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篇名叫《人為還是意外?》的公眾號文章,刷遍了寧海當地人的朋友圈。文章就是出自安家佳之手,短短一個小時,轉發量和閱讀量都破萬,安家佳因為一場堵車又拿到了一篇“10萬+”,公司領導特意定制了蛋糕和下午茶來慶祝,公司人一擁而上,都想沾一沾“10萬+”的喜氣。
安家佳是公眾號的“王牌”,她對選題、創作到發布,都有自己掌控的權利。被人簇擁時,有那么一瞬間,安家佳心頭冒出一種自傲,她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吃這碗飯。
但也有同事質疑她,沒有經過嚴格推理、沒有公安機關的立案調查,就把兩條人命跟“一海置地”關聯了起來,況且,“一海置地”是寧海的龍頭企業,風頭正勁。兩位同事私下不滿安家佳這種“捕風捉影”、“夸大其實”的做法,可是又不得不承認,安家佳緊緊抓住了流量密碼。
很快,這篇文章持續發酵,不僅成了街頭巷尾大家討論的熱點,還有人在一海集團的大樓下拉橫幅“草菅人命、無法無天”。社會最不缺的就是正義人士,并且不知何時起,大眾心里就有個共識——“資本都有原罪”,所以,即便跟自己毫無關系,但能跟資本對抗,那也是正義。所以,圍在“一海置地”大樓下的人越來越多。
但“正義”不代表合法,警察很快驅散了非法聚集的民眾,一海置地也緊急發布公告。
第二天,公司法務處就接到了一海置地的律師函。
公司亂成一團,會議室的門開開合合,總有人面色沉重地進進出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安家佳,她是這篇熱門文章的“炮制者”。領導拍案決定,趕緊刪除文章,而此時的安家佳被一條后臺留言吸引了注意力,神秘人稱手里有足夠證據證實公眾號的推斷。
安家佳權衡下,認為讓子彈再飛一會,等聯系上神秘留言人,如果真的有證據,那么她這篇文章就是真實報道,如果證據不足,她的公眾號里提到的地產公司也沒有指名道姓,對一海置地沒有構成名譽威脅。
無論如何,有爭議就有熱度,有熱度就有關注,對公眾號本身來說,都不是壞事。但總有人害怕,也總有人喜歡明哲保身,看不慣安家佳的同事也趁機撇清關系,讓安家佳不要因為自己的一己之見拖累了整個公司。一旦有人提議,就會有附和,更多的人開始向安家佳施壓,領導臉色難看至極,指著安家佳鼻子說她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安家佳環顧周身,明明昨天還圍在自己身邊高興慶祝的同事們,今天又不約而同站到了她的對立面,安家佳一瞬間恍惚,甚至她也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窗外的陽光像前天家屬院里一樣明媚,安家佳想起那個抱著遺像的男人落下的那兩滴淚,她也盯著窗外,陽光刺的她真不開眼,兩秒鐘后,她做出決定,簽下了“責任認領書”,此后,關于這篇文章引起的任何法律和社會輿論上的問題,都由安家佳承擔。
一個媒體工作者除了對流量和新聞的敏感捕捉,她還應該做什么?
她每次看到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睛時,她就會想,人類天生帶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最終卻黑白不分、是非顛倒,那么究竟是誰的過錯?
一想到這里,身為媒體人的使命感就迅速占據了她的身心。堅持正義,就是她工作要堅守的東西。只是,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堅守正義,是要付出代價的。
一輛黑色保姆車停在了一海集團大樓樓下,安家佳從車上被“請”了下來。安家佳望向高聳入云的大樓,這是寧海當地人都引以為傲的地標式建筑,只不過普通的寧海人不會想到,有一天除了買房子,還能跟這棟大樓能有聯系。
在碩大的會議室里,一群面無表情但身著西裝的人站成一排,而他們對面,就是安家佳。安家佳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顯得很鎮定,但一直挺直的腰又出賣了她其實并不那么鎮定。在她決定上車時,她就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兩小時的鬧鐘,并且給丈夫發了信息,讓他2個半小時后一定打個電話給她。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安家佳的心稍微緊張了一下,進來的是孫陽——一海置地的老板。他戴著眼鏡,穿著一身運動褲加polo衫,像是剛打完高爾夫回來,他身材有鍛煉的痕跡,臉上也很清爽,看著斯文儒雅,毫無商人的酒色財氣,更像是一名知識分子。這跟安家佳想象中的房地產商一點都不一樣。
孫陽進來還沒有落座就看到安家佳面前那瓶未打開的礦泉水,他皺了下眉頭,隨即讓人換上來沖泡好的熱茶,笑意盈盈地抱歉,說手下人招呼不周。
想過無數種自己被為難的場景,但安家佳是真的沒想到,遇到的是孫陽這樣禮貌謙虛的商人。導致安家佳說完,“不如有話直說”后,甚至都覺得自己有些冒昧。
孫陽沒有提一句關于公眾號的事情,反而說起了自己的發家史。他不是寧海人,但在大學畢業后一直留在寧海,從販賣小家電開始,到如今的一海集團,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寧海給的,他對這個城市的感謝也絕不是嘴上說說這么虛偽,土拍是政府的主要收入來源,所以,他愿意出很高的溢價來拍下老城地塊,改造寧海市容市貌。
安家佳很會通過人的表達和細微表情去分析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孫陽講話時,她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但不管是他說的內容,還是他的微表情,安家佳都找不出任何一絲破綻。房地產早已不是朝陽產業,融資困難、利潤又透明,與此同時,老城地塊還沒有其他地產商來競拍,孫陽沒有騙她。
但很快安家佳緊覺起來,她一邊吹著茶杯里的熱茶看著茶湯泛起陣陣漣漪,一邊想,她怎么能輕易相信一個商人的話,這或許就是孫陽的策略——避實就虛。
但還沒等安家佳想到應對之策時,孫陽主動提起,他上午接受了警方的問詢。
“然后呢?”
終于說到正題上,安家佳倒想看看孫陽想怎么表演。
孫陽攤開手,慫了慫肩,還帶著抱歉的表情看著安家佳,好像是在說,“對不起,你認定的兇手不是我”一樣,在安家佳看來帶著一種僥幸后的囂張。
文章她是不會刪的,安家佳態度明確,即便是定了性的案子,民眾也有質疑和表達自我思考的權利。孫陽笑著點頭認同。
“大哥,跟她費這么多話干什么!”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吸引了安家佳,是孫磊。孫磊是孫陽的堂弟,雖然是近親關系,但兩個人一點都不像,甚至可以說天差地別。孫磊皮膚黝黑,眼神兇狠,臉上經常帶著不耐煩的表情。
果然,孫磊開口就是兇狠的語氣。
他插著腰站在安家佳面前,俯視著安家佳,跟著孫陽從商這么多年,什么人他沒見過?安家佳這種在他看來都不用對她這么客氣,女人嘛,嚇唬一下,給點錢,總能平事。但沒想到安家佳是個硬茬,他也要來點硬的。
他往安家佳那邊走了兩步,安家佳有些緊張,一只手開始有些慌亂的往帆布包里摸索手機。這時,有人打開了一扇窗戶,高處的風“呼啦”一下灌進了會議室,把安家佳的頭發吹亂了。孫磊一把扯起安家佳的胳膊,要把她往窗邊拽,安家佳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了,腳底一陣凌亂,沒等反應過來,頭就被按在了窗戶外,一只腳離了地面,另一只腳也在艱難地找著支撐點。
風吹散了她別在耳后的頭發,劉海兒胡亂飛揚,她從這么高的樓上往下看,人就像螞蟻一樣,渺小又繁忙地穿梭在路上,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今天可能要死在這里了。
“干什么呢!停下”
是孫陽的聲音,孫磊一邊按著安家佳的頭一邊回頭看孫陽,孫陽面帶怒色斥責孫磊。他非常討厭孫磊這種莽撞的行事風格,這么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面對孫陽的責罵,孫磊不自覺的松了手,安家佳這才重新站回了地板上,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眼眶發紅。她覺得很屈辱,她以為的男女平等,以為的禮貌文明,在這種絕對野蠻和暴力面前,根本沒有用,她盯著自己的腳尖,使勁地控制眼淚不要流出來。
此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進來一位身材修長、氣質出眾的優雅女性。她是于鶴群,孫陽的妻子。孫陽一看到她就迎上去,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攬過她的肩膀,甚至臉上還露出靦腆的笑容。這個笑容讓安家佳很震驚,她甚至看了兩眼她才確定,孫陽臉上的表情完全就像青春期的男生看到喜歡的女孩子那種靦腆。而更讓安家佳呆立當場的是,于鶴群好像一個人——她的兒時玩伴但隨后又失蹤的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