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城市的霓虹悉數減少之時,就是安家佳工作開始的時間。
這一次,她的工作地點是寧海的后山,遠離市區,人跡罕至。
她抱著胳膊倚靠在一個樹上,夜風吹得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身后的樹林隱隱綽綽,大片參差的黑影交錯。
后山在夜色下,像一個巨大的正在休憩的怪獸,蛙叫蟲鳴的聲音像首交響樂,讓本來的恐怖氛圍多了點荒誕的熱鬧感。
“啪——”的一聲,一塊石頭滾到了安家佳的腳邊,隨即,一聲狼的嚎叫,由遠及近,但安家佳巋然不動,她雙手環抱的姿勢調整了一下,臉上露出一點不耐煩的表情。
“素材都拍夠了?還有心思玩?”
一個人影從她身后竄了出來,是周成龍。
“安姐,你怎么一點都不怕?”
安家佳看著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只剩下寥落幾點,她打了個哈欠,沒說話。
小時候,還不是家家有抽水馬桶的時代,安家佳上廁所只能去巷尾的公廁。但只要天一黑,安家佳就一口水都不喝,因為她害怕上廁所。公廁沒有燈,只能依靠旁邊的一盞昏黃路燈分配的有限光線,根本驅散不了黑暗。
父母從溫柔勸說到嚴厲呵斥最后成為對她無奈的調侃,不懂她黑有什么可怕的?單純的黑確實不可怕,可怕的是小女孩對黑產生的聯想,電視劇《聊齋》片頭閃過的黑熊爪、童話書里寫的幽靈、甚至報紙里刊登過的兇殺案……都好像是這“黑”會帶出來的東西。
沒有光照的地方,就會讓恐怖和罪惡滋生。
安家佳小時候不懂,她對黑的恐懼,其實是她對生命的熱愛。
轉眼,安家佳已過三十,人生至此,所有熱愛都被現實打敗,所有不甘也都被人生消解,安家佳發現,自己不怕黑了。
黑有什么可怕?能比她付不起女兒的學費、給父親請不起護工可怕嗎?
有時候她也會再想起那些妖魔鬼怪、殺人狂魔,但這種聯想不會再讓她懼怕,因為她的心理就會有個聲音。
大不了要命一條。
安家佳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只是過了十幾年,她就變成了這般漠視自己的生命。
可能是現實有太多的苦,壓得她無暇太多顧忌自己。生命從來不管人的承受能力,總會一股腦地全倒給你。
夜風起了,后山上一片“沙沙”的樹葉聲,冷風從安家佳的衣襟鉆了點進去,讓她打了個寒噤。
手機時間顯示凌晨3點,安家佳點開她的短視頻賬號“城市怪談”,昨天漲了236個粉絲,但完播率卻不好,安家佳皺了皺眉頭。
周成龍挑了個新奇的角度,他把設備放在地上的一個石塊上,鏡頭下,周圍的樹顯得更加高聳,除了靠近鏡頭的幾個小石塊,大片的、斑駁的黑在鏡頭里搖曳。
安家佳腦子里還在構思故事,周成龍的提問讓她有點打斷了思緒。
“安姐,咱們這期故事就寫鬼影出沒怎么樣?”
安家佳沒有接話,她從兜里掏出一大罐薄荷糖,這個大分量的包裝一般在超市都看不到,她是特意從網上買的,便宜實惠。她丟給周成龍一顆,自己也塞了一顆進嘴里。
瞬間薄荷的清涼充滿口腔,并向鼻腔彌漫,她深吸一口深夜的空氣,這份清涼成倍地涌向喉嚨和額頭,她清醒了。
突然,一聲悶響,讓安家佳一個激靈。
“我……”
那個“kao”字還沒說出口,周成龍就被安家佳拉到了一棵大樹后躲了起來。
周成龍顯得異常興奮,不管是現實物體,還是靈異事件,能在這種荒郊野外趕上,也是一段傳奇的經歷。他舉著相機,但卻不如往常平穩,雙手輕微的顫動被安家佳捕捉。
而安家佳則很警惕,她觀察著四周,從兜里掏出指甲刀迅速旋轉一下,變成了小型匕首,緊緊握在手里。
安家佳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差點讓周成龍驚到下巴。眼前這個器材都扛不動的安家佳,怎么也有這么勇猛的時候?
周成龍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小男生怎么會知道,一個經歷過風雨的女人,她就會變得無可匹敵,堅硬無比。
果然很快,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有好幾個人,正往安家佳這邊走來。
安家佳手心開始冒汗,她又握了握指甲刀。周成龍臉上的表情也從剛才的興奮變成了緊張。
腳步聲停了下來。
“磊哥,死了。”
此時,一個男人啐了一口。
安家佳和周成龍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找了個稍微隱蔽的角落,警惕地觀察四周。
幾個人圍繞在剛才吐痰的那個男人旁邊,只見男人穿著拖鞋、牛仔褲,夾克搭在肩膀上,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此時手機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線照到了這個男人的臉上,安家佳看清楚了這個男人,是孫磊!
安家佳嚇了一跳,趕緊縮回身體緊緊靠在樹上,她額頭開始冒汗,內心翻滾,耳邊盤旋著山里的風聲、蟲鳴聲還有她心臟跳動的聲音,很快,心跳聲就超越了環境聲音,占據了安家佳聽力的全部。
冤家路窄,她怎么在這里看到了孫磊?而且還是他的作案現場?
安家佳心理還在盤算如何應對之時,她看到周成龍舉著攝像機把這一切記錄了下來。孫磊是何許人也,萬一被他發現,今天她和周成龍都走不出后山。
好在,這伙人沒做逗留,向山下走去。
安家佳等到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后,一把搶下周成龍的攝影機。
周成龍一臉不解的看著安家佳,但安家佳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她手腳麻利地把器材設備裝起來,想要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周成龍著急地拿出手機,按下了報警電話。
可是電話還沒接通,安家佳就一把搶了下來。
周成龍看著反常的安家佳,伸手讓安家佳把手機還給他,但安家佳緊緊抓著手機不放,眼神堅定,周成龍從剛才的疑惑變成了憤怒。
安家佳咬著嘴唇,最近她總是在咬嘴唇,下嘴唇一圈都起了紅色的口水疹。
安家佳的猶豫擔憂,沒有辦法告訴給周成龍,但對于周成龍來說她的行為是令人鄙夷的怯懦。
周成龍氣得一腳踢向腳邊的碎石頭,一塊石頭砸到了安家佳的小腿上,脛骨隱隱作痛。
“你要報警的話,別說我跟你一起,今晚是你自己來這里拍素材,沒有我”。
安家佳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眼前這個熱血青年。他才24歲,身上有的是對正義的追求和向往,世界在他眼里還是個充滿希望的樣子,安家佳不能打碎他的熱忱。
于是,說完這句話,安家佳就迅速下山了,把周成龍一個人留在了后山上。
她開著車走在無人的濱海大道上,思緒隨著車輪滾動。什么時候她也變成了如今這般明哲保身、怕招是非的人了?
其實,在一年前,她都還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