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還沒有被疲憊感侵襲的安家佳,每天都神采奕奕,她有一份讓她有動力的工作——本地生活公眾號的負責人。她從小生活在寧海,熟悉寧海的每一條街道、每個角落,甚至河邊的一棵樹、一株草,也在她成長過程中的某個時刻被她銘記過,她熱愛自己的工作。
早上八點,她看著女兒在幼兒園門口跟她揮手直至拐彎走進教室她就點開手機,下了一單咖啡,按照往常,她總能在9點之前到公司。
寧海人很多,但因為是沿海城市,基礎建設一直很好,即便早晚高峰也不會有太堵的時候。但今天,手機小程序提示“咖啡等待取餐”,安家佳還是被困在了淮南路上。
淮南路是寧海以前的主干道,橫穿寧海的老城區,路旁的梧桐,高大、粗壯,郁郁蔥蔥,枝葉相連,像是一頂天然的綠色帳篷,直到現在,夏日傍晚,老年人還是會搬著小椅子、拿著蒲扇,在梧桐樹下閑話家常。
不少等不及的車子已經調轉車頭,再尋它路。安家佳搖下車窗,在汽笛聲和附近工地施工混雜的聲音中,安家佳聽到了哀樂。她皺著眉頭,知道前面一定出事了。
出于一名媒體工作者的敏感,她趕緊在路邊找了個空地停好車,往有哀樂的地方走去。
時代發展,讓老城區也失去了活力,紅磚白墻上都是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就像人總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一樣,即便是承載了一代寧海人回憶的老城區,現在,也要拆遷改造了。
安家佳走在再熟悉不過的路上,幾名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和她擦身而過,旁邊豎起了藍色的鋁合金擋板,以及剛剛貼上的開發商宣傳圖“一海置地——打造更美好的寧海”,挖土機轟隆隆慢吞吞地從淮南路的入口開進來,造成了今天的大擁堵。
安家佳想起了一個月前的新聞“一海置地拍下寧海老城地塊,成為年度地王”。
哀樂聲越來越近,是淮南路旁一處老的家屬院。七十年代的家屬院風格,所有房屋都是一個朝向,一條走廊連接著所有住戶,被鐵銹包裹的大門,已經壞的不成樣子,被推到一邊,一眼望去,家屬院里雜亂不堪,一副搬遷過后等待推土機一碾而過的狼藉。
一名戴著眼鏡的男人,一只手抱著兩張遺照,一只手往火盆里丟金銀元寶和紙錢,神情悲痛,落寞地坐在家屬院的廢墟中。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有人哀嘆命不該此、有人覺得事有蹊蹺,但沒有人能真正地共情男人的悲痛。
安家佳從鄰居們的話語中拼湊起來前因后,兩個老人死于煤氣泄漏,但他們的兒子在燃氣公司工作,剛剛給家里安裝了燃氣報警器。安家佳打量著眼前的男人,斯文、瘦削,悲痛欲絕但又隱忍,他甚至沒有一滴淚,沒有一聲啜泣……,她懷疑這個男人,正準備撥開人群上前跟他說話,就看見街道辦的人帶著施工隊長不合時宜地走進了家屬院。
街道辦的人不走心地對著男人安慰了兩聲,然后轉頭笑嘻嘻地對施工隊長點頭哈腰,人群中看不慣這副嘴臉的人不知是誰“哼”了一聲,但這聲不忿也無法阻止家屬院明天開始拆遷施工。
此時,男人捧著雙親遺照的手使勁攥緊了相框,眼神從悲痛變成了防御,發白的骨節一如他的憤怒一樣,清晰可見。
“滾!”
男人咬著牙只說了一個字,身旁圍觀的人也開始幫腔,家里雙親剛去世,都等不及過完頭七就著急拆掉家屬院,商人重利,但不能罔顧人倫。圍觀的正義越來越盛,街道辦的人和施工隊長見情況不妙,便臉色難看的離開了家屬院。
安家佳恍然大悟,這塊地,就是被一海集團拍走的地王,幾件事迅速在她腦子里串成線:一個著急動工的開發商、一座老舊的家屬院、兩位不愿搬遷的老夫妻、一場突如其來的煤氣中毒……,她越想卻確定自己的猜測——開發商為了早日施工而向釘子戶下手!安家佳想到這里有些激動,她不知道是太陽正升了上來的緣故,照的她有些燥熱,還是因為興奮,她感覺臉頰發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她要趕緊回去寫成公眾號。
太陽高了起來,圍觀的人都自覺地挪到了陰涼下,男人的額頭都是細密的汗珠,他嘴唇發干,一名身著孝服長相明艷的女子走了過來,給他遞了一瓶水,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臉上帶著不耐煩的表情,她畫著精致的妝,嘴上涂了一層唇釉,陽光下,晶瑩美麗,男人無奈地看了看她,女人用一只手遮擋陽光的暴曬,另一只手不斷地扇風,沒有再看男人一眼。男人沒有從女人那里得到任何反饋,他有些頹然,肩膀又塌了一點,他呆坐一會,瞇起眼睛看向天上。
安家佳也隨著男人的視線抬頭看,6月份早上9點的太陽刺眼、灼熱,她只覺得眼睛睜不開,頭頂發暈,趕緊低下頭來緩緩。
男人仰著頭盯了一會,兩滴淚流了出來。
哀樂聲突然停了,明艷的女子把地上的已經熄滅的火盆、金銀元寶和坐墊收到一邊,自己先行離開了家屬院。男人也緩緩起身,抱著遺像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背弓著,像是遺像有千斤之重,讓他直不起腰來,他矗立在廢墟之中,不愿挪步,像是在跟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較量。
可是,最終男人敗下陣來,他挪動步伐,一言不發,在眾目睽睽,頹然地、挫敗地離開了家屬院。
圍觀人四散。
安家佳快步走在淮南路上,她要立刻把自己的猜測和推斷寫出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公司,她只記得,那天下午,她在辦公桌上一直寫到手機的語音電話聲不斷,她才發現,早已過了接女兒的時間。
好在她匆忙趕到時,女兒正和幼兒園的生活老師一起給班級打掃衛生,女兒開心地告訴安家佳,這是她今天和生活老師的“秘密任務”,安家佳才放心,她的晚到,沒有讓女兒不開心。
只不過,那天的安家佳忘記了,有一杯咖啡在“待取餐”區一直等到了咖啡館打烊,都沒有等到有人來取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