他敢說出這種話。
左懋第笑容凝固,按耐住心中詫異,緩緩將茶盞放下,沉聲道:“為何?”
他同樣認為,建奴有以夷代華之心。
所以此刻出使他心有不愿,但命令如此,他又只能無奈接受。
甚至在出發(fā)之前,他還給家中親眷留下了一封遺書。
但就算再怎樣推測,他也從沒認為滿清會在短期時間內(nèi)南下。
或許是三到五年,或許是五到十年。
未來或許一片渺茫,但至少還有片刻的喘息時間吧?
只見李昭鳳緩緩開口道:“其一,便是野心,這都不需我多說。至于為先帝報仇之言,幾分真,幾分假,諸位大人心里比我更清楚。”
左懋第點點頭,表示贊同。
“其二,則是實力。他們早在關(guān)外之時,就已經(jīng)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非以堅城固守則難以一戰(zhàn)。如今他們驅(qū)兵入關(guān),又有無數(shù)望風倒戈之將。”
“這些降兵降將出身我大明官軍,了解我大明的戰(zhàn)法,清軍每凡攻略土地,皆以漢人兵馬為前鋒,若有戰(zhàn)機,他便全軍壓上。若不可力敵,則鳴金收兵。這樣下來,仗怎么打,他們都沒有大的損失。”
左懋第沉思,臉色逐漸晦暗起來。
以他自己換位思考,就發(fā)現(xiàn)事實果如其言。
曾經(jīng)王朝盛世時,對外攻取皆以胡虜兵馬為先。
現(xiàn)在人家入主中原,肯定也不會傻到先拿自己人送命。
張士汲見氣氛不對,急忙插嘴道:“只憑這兩點,只能證明建虜狼子野心,但又如何能斷言清軍會在一年內(nèi)南下?荒唐!”
李昭鳳又道:“如今清軍之中,可用之人實際以漢臣居多,許多還曾都是先帝時期的佐政大臣,而他們大多數(shù)人,出身江南大族,家中親眷都在江南。”
“就算多爾袞和福臨無心發(fā)兵,那些漢人大臣難道就甘心龜縮北方嗎?難道就不會擔心我們對其家眷施以報復(fù)嗎?”
“你是說,到頭來會是這些漢人,催著滿人來打我們漢人?”張士汲氣笑了,反問道。
這種事情在他看來多少有些離譜。
若是清軍南下,他徐州緊臨黃河,莫非不是首當其沖了?
但左懋第卻仿佛一下被抽空身子,無力的靠在椅背上,緩緩開口:“他說的是對的。”
他不了解女真人是怎么想的,但他了解自己人是怎么想的。
但凡他們心中還有一絲廉恥之心,都不至于見降了建奴。
那些降臣做出這種事來,完全是有可能的。
但令他驚異的是,眼前青年雖然年齡不大,可思路清晰,料事不以當下,皆以大局來看。
憑這簡單幾句對話,左懋第已經(jīng)在心中,對他擯棄了年齡與身份的偏見。
所以,他下意識開口詢問:“那依你所見,我朝該如何應(yīng)對?”
李昭鳳不知如何回答,現(xiàn)在的江南,從下到上都已經(jīng)爛干凈了,整個國家就像是老朽的病虎:
它的嘴里長滿了蛀牙,無法進行捕食。他的指甲嵌進了肉里,若是斬掉則無法行走,若是放任不管那便時時刻忍受鉆心的疼痛。
還有的救嗎?這樣的病虎,即將就要被野豬拱死了,能死的好看一點,恐怕都是奢求。
李昭鳳絞盡腦汁,只想著用什么樣的說辭才不至于觸怒堂上幾位。
最后,他只能硬著頭皮道:“朝廷若是提早構(gòu)筑黃河防線,利用天險尚有防守之力。”
左懋第追問:“防守…防守……莫非就沒進攻的可能了?”
李昭鳳答:“如今山東、河南兩地權(quán)力空虛,建虜未在兩地建立有效的管制。若是朝廷能趁此機會發(fā)大軍渡河北上,也有收復(fù)失地的可能。”
左懋第暗自思量,越想越有一種乏力感。
片刻后,他露出既有些凄涼,又有些自嘲的苦笑。
南京城內(nèi),各部臣僚在忙著黨爭。
江北諸府,四大藩鎮(zhèn)在忙著搜刮。
發(fā)兵,發(fā)誰的兵?這個時候了,誰還有心思管你這些。
此事若是馬士英提出來,東林黨就要反對。
若是由東林黨人提出來,馬士英就要反對。
指望這樣的朝廷能做點事出來,還不如說等著多爾袞和福臨善心大發(fā),自己帶著滿人退出關(guān)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