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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版序

在為再版的《下天山:亞洲腹地之旅》作序時,我有幸在1972年9月短暫地訪問了新疆。我之前曾在1944年陪同副總統亨利·A.華萊士重游過這個省——確切地說,是它的首府——當時,羅斯福總統派華萊士前往西伯利亞、蘇聯中亞地區和中國(還包括蒙古,盡管這不是當時“官方”的說法)執行特別任務,我現在有了三個可以調整自己視野的參照系,以便重新審視中國在亞洲腹地的地位。

像本書中記載的那樣,在1927年,新疆被一個前清的舊官僚統治著,這個統治者與20世紀20年代中國其他任何地方的軍閥都不同。自從19世紀的危機結束并被中央政權重新收復后,新疆就一直沿襲著清朝官僚體制。我和妻子探訪新疆后的第二年,那個統治者就被人謀殺了,接替他的是金樹仁,也就是這本書里提到的慈祥的老紳士,阿克蘇的“大人”。(1)經過一段短暫的動亂,包括甘肅回族軍閥的進攻,金樹仁放棄了權柄,舊官僚們第一次被一個職業軍人盛世才所取代,我1944年訪問烏魯木齊時,盛世才仍擔任新疆省主席。

盛世才是個有趣的人。他來自“滿洲”,那個地方的官方稱謂不是“滿洲”而是東北(事實上,漢人和滿人自己都沒有使用過“滿洲”這個名字)。有人說他實際上是滿人,不是漢人。他曾在郭松齡將軍手下服役,郭松齡曾試圖推翻東北軍“大帥”張作霖(他的兒子是張學良,即“少帥”,后于1936年在西安向蔣介石發起兵諫,并抓獲了蔣),郭松齡戰敗被處決后,盛世才到南京為國民黨蔣介石服務。

我在本書中敘述了新疆當政者的政策是如何使該省免遭內地軍閥混戰波及的。然而,金樹仁時期的新疆臨時政府陷入混亂,不得不向南京求助。盛世才受命成為改組新疆省軍的官員,他擊退了甘肅回族軍閥,之后大權在握,開始發展自己的獨立勢力,脫離蔣介石政府的控制。他恢復了私下與蘇聯建立實質關系的舊政策。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占領中國東北,一批戰敗的東北軍退入西伯利亞,最終被蘇聯遣返,由于他們不能被遣返到日本掌控的偽滿洲國,于是就被遣返到新疆,這樣一來,身為東北人的盛世才手下就有了一支東北軍。這支東北軍在新疆沒有其他政治關系,更可能效忠于盛世才。

我之所以詳細提到這些,是因為本書在很大程度上既是一本游記,也是一本地緣政治書。關于“亞洲內陸邊疆”的內容分散在全書各處,但主要集中在第八章,讀者可以發現,早在新疆之旅的1927年及本書出版的1930年,我就認為新疆正受到蘇聯的強烈影響,我在第八章的最后說道“蘇聯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發展著舊時代的前進政策——沙俄的‘東進政策’”。

此外,稍晚些時候,我繼續補充、強調了我的這些觀點,撰寫了《作為統治者的漢人》(“The Chinese as a Dominant Race”),發表在《皇家中亞社會雜志》(Jouranl of the Royal Central Asian,第十五卷,第三部分,1928年),同時也發表在《亞洲》(Asia,1928年6月),應杰出的漢學家貝特霍爾德·勞費爾之邀,這些觀點還呈現在一篇刊登于《公開法庭》(The Open Court,第48卷,第921期,1933年3月)的論文中,文章的題目是簡單的《新疆》(“Sinkiang”)。這兩篇文章都載于我的《邊疆史研究文集(1928—1958)》(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1928—1958)。

在第一篇文章中,我寫道:“事實上,漢人統治新疆的代價是默許俄羅斯的經濟擴張。”但我在這篇文章中討論的是漢人的主導地位,我的總結是“無論漢人在哪里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權力和支配權(哪怕只維持幾天),他們都會明確表示(甚至是對他們的俄羅斯‘顧問’),即便國內政治存在各種沖突,但在他們看來,漢人政權的主要功能之一是維護漢人在中國版圖范圍內的主導地位,而非在各民族間實現平等”(在寫下這段話的1928年,我想到的當然是1927年蔣介石摧毀國共統一戰線、驅逐蘇聯顧問)。

在第二篇文章中,我提出并回答了一個問題:“新疆的現狀是什么?漢人經過長期接觸,還沒有與當地居民融合,漢文化也沒有深入滲透,仍然是一種陌生的外表裝飾,只對少量的事情和一小部分人產生影響。漢人的政治、軍事主導權,長期沒有牢靠的基礎,作為一種理論上運作良好且技巧高超的空中樓閣,正面臨崩潰的危險。新疆是中國邊疆上一個不穩定的突出部,而在許多中國人的眼中,中國內地似乎也在分崩離析。”

隨后,在同一篇文章中,我又補充道:“另一方面,蘇聯中亞地區與新疆的靠攏是不可阻擋的,如果蘇聯人想實現自己的目標,他們的政治、社會、經濟活動需要延伸到新疆。”

之所以重提這些“地緣政治”內容,原因在于我不愿隱瞞自己的錯誤,而是要反思它們并試圖從中吸取教訓。畢竟,這些錯誤并不是輕率的想法造成的。事實上,我的思想是在旅行途中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并與之交流后而形成的,他們包括漢人、俄羅斯人、維吾爾人(當時我在書中稱之為突厥人)、(2)東干人(如今被正式稱為回民)、(3)蒙古人、哈薩克人、柯爾克孜人等,他們中很少有人有知識分子的自命不凡。書籍對我的影響很小,我懷疑自己當時是否知道地緣政治這個詞。不過也不是說書籍對我完全沒有影響,但多集中在其他思想領域,如亨廷頓的《亞洲的脈搏》,里面有關于干旱和“氣候濤動”的故事,但很快我就從那本書里跳了出來。

新疆的形勢沒有像我預言的那樣發展,主要有兩個原因——戰爭和內地的革命。也就是說,新疆既不是“邊疆的一個不穩定的突出部”,也沒有發生“中國內地秩序那樣的瓦解”,而是完全扭轉了局面——新疆在其歷史上從未像今天這樣堅定地和內地融為一體。即便是一次短暫的訪問,也足以讓我確信,漢人和其他兄弟民族之間的關系前所未有的融洽、親密。當然,民族主義確實還會存在很久,中國和蘇聯的邊界把哈薩克人分隔開來,中國的維吾爾人和他們的近親——蘇聯的烏茲別克人也被國界分隔開來,因此,中蘇兩國在民族政策上必然存在某種競爭。

就目前而言,本書的“地緣政治”描述已經足夠充分了。我在《亞洲軸心:新疆和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Pirot of Asia, Sinkiang and 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 and Russia,初版于1950年)的再版回顧介紹中,對這些問題再次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

本書的優點在于,在當時的新疆游記書籍中,它一直是內容最豐富的一本。基于我對漢語的熟練掌握,我能夠與各種各樣的人輕松、友好,有時甚至親密地接觸,他們中有少量的高級官員以及許多車夫、馬夫、旅店老板、士兵、買賣人和小販(我對所謂蘇聯擴張主義威脅的過度強調,在一定程度上是附和我所遇到的人們的觀點。回顧歷史,不難發現,蘇聯實際上沒有領土野心,如果他們走上了舊式帝國主義或新式帝國主義的道路,他們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占領新疆)。

然而,回頭來看這本書的大部分內容,我確實感到不安——書里面一再炫耀著我這個年輕自大的旅行者有著特殊的知識積累。現在回想起來,我確信我其實是一個不太自信的年輕人,當時我結婚不久,試圖給妻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始終以非凡的包容和智慧,讓我按自己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本書里有許多關于專有名稱的解釋都是不正確的。當時我不懂蒙古語,而我在旅途中學到的維吾爾語不足以進行這樣的推測。例如,在“重聚”一章的腳注中,“Chuguchak”(塔城),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可能都不是“碗”的意思;“Kukuirgen”(克克伊爾根)也不是“藍布”的意思。在蒙古語中,“kuku”(更好的音譯是“Kohk”)是“藍色”的意思,是地名中經常出現的元素,但“irghen”(最好是“irgen”)不是“布”的意思,它的意思是“人”,也有兩個特定的含義——“平民”和“漢人”。

然而,我的民間話語詞庫還算有趣。在第5頁和第6頁,(4)我描述了一個在商隊里被稱為“巴里坤雜毛”的人,我把“二混子”作為“雜毛”(漢人商隊駝夫們的說法)的漢語譯名。我現在確信,“二混子”是“Erke’un”的漢語音轉,復數“Erke’ut”(厄爾胡特)是中古蒙古語中對景教徒的稱呼。它作為一個氏族名稱,在蒙古各地均可見,它還是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的地名詞源。最有趣的是,杰出的比利時蒙古學家田清波神父在鄂爾多斯蒙古人中發現了一個延續至今的“隱式”景教小團體。人們可能還記得馬可·波羅在他對同一地區的景教徒的描述中認為這些人是混血人或者“雜毛”。在我年輕無知的時候,我竟然差點就意外地獲得一個重大發現!晚年的樂趣之一,就是發現并糾正早年的錯誤(如果可能的話)。

歐文·拉鐵摩爾

于勒瓦盧瓦—佩雷

法國

1973年


(1)1927年金樹仁已經就職新疆省垣,阿克蘇的“大人”應為道尹朱瑞墀(1862—1934),他是安徽人,1934年一度擔任新疆省政府臨時主席。——譯者注

(2)拉鐵摩爾在原書中所稱的Turki實際指的是維吾爾人,維吾爾族在清代民初被稱為“回部”等,雖然到20世紀30年代才正式稱為“維吾爾”,但為便于閱讀,統一譯為維吾爾人。——譯者注

(3)東干人,俄羅斯等文獻中對中國回族的通稱,又指19世紀70年代起由中國西北部西遷,現居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的回民。拉鐵摩爾指的應該是偏后一層意義,從內地西遷,當時居住在新疆的回民。本書保留該用法,以示與內地回族的區分。——譯者注

(4)見本書邊碼。——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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