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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眉山少年

五代十國時期,軍閥混戰,天下大亂,大批文人遷居蜀地避難,促進了西蜀的文化繁榮。宋太祖征服西蜀后,戰亂連綿,內部叛亂與農民起義持續了三十多年,導致蜀地文化一度陷入低谷。蘇軾出生時,蜀地已經過三十多年的休養生息,讀書風氣日漸濃厚。

慶歷三年(1043),在宋仁宗的支持下,由名臣范仲淹、富弼、韓琦等為主導,北宋朝廷發起“慶歷新政”的改革。當時的名士石介寫了一篇《慶歷盛德詩》,歌頌朝廷的能人志士。

這篇詩作傳遍四方,甚至從京師翻山越嶺傳到了四川。一天,大人們正在談論這首詩,蘇軾聽到了,好奇地詢問一位老者,詩中所提及的人物是何許人也。老者瞥了一眼蘇軾,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小孩子知道這些有什么用。”一句敷衍的話并沒有把蘇軾打發走,他依然站在那里,很認真地說:“如果他們是神仙,我會不敢探詢;但若是凡人,為何不能了解呢?”

老者被問住了,他被蘇軾的求知若渴所打動,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于是,詳細地給蘇軾講解了一遍,并稱贊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是當世豪杰,鼓勵蘇軾好好讀書,以他們為榜樣,將來做個有才華的人。

蘇軾聽完,心中充滿了敬佩和渴望。老者的話,讓蘇軾立下了遠大的志向。少年蘇軾絕沒有想過,后來,這四人中,除了范仲淹終生未曾謀面,成了蘇軾一生很大的一個遺憾,另外三人不只親見,還在他日后的人生中有著深遠的影響。

老者和蘇軾自己都沒有料到的是,多年后,蘇軾的名氣足以和四位大賢比肩,甚至遠遠超越。

眉州偏于帝國一隅,歷史悠久,人文薈萃,蘇軾不但汲取書本中的知識,還從小耳濡目染豐富多彩的民間故事和歷史文化,一些流傳于民間的詩文對少年蘇軾也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蘇軾從小就很聰明,記憶力也很好。他一生的很多詩作和少年經歷有關。據蘇軾成年后自述,他小時候,曾聽一個姓朱的九十歲老尼姑講起后蜀宮廷舊事。老尼年輕時曾隨師傅進入宮里做法事,在一個夏夜,聽到后蜀國君孟昶和他的寵妃花蕊夫人,在摩訶池邊乘涼時做的詩——《玉樓春·冰肌玉骨清無汗》。

北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宋太祖趙匡胤攻下荊、楚二州后,準備從水陸兩路攻入西蜀。在面臨即將亡國之際,孟昶寫下了這首詩。老尼也是一個喜歡詩詞的人,仍記得整首詩,她給蘇軾讀了一遍: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這首詩的前兩句寫盡花蕊夫人的體貌之美,文筆含蓄,看似清淡,卻勾畫出纏綿繾綣的香艷畫面,飽含了對花蕊夫人的濃濃愛戀。后兩句筆鋒一轉,寫出了亡國前的心理。

這首詩很容易讓人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詞。同為亡國之君,不同的是,孟昶此作不像李煜的詞那般哀怨凄美,孟昶也沒有像李煜般倉皇辭廟,而是靜靜待在蜀地,黯然等待宋軍的占領。他把內心的愛恨傷痛,用一種非常靜美的文字表達出來,那種冷靜又無奈的悲涼直擊心扉,讓人讀了深深嘆惋。

那一年,蘇軾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子雖然天資聰穎,但對于詩中潛藏的哀思如潮和耐人尋味的意境還不能完全準確地理解,倒是其中一句,“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深深地打動了少年的蘇軾。

這句意境優美的文字,令蘇軾久久不能忘懷。直到他走過懵懂少年,走過風姿勃發的青春,體驗了人間情愛,也經歷了被貶的失意,才對這首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四十年后,蘇軾依然記得這兩句詩,那時他早已是一個文學大家。

蘇軾七歲開始讀書,八歲去學校。所謂學校,其實是一個道觀,名叫天慶觀北極院。天慶觀是蘇軾和蘇轍平生就學的第一個學校,蘇軾的老師是一個叫張易簡的道士。很難想象,日后蜚聲文壇的大文豪蘇軾與蘇轍的啟蒙老師竟然是一位道士。

其實這并不奇怪,中國道教發源于四川的鶴鳴山。北宋時期,因皇室推崇,道教盛行,巴蜀地區道教氣氛非常濃厚,道教觀宇遍布城鄉。這些道觀的功能不只限于人們的禱告祭拜,也兼救濟四方和教化百姓。

蘇軾的一生似乎與道教有著不解之緣。蘇軾出生前,父親蘇洵在玉局觀道院求得張仙畫像,之后帶回家誠心供奉,以祈福生子。五六年后,蘇軾和蘇轍陸續出生。如果說成都玉局觀和蘇軾、蘇轍兩兄弟的生命起點有著冥冥的淵源,蘇軾后來跌宕起伏的一生更似和道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張易簡很欣賞蘇軾的聰明才智,對他用心教育。一百多個學生中,只有他和另一個名叫陳太初的學生天資較高,經常得到老師的夸獎。蘇軾一生都未忘記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在謫居海南島時,蘇軾曾夢見自己又回到童年時代,回到天慶觀,聽著張道士講解老子的道德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關于陳太初,蘇軾的詩文中也有提及,后來他也成了道士,云游求仙而去。

蘇軾從小受到張易簡道士的影響,雖不像陳太初那樣選擇成為道士,但在晚年也曾訪道煉丹,尋求長生之術。蘇軾成年后的文字仙氣十足,逍遙出塵,有莊子之風。而他的性情也異常豁達,無論是寫文章還是為人處世,都展現出一種仙風道骨的灑脫。這種仙氣,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啟蒙老師張易簡道士的感染。

蘇東坡的童年時期正逢宋朝最仁義寬厚的君主即宋仁宗主政。宋仁宗統治時期,是北宋歷史上最好的四十年。國家安定太平,經濟繁榮,科學技術和文化教育得到長足發展。宋仁宗一朝也是北宋文壇最為鼎盛的時期。太平盛世下,從朝廷到鄉野,從官員到百姓,從名士到布衣,出現了大批的文人和學士。

有一天,蘇軾和弟弟蘇轍一同外出游玩,路過一座小院,院落的墻壁上刻著兩行詩:“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兄弟倆讀了幾遍,反復琢磨詩中的意境,似乎有所感悟卻又難以言喻。多年后,蘇軾被貶至黃州,一晚住進了黃州禪智寺。寺廟空無一人,寂靜異常。他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夜半時分,忽然下起了雨,細雨敲竹,淅瀝作響。那番寂靜、凄清的氣氛,讓蘇軾心生所感,忽然想起了少年時讀過的這兩句詩,數年之后,竟與當時意境相合,于是忍不住一番感慨。

蘇軾成年后,隨著歲月的流逝,仕途的遷轉,故鄉眉州已漸行漸遠。但蘇軾總念念不忘少年的時光。那些在童年遇到、聽到的人和事,或許,冥冥之中,很多際遇早已潛藏在眉山小城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心中。

蘇軾十二歲那年,父親蘇洵從外面游歷回來,給蘇軾兄弟倆講述旅途見聞,提起他游歷到江西贛州時,在山上的天竺寺里看到白居易親筆題的一首詩:

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

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

這首詩飽含禪境,新奇飄逸,余味無窮,令蘇軾拍案叫絕。在父親的影響下,蘇軾不但對詩詞歌賦、人文古跡非常喜歡,對尋幽覽勝,山水自然也充滿了興趣。

蘇軾成年后步入仕途,每到一處州縣,常在閑暇時尋幽訪古,遍覽名勝,對四時風景充滿了熱愛。蘇軾一生坎坷,人生失意時便寄情于山水。山水草木以其自然的靈性滋養著這位才子,陶冶著這位失落文人的性情,使得蘇軾靈感迸發,寫下大量名垂千古的詩篇。蘇軾對于自然的喜愛,不能不說和父親早年的熏陶有關。

因為年齡還小,不能獨自出游,蘇軾就經常和小朋友在家附近山野里玩耍、獵奇。一次,蘇軾在外面玩耍時,挖出一塊非常好看的石頭,石頭顏色淺綠,光滑如玉,熠熠閃光,蘇軾高興地拿回家給父親看。

蘇洵仔細研究后,發現竟是一塊上好的硯石。和普通硯石不同的是,這塊硯石輕擊之下會發出鏗然清脆的聲響,蘇洵非常高興,就像孩子周歲抓周,他覺得兒子撿到這塊天硯,預示著蘇軾將來一定會在文學上有所造詣。于是,蘇洵親自雕刻了一個木匣給蘇軾,讓他好好保存這塊硯石。蘇軾聽了父親的話,小心翼翼地收藏多年,直到長大后,這塊硯石也一直陪伴蘇軾多年。

當蘇軾兩兄弟每天汲取大量的知識,一天天茁壯成長,不斷進步時,父親蘇洵卻屢次趕考,屢次失敗。

慶歷五年(1045),蘇洵在京城又參加了茂材異等考試。茂材異等指的是出眾的優秀人才,這是朝廷為收錄在野賢人,讓平民布衣也能獲得出仕機會,而舉辦的一種特種考試。蘇洵信心滿滿地去應試,遺憾的是,依然沒能考中。他十分沮喪,無顏回到家中面對妻兒,索性繼續游山玩水去了。

直到慶歷七年(1047)五月,蘇洵的父親蘇序離世,蘇洵得知消息后,才匆匆回到眉山奔喪。

父親去世,加上落榜,令蘇洵心灰意冷,抑郁悲痛。仕途無望,人生艱難,蘇洵經歷了屢試不第的打擊后,索性不再執著于自己的功名,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

回到家,蘇洵開始親自輔導兒子們學習。他躺在長椅上,閉上眼睛,聽兩個兒子讀書,兒子稚嫩的讀書聲是世上最美妙悅耳的聲音,如天籟般治愈著蘇洵趕考失落的心。

兩個兒子一起讀書,一起生活,雖同進同出,親密無間,性情卻略有不同。蘇軾直率熱情、豪邁不羈,蘇轍則略顯謹慎持重,含蓄內斂。

蘇洵對兩個兒子的性情了若指掌,給兩兄弟分別起名為“軾”和“轍”。“軾”是馬車上作為扶手的一根橫木,看起來似乎沒什么用,不像車輪、車廂、車輻條那么重要,卻缺之不可。車子沒了軾,就不是一輛完整的車。蘇洵希望蘇軾能夠掩飾自己的鋒芒,善于藏銳,韜光養晦,以保護好自己。

“轍”字,是馬車駛過的車痕,如果發生災難,車毀馬亡,人們不會怪罪車轍,車轍總能不受牽連。轍,看起來無功亦無過,卻能悠游自處。蘇轍性格沉穩,善處于禍福之間,父親對于小兒子似乎沒那么擔心。

蘇洵對兩個兒子知之甚深,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看起來樸實無華,卻蘊藏著告誡與勉勵的深意,更飽含了深沉的父愛。蘇洵在一篇小文《名二子說》中,解釋了給兩個兒子的命名。他對兩個兒子人生命運的預言,后來在蘇軾和蘇轍未來的人生中一語中的。蘇洵寫的這篇小文,也因為兩個兒子后來的成名,而成了千古名篇。

蘇軾十三歲、蘇轍十歲時,蘇洵送兩個兒子到城西壽昌院讀書。眉山學者劉巨是他們的老師。當時,科舉注重詩賦文采,劉巨教他們聲律和作詩、作對子等。

一次,劉巨在課堂上作了一首詩詠鷺鷥,念到最后兩句,“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蘇軾站起來說,先生的詩寫得很好,但最后一句若改成,“雪片落蒹葭”,會更好。劉巨聽了,十分汗顏地說:“我當不了你的老師了。”

好一個少年蘇軾,竟然敢挑戰老師的文字。這時的他不僅能寫出優秀的詩篇,更能寫出不少出色的文章。早在十一歲時,蘇軾就寫過理趣橫生的《黠鼠賦》,其中有一句:“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寓意深刻,耐人尋味。父親蘇洵對此贊嘆不已,蘇軾自己也頗為得意。

蘇軾跟隨劉巨門下三四年,那時的他已經閱讀了大量的經典著作,并且能背誦很多史書和古文。

蘇洵不止讓兒子們背書,還經常讓他們抄寫文章數遍。背書和抄寫對學生來說是一件苦差事,但卻有很大好處。它能加強學生對知識的了解,這是閱讀多少遍都達不到的效果。逐字抄寫文章,還能同時練習書法,蘇軾的書法就是在少年時,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蘇洵雖然科舉落第,但是經過七八年的潛心研讀,已經自成一派。他不善科舉,也不按科舉考試的題材來教導兒子,而是選了孟子、韓愈的文章,讓他們學習。蘇洵還經常鼓勵兒子自由思考,對學問和知識勇于質疑,教育他們解決實際問題時要有宏觀的視野。蘇洵,一個屢試屢敗的落榜書生,卻常以戰略性的思維和高遠的格局,對孩子從小進行博學大儒式的教育和培養。

在蘇洵的循循善誘和用心指導下,蘇軾與蘇轍的學識一日千里。尤其蘇軾寫的文章,文風簡樸,內容充實,富有真情實感,經常得到父親的夸獎。

當然,父親對兒子也很嚴厲,以至蘇軾六十歲時,夢到童年,父親給他留的作業,因為貪玩沒完成,擔心被父親責罰,在夢里還擔驚受怕,像是被鉤住的魚兒一樣惶恐不安。

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少年蘇軾讀了諸子百家、史傳等大量書籍。蘇軾十分喜歡賈誼、陸贄的文章,對《莊子》更是情有獨鐘。莊子提倡的自由高遠的道家思想,以及追求自我和在人生苦難中的不屈和樂觀,深深地吸引著少年的蘇軾,極大地影響了他成年后的人生。

蘇洵物欲淡泊,喜歡藝術,蘇軾耳濡目染,也對琴棋書畫充滿熱愛,尤其書法,蘇軾后來取得了很高的造詣,成了宋代四大書法家之首。

蘇軾有個姐姐,名叫八娘,但在他的詩文中幾乎沒有提到與姐姐一起游玩的記錄。或許,那個時代的女孩待字閨中時,更多的時間是學習女紅,不像男孩子那樣可以隨意外出,嬉戲游玩。

八娘也是一個懂詩書的女子,兄弟倆在家讀書時,偶爾姐姐也會和他們一起探討詩文。相傳,有一次,八娘故意想考考兩位弟弟,于是,寫下幾個字:“輕風細柳,淡月梅花”,讓他們在中間各加一字,成為一句詩。蘇軾才思敏捷,張口就來,“輕風搖細柳,淡月映梅花”。八娘聽了覺得不錯,卻故意說,不夠含蓄,缺乏想象的意境。蘇軾略加思索,于是換成“輕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姐姐還是搖頭。

弟弟蘇轍還小,看到哥哥都沒有答好,更是不敢再答。八娘看著兩個弟弟,笑著吟道:“輕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扶”和“失”兩個字,一動一靜,形象生動,意境深遠,兩字之改,卻別具神韻。蘇軾突然醒悟,發現詩詞的語言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可見,讀書習字永無止境。

可惜,這樣一位聰慧的姐姐卻沒能陪伴蘇軾兄弟太久。

八娘十六歲那年,遵照當時的舊俗,嫁給了十七歲的表兄程之才。程之才,字正輔,北宋眉山人,程文應之孫,程浚之子。程浚,與蘇軾的伯父蘇渙是同年進士。

當年,程浚的妹妹程夫人,嫁給蘇洵,程浚曾極力阻撓,他看不起蘇家,更看不起蘇洵,一直認為蘇洵是個游手好閑之人。蘇洵屢次趕考,屢次失敗,他鄙視這位妹夫,也從心里排斥他的女兒。迫于眉山親上加親的風俗,抑或其父程文應早年訂下的姻親,二十多年后,蘇家和程家再度聯姻。

與其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不如說是不得不接受風俗與命運的安排。盡管在此之前,八娘和她的這位表兄并沒有多少感情,還是像那時所有出嫁的女子一樣,穿上紅嫁衣,戴上紅蓋頭,懷揣著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和期望,嫁到了程家。

八娘自幼聰慧好學,知書達理,在婆家自然也表現得謙恭溫良、端莊靜雅。可惜,八娘到了程家,并未得到夫家的善待。

程家官高位顯,為人卻不夠厚道。公公行為不謹,婆婆驕橫跋扈,經常對八娘斥責怒罵,丈夫程之才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八娘在程家屢受不平,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一年后,八娘生下一個兒子,月子里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產后抱病在身,夫家卻不給兒媳請醫診治,蘇洵和程夫人只好把八娘接回娘家修養醫治。

八娘回到娘家,在父母的悉心照顧下,身體略見好轉。這時,程家突然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責怪八娘不回家侍奉公婆,不盡婦人之責,還把嬰兒給抱走了。

八娘看不見兒子,傷心不已,悲憤交加,病情再度加重。可嘆八娘溫婉謙卑,賢淑恬靜,面對囂張的公婆一味委曲求全,對待無情的丈夫,一再隱忍自律,內心凄苦不安。直到兒子的出生,她才終于有了一線活下去的希望和支撐。兒子可愛的面孔帶給她最大的溫暖和慰藉。當兒子被奪走,八娘的世界轟然坍塌,她的人生只剩下絕望。

三天后,八娘含恨離世。八娘走了,年僅十八歲。在最美的年華,鮮花一樣的年齡,帶著對人生的遺憾和失望,撒手人寰。

這些年,蘇家骨肉相繼凋零。先是蘇洵的長女夭折,四五年后,蘇洵的母親離世,后來,蘇洵的哥哥蘇澹故去,緊接著,蘇洵的長子景先夭折,再四年后,蘇洵最小的姐姐過世,又過五年,蘇洵的次女也離世了,再之后就是蘇洵的父親蘇序和女兒八娘。親人一個個相繼離去,令人無可奈何又痛徹心扉。

八娘的離去最讓蘇洵憤恨、痛苦。蘇洵一共有過三個女兒,前兩個不幸夭折,這是唯一長大的女兒,卻受盡虐待,憂恨離世,這令蘇洵悲痛欲絕。他不僅在《自尤》詩中悔恨自責,還在《蘇氏族譜亭記》里陳述了蘇八娘之死的前前后后,痛陳程家幾大罪狀,大罵程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以蕩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搖動府縣,其狡詐修飾言語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盜也。”八娘的死讓親家轉眼變成了仇家。

八娘的母親程夫人,更是肝腸寸斷。她的痛苦比蘇洵更深更重。失去了愛女,讓她心痛如絞;與娘家決裂,讓她郁結于心,內心撕裂。她背負著蘇程兩家的矛盾,夾在娘家和夫家之家,只能沉默,只能煎熬,只能幽恨。

八娘的悲劇成了蘇家最沉重的隱痛,蘇洵更加沉默寡言。因對程家的怨恨,蘇洵和程夫人之間的交流也逐漸減少。丈夫的冷漠和疏離令程夫人倍感心傷,卻又無可奈何。從此,她對娘家只字不再提起,只是加倍操持生計,精心照顧著整日苦讀的蘇洵父子三人,哪怕再苦再累,她也從不抱怨。她不停地勞動,不停地工作,似乎只有將身體累得精疲力竭,累到麻木,才能稍微減輕內心的傷痛。

這種壓抑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至和元年(1054),蘇軾十九歲時,蘇家終于迎來一些喜慶。

這一年,蘇洵為兒子蘇軾操辦了婚事,迎娶了眉山鄰邑青神縣的鄉貢進士王方之女王弗為妻。王弗時年十六歲,端莊大方,美麗聰慧;蘇軾詩書滿腹,風華正茂。

正當蘇軾和王弗沉浸在蜜月中,享受人間歡愉,感受時光靜好,體味歲月悠然,不料,蜀中的祥和寧靜突然被打破了。

相傳,騷擾兩廣數年的豪強儂智高準備攻入四川。儂智高(1025—1055),安德州(今廣西靖西市安德鎮)人,是北宋廣源州的一個少數民族首領,曾歸附宋朝,后又數度叛宋,宣布獨立,建立“南天國”。

負守邊疆之責的官吏接到消息驚慌失措,立刻屯邊調防,積極備戰,還發動百姓建筑堡壘,穩固城墻。

朝廷也倉促調兵遣將,派陜西步騎兵來守衛西蜀。弓箭手和步騎兵連夜訓練,大戰前夕的緊張氣氛籠罩著蜀地。

三十多年前,蜀地曾持續長達三十年戰亂紛擾,讓蜀人備嘗動亂的凄苦,惶惶不安。有的賣糧賣布,攜家帶口逃到了城里;有的掘地三尺,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深藏;還有的人家,把不到婚齡的女兒提前嫁了出去。一時間,全城談儂色變,人心惶惑,百姓如驚弓之鳥,城里秩序大亂。

很快,朝廷派了一個能臣移鎮西蜀。派來防御兵亂的是禮部侍郎張方平。張方平(1007—1091),字安道,號樂全居士,應天宋城人(今河南商丘)。

張方平小時就很聰明,看書極快,且過目不忘,成年后更是智慧從容,遇到事情,臨危不亂。二十七歲時,張方平參加了茂才異等考試,蘇洵三十六歲時,也曾參加過這種考試,不同的是,蘇洵落選,而張方平不只考中茂才異等,后來又考中賢良方正科試。

張方平在宋朝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人,在政治上富有才干,學術上見解非凡,官場上卻有起有伏,升降不斷。這次,張方平被朝廷派遣,以戶部侍郎的身份到蜀地平叛。

張方平從陜西進入四川,沿途遇見新調來的軍隊,立刻把軍隊全部遣回。進入成都后,又下令停止筑城,遣散了新募的弓箭手,并且把最先傳播戰爭消息的人梟首示眾,并嚴厲警告,若再有人妄傳戰爭一事,立刻斬首。不僅如此,他還大開城門,取消了宵禁,讓城里百姓生活恢復如常。

很快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這天,城里燈火通明,到處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張方平悠然地走在街上,觀燈賞月,根本不把儂智高攻蜀一事放在心上。數十天過去了,儂智高果然沒有攻來,城里百姓漸漸心安下來。

張方平如此從容鎮定,是因為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對大理和四川兩地的地理環境和民族特點做了認真的研究。

儂智高是繼承父親之位當上的部落首領,他的父親早已被李太宗俘獲,儂智高當時帶著母親一起倉皇逃走。儂智高身邊有一個十分得力的謀士,黃師宓。兩年前,黃師宓的父親被宋謀殺,之后,他的很多部眾紛紛喪失了斗志。那時,儂智高還有五萬兵馬。

一年前,儂智高被狄青在昆侖山之戰中打敗,只率領五百兵士攜帶家眷逃到大理。短短的一年,儂智高不可能統一大理地區復雜的種族,更不可能這么快就積蓄強大的軍力,何況大理離西蜀有兩千多里,蜀地又多崇山峻嶺,地勢險峻,因此,張方平斷定,所謂儂智高攻蜀只能是一個謠傳。

一場虛驚終于煙消云散,百姓露出了笑顏,人心也終于穩定了。過完了年,蜀人非常感激張方平的功德,于是,按照當地的習俗,把張方平的畫像陳奉在成都的凈眾寺,蘇洵還作了一篇文章,記述此事,名為《張益州畫像記》。

張方平完成維穩工作后,立刻著手開始另一件大事。北宋時期,官員外任期間,有向朝廷舉薦在野遺賢的風尚,這也是當時宋代重才愛才的體現。張方平早就了解到,蜀人雖不好出仕,蜀地卻藏龍臥虎,于是,到了益州后,就多方打聽在野高賢奇士。他聽說,眉山有個叫蘇洵的讀書人很有才華,一直很想見見。

當地的學子和游士自然十分渴望認識張方平,尋找一條出仕的捷徑。蘇洵也有此意,于是專程去了成都,謁見朝廷大員張方平。

蘇洵見到張平方后,拿出自己寫的文章向張方平請教。張方平讀了蘇洵寫的《權書》和《衡論》,驚嘆不已。他盛贊蘇洵有著司馬遷一樣氣勢磅礴的文筆,認為蘇洵是一個埋沒在鄉野的鴻鵠。

張方平與蘇洵一起探討時事政治,包括古今治理及戰亂紛爭之事等,兩人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中,已聊到了深夜。張方平讓人準備了一間客房,讓蘇洵住下來,他準備向朝廷請奏,舉薦他為成都的學官。蘇洵接受了張方平的好意,在成都住了下來。

在宋朝,知州算是一個不小的官職。蘇洵能夠結識張方平,一方面說明張平方平易近人、禮賢下士,并且獨具慧眼;另一方面,張方平的認可正是對蘇洵學識的一個檢驗,說明蘇洵的確已具備足夠優秀的才華。

蘇洵高興地在成都等了幾個月,但一直沒有等到朝廷的任何消息,他漸漸失去了耐心,不想再浪費時間等下去,決定先去找雷簡夫。

雷簡夫(1001—1067),字太簡,同州郃陽(今陜西合陽東南)人。早在慶歷七年(1047),也就是七年前,蘇洵游歷到九江時,遇到雷簡夫,雷簡夫賞識蘇洵的文章才氣,兩人一見如故。

雷簡夫此時正在雅州(今四川雅安)任知州。蘇洵到了雷簡夫那里,把事情向雷簡夫說了。雷簡夫二話沒說,立刻給朝中非常有名望的兩個人——韓琦和歐陽修,分別致信,舉薦蘇洵。在信中,他夸贊蘇洵雖為一介布衣卻有王佐之才。

雷簡夫又給張方平寫了信,敦促他再替蘇洵舉薦一次。并且說,蘇洵已年近五十,如果能夠被善用,可做帝王之師,如果不被重用,他就只能是鄉野的一個老翁了。

蘇洵拜謝了雷簡夫,回到家中繼續等待。一天天過去了,朝廷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蘇洵有些失望。

他是個內向寡言的人,自從女兒八娘死后,蘇洵一直抑郁頹廢。如今,看著兩個已經長大、又學有所成的兒子,蘇洵不得不強打精神,振作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仕途已經不重要了,但是孩子們絕不能像他那樣,他要開始為孩子的前途考慮了。躊躇了很久后,蘇洵決定厚著臉皮,再去求助剛認識、還不太熟悉的張方平。

蘇洵給張方平寫了一封信,信里介紹了兩個兒子,說他們雖然儀表頗野,但這些年一直努力讀書,寫的文章也小有才華。他快五十了,人生已看到邊際,不忍心兩個兒子也被荒廢棄置,希望張方平能幫幫他們。

蘇洵讓蘇軾帶著課業去拜見張方平。這一年,蘇軾已經二十歲,經過幾年的刻苦研讀,學業已經取得了很大進步。他寫的策論氣貫長虹,言辭激昂,就像奔馳的駿馬,生氣勃勃,能量十足。

張方平看見蘇軾,英姿勃發,青春正氣,一見就十分喜愛,尤其是蘇軾的學識和文章令張方平非常欣賞,他稱贊蘇軾有麒麟之才,并以國士之禮相待。

張方平比蘇洵大兩歲,比蘇軾大二十九歲,張方平與蘇軾在成都初見,從此結下了情系一生的師生之誼和忘年之交。后來,在蘇軾坎坷顛沛的一生中,張方平對蘇軾始終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可以說,張方平是蘇軾父子官場上的第一個貴人,遇到張方平,也是蘇洵人生的一個轉折。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幾個轉折點,有時,一個際遇,一個貴人,都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張方平推薦蘇洵為成都州學教授的事情,還是沒有朝廷指令下來。張方平思慮再三,最后給蘇洵提了一個建議。他認為西蜀偏遠,以蘇洵的名氣應該到京師謀求發展。

蘇洵聽了有些心動,他又征詢張方平,是否該讓他的兩個兒子先在蜀地參加鄉試。張方平回答說,鄉試對于兩位公子簡直大材小用,不如直接去京城。

張方平的話讓蘇洵倍受鼓舞,他為兒子的前途找到了目標和方向,心里舒坦多了。高興之下,蘇洵帶著蘇軾在成都開心地游玩了幾天。

成都是四川經濟和文化最繁榮的城市,也是三國蜀漢時期蜀錦的生產地,當年諸葛亮六次北伐的費用主要來源于蜀錦貿易。蜀漢王朝為保護蜀錦生產,專門設置錦官管理,并筑城加以保護,因此成都也被稱為錦官城。

蘇軾漫步在成都的街頭,感受著錦官城的熱鬧和繁華,在返回家鄉前的最后一天,蘇軾游覽了成都著名的中和勝相院(今大慈寺,位于四川成都市錦江區)。在大慈寺,他看到了唐末黃巢起義時,唐僖宗和一些官員逃亡到四川時的畫像。那些畫像讓蘇軾不由得沉思歷史的變遷、王朝的興衰,心中充滿了感慨。

游覽大慈寺的最大收獲之一是結識了惟度、惟簡兩位大師。兩位大師氣度超凡,博學多聞,給蘇軾講了許多史書中未曾記載的歷史事件,蘇軾聽得津津有味。

釋惟簡是四川眉山人,年齡比蘇軾大二十五歲,按輩分,是蘇軾的遠房族兄。后來,在蘇軾坎坷漫長的人生中,無論蘇軾春風得意,還是遭遇貶謫,惟簡都始終和他保持著不變的友誼和緊密的聯系。

蘇洵回到眉山家中,把帶兒子們進京趕考的打算告訴了程夫人。夫妻二人商議后決定,先安排蘇轍成婚。如此,一旦考中,就可以免去不少麻煩。

宋朝有“榜下捉婿”的風尚。科舉放榜那天,各地富紳爭相對登科的士子進行挑選,看中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做女婿。蘇洵覺得,與其娶一個不了解、不相熟的兒媳,不如找一個當地知根知底的人家更為穩妥。

為了不耽誤進京趕考,在父親蘇洵的包辦下,北宋至和二年(1055),蘇轍匆匆結婚了,妻子是史氏。一對兒小夫妻,年齡都很小,蘇轍十七歲,史氏只有十五歲。好在,蘇轍沉靜穩重,史氏溫靜賢淑,年齡雖小,卻都很懂事,夫妻倆也十分恩愛。

蘇轍婚后的第二年春天,蘇洵帶著蘇轍再次拜見張方平,張方平對蘇洵說:“二子皆天才,長者明敏尤可愛,然少者謹重,成就或過之。”張方平認為蘇軾聰敏更加可愛,蘇轍卻謹慎持重,或許將來的成就能超過哥哥。

張方平的評價與蘇洵對兩個兒子的預判幾乎相似。張方平不愧為蘇軾兄弟的恩人和伯樂,兄弟二人后來一生的經歷,足以驗證張方平與父親蘇洵的預見。

此時,張方平推薦蘇洵的事情,還是石沉大海。張方平有些過意不去,對朝廷有關部門辦事的拖沓也十分憤慨,于是,決定直接寫信給歐陽修。

歐陽修當時是翰林學士,天下文人學士的進退榮辱,歐陽修一言九鼎。張方平認為只有把蘇洵推薦給歐陽修才有用。麻煩的是,他和歐陽修因為政治立場不同,兩人曾有嫌隙。雖然有些為難,但是,為了不埋沒蘇洵的才華,張方平還是寫了封信,言辭誠懇地向歐陽修推薦了蘇洵。

嘉祐元年(1056)三月,蘇洵準備帶兩個兒子進京應試。不過,尷尬的是,蘇家這時候的經濟狀況并不樂觀。京城路遠,三人出行,一路上車馬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家里留下程夫人帶著兩個兒媳生活,如果父子三人帶走太多錢糧,那么家中將會面臨財政拮據。蘇洵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

想到動蕩的歲月里,那些販夫走卒為了生計,即便身負家庭重擔,也不得不背井離鄉,踏上漫漫旅途。蘇洵最終下定決心,不畏艱難,毅然啟程。幸運的是,慷慨仁義的張方平伸出援手,資助了蘇洵一筆旅費,這份幫助令蘇洵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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