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父老鄉親(八)王鐵匠
- 我心心掛念的父老鄉親
- 老九黃
- 4534字
- 2024-08-20 21:18:20
我的父老鄉親(八)王鐵匠
說起王鐵匠,我的話就多了。
王鐵匠的房子,是個七字拐的大房,橫著的是四間木房,有堂屋和三間臥室,堅著當路的是磚砌的,是王鐵匠的工作室,每天一清早起,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就準時響起。
王鐵匠他是我家隔壁,屋檐挨屋檐。他家有什么動作,我們家里都清楚。同樣的,我家也是。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可我們兩家卻互相不對付,連話都不講,互不往來。
我們兩家都是手工業者,都是勤勞致富的小農戶。我媽是遠近聞名的裁縫,手藝相當了得,人也和氣,過路的人都愿意進來歇歇腳,喝口茶水,聊聊天,我家的人氣也是很旺的,后來,我媽又參師偷學了理發的手藝,來的人就更多了,甚至大年三十也不得閑。
王鐵匠是打鐵的,生得高大,五大三粗,一只大臉盤,臉上滿臉橫肉,兼以溝壑縱橫,坑坑洼洼,常年沒有笑容,好似誰家借他飽谷還了秕谷,永遠沒有好聲好氣。常言道,和氣生財。他卻是個不差錢的主,從不講價,說一不二,加以脾氣不好,對顧客說不上兩句話,就起高腔,有些想幫錘的,王鐵匠也大聲拒絕,仿佛摻雜了外人的力氣,這件作品便不再純粹。
可是,耐不過他打鐵的手藝好。他打出來的東西,既趁手好用,又經久耐用,鄰鄉來走親戚的路過這里,也要囑托買一把王鐵匠打的刀,“王鐵匠的刀”都成了當地的一個品牌,人們以擁有一把菜刀或他箍的桶為榮耀。
打鐵需要有氣力,王鐵匠有的是力氣。他家把房子做了改造,當路的房子開個門,供有大需求的客戶推門進來坐下商談。再開個大窗臺,可以供那些小件小物立等可取的小客戶趴在窗沿邊欣賞他的打鐵過程。
我就經常做這樣的事。只看見王鐵匠一手拉著風箱,另一手用大火鉗夾起煤塊往火爐里添火。風箱呼呼地響,火苗子嘩嘩地竄,火爐上煤塊簇擁的鐵塊已經紅得沒了自己的形體,和火差點融為一體。王鐵匠用火鉗敲了敲鐵塊,發覺還不行,就又使勁地拉著風箱拉桿,鼓動的風把煤塊都要扇起。
終于,王鐵匠夾起紅得圓潤的鐵塊,擱在鐵砧上,出爐的鐵塊受降溫影響,邊緣立刻有了青黑色,王鐵匠一錘下去,這些青黑色立馬就變為鐵屑,飛濺出去,王鐵匠就掄圓了胳膊,掄得鐵錘呼呼作響,迅猛疾速,你看不清他的鐵錘怎么起落,可每一錘都準確地擊打在鐵塊上,火紅的鐵屑也上下翻飛,四散開來,有些落在王鐵匠的皮兜肚上,胳膊上,臉上,反彈出來,好一陣鐵煙花!
每到這時,我就縮回身子,躲在窗臺外,從老鼠鉆進鉆出的洞中來偷看,生怕這鐵花濺到我臉上手上腳上。你看不清他的鐵錘,卻能清楚地知道他砸了多少錘。因為他每打一錘,都會“嗯”地哼一聲,把這一聲狠狠地注入到力氣里,再一同傾注到鐵錘上。
難怪,有人調侃王鐵匠的鐵器價錢,說,你不用問他的價,你就數他打鐵時哼了多少聲“嗯”,每一聲一毛錢。當然,這是笑話。
我家和他家結下的仇怨,來自三件事。
我家從廟嘴搬遷過來,在王鐵匠的北面修了三間木房子,還是板壁的,每年要用桐油油漆一次,防蟲蛀,防腐爛。王鐵匠家是從古巷搬過來的,比我們早,兩家以屋檐滴水為界。
后來,王鐵匠改造房子,天不亮就下墻腳,故意往我家這邊挪了二十公分,我爸起床后看了,沒做聲。五個瓦匠師傅齊刷刷地一字兒排開,太陽升起時,紅磚墻已經砌了一人多高。
等再往上升時,遇到困難了。因為移過來太多,新修的墻在我家屋檐下,要再砌,就要切掉我家的屋檐。農村里對自家的地盤是很講究的,我就曾親眼見到兩家為屋場打得天昏地暗,
自然,要我們削掉屋檐,這可是我們家萬萬不會干的,于情于理,看熱鬧的旁人都站在我們這邊。看到情況不對,自己不占理,王鐵匠嘮嘮叨叨,或許是罵罵咧咧,總之是蠻不舒服。
那天,我去了小姨家,沒有在現場,自然沒看見王鐵匠的狼狽樣,但我可以想象到,他自以為可以欺負我們外來戶,自做主張就下手,結果費心費力白費工夫,只得乖乖地要瓦匠師傅把砌好的墻推掉,重新挪回原址。我那時真佩服我父母,不動聲色地就把這一問題解決,而且解決得這樣徹底!
我們兩家前面肯定有小摩擦,只是沒挑明,這一次,應該是很明顯了。
過了不久,又出了一件事。
王鐵匠的兒子王典比我們大點,也是魁梧挺拔,小孩子嘛,和我們卻不生分,經常在一起玩耍。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也是父母盼望了很久才有了這個兒子,所以,父母都把他看得寶貝一樣。
我哥和他玩得最多,也最投緣,摸魚捉蝦,打家劫舍,帶著一群孩子從村頭到村尾閑逛,摘條黃瓜,挖個紅薯,搞得雞飛狗跳。晚上也不消停,在隊屋的曬谷坪上,兩支隊伍玩“天上烏烏云,地上疊麻繩”的游戲。
那時,我們隊里有二三十個小孩,大家牽著手,點名對方的弱小孩子來挑戰撞人墻,然后把他收編歸為己方,對方也專撿力氣弱的連接處撞,撞散后牽著戰敗方一個隊員趾高氣揚地回到己方,這一玩,直到各家各戶的家長來領人。
往往這時候,我哥和王典就是兩個頭領,各帶一路人馬列嚴陣以待,往往也結下梁子,可更多的時候,他們轉身就又湊到一塊密謀共同干另外的壞事。
有一次,兩人帶著耙子和筐子撿豬屎,可能“做惡多端”,累了,躺在堤壩斜坡的草地上,腦瓜子卻沒停止轉動。
“這腦瓜子總是要轉,閉上眼睛也有東西在動,這腦瓜子里有什么?”王典年紀大些,想問題深刻些。
“要不,我們挖開看看?”我哥也好奇。
“那行,挖哪個的?”王典把玩著手中的豬屎耙。
“你的腦袋這樣大,里面裝的東西多些,看得清楚點,再說,挖出一塊來也不會少很多。”我哥這理由,讓人無法拒絕。
王典把豬屎耙遞給我哥,然后背過身,把碩大的后腦袋呈給我哥。
我哥心慈手軟,用耙子摳開頭發,挖起來。豬屎耙很鈍,刮不開頭皮,我哥使勁地摳,豬屎耙終于鉆破頭皮,王典吃痛,齜牙咧嘴,忍受不住,忙捂住腦袋,倒在地上,不住地哎喲哼哼。
我哥一看,以為闖了大禍,豬屎筐也不要了,撒丫子跑回了家。
王鐵匠領著王典出現在我家門口,我媽還不知是怎么回事。王鐵匠總是按著王典的頭,露出一塊紅色的頭皮,我娘弄明白后,尷尬極了,又氣又好笑,只得把珍藏多日舍不得用的一包紅糖拿出陪著笑恭送出門。
我哥也少不得挨打受罵,大家聚在一起,就談“用豬屎耙開顱做手術”的故事,卻也留下了“莽撞”的名符其實的美名。
自此,兩家便大門各自開互不往來。
這兩件事我沒親見,下面一件事我是親自參與了的。
元寶叔將田地宅基地核定,原有土地上的附著物在五日內清理。我家后沖里有兩根泡桐樹,有年歲了,冠蓋如云,我家沒有男勞力,只能等四天后我爹回來再砍。
第三天,我娘把我們兄弟倆召集起來,氣沖沖地說:“敢不敢跟著我去要回自己的東西?”“我們哪有不敢的!”
我娘帶著我倆,出了槽門,往左,在王鐵匠的竹山前,已堆了一大堆泡桐樹干和枝葉。我娘一指,說,把這一大堆拖回去。我們的聲響驚動了王鐵匠一家,他們站在門廊前,大聲喝斥我們住手。
我娘說了一句:“今天才是第三天,不是講的五天嗎?你們以為我們是孤兒寡母在家嗎?”
王鐵匠一家再不做聲。
我們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再大再粗再長的泡桐樹干,我和哥一人抬一頭,竟然昂首挺胸闊步向前,像兩個得勝的將軍凱旋。
圍觀的人(現在應該叫吃瓜群眾)得知原委,紛紛議論指責王鐵匠。
我至今還用著王鐵匠打的刀具。我爹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塊精鐵,我娘說,給兩個男孩子一人打一把刀,也算是留給他們成家立業的本錢。我爹笑了笑。
我爹娘和王鐵匠不說話,就托來做衣的人去王鐵匠那里打兩把刀。給我的那把刀,厚重,剁骨頭卷了刃,被棄用了幾年。那一次,買的鋼刀被剁斷了,沒工具,我重新找出那把刀,用磨刀石開刃,再切時,非常好用,雖然刀把已經松動,我們卻不愿再更換。
王鐵匠的鐵器沒得說,可他的為人卻不咋地。和我家這樣屋檐相挨的鄰居交惡,和其他鄉鄰也好不到哪兒去,就是家人,他也當做一碗夜飯菜。
三個女兒在他的調理下,做農活都是一把好手,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忙。王鐵匠舍不得這幾個勞力,來提親的媒婆被王鐵匠罵得在大路上飛跑,久而久之,就鮮有媒婆上門,直到三十多才出嫁。
兒子也不順心。打鐵的生活枯燥乏味,豈是年輕人能忍受得了的?王典長大后,不想接過鐵錘,改革開放的風吹到了山窩窩里,大喇叭褲卷頭發高音雙卡錄音機迪士高一波一波地從門口過,他的心也動了。可是,王鐵匠的手緊得很,不會給家人一分一毫用。王典好歹也是一方首領,過不得這憋屈日子。
王典沒法,只得使詐假意答應幫錘,暗地里接了些私活,暗中也存子幾塊錢。
春節過后,一輛輛的大巴車帶著滿車的打工仔從門口呼嘯而過南下廣東,三百塊的車票讓幾個壟斷此行業的街溜子賺得盆滿缽滿。
王典沒錢,那夜剛擦黑,他閃進我家門,對我爹說:“叔,我瞅準你在家,我麻起膽子向你開個口,借五十塊錢。”我爹看年輕人的真誠,拿出五十元交給王典。
王典連家門也沒進,腰揣一百三十五元,借著自己孔武有力膀大腰圓的外形,一路扒車到了東莞,口袋里還剩二十八元,
在東莞闖蕩了幾年,找了個三和的姑娘,帶著一家三口,興高采烈地回家。可一回家就被潑了一瓢冷水。王鐵匠見兒孫回家,沒什么好聲好氣,見兒媳孫子在家,日上三竿還不起床,坐在桌邊只等吃,天黑了還不睡又要費燈泡費電,氣就不打一處來。終于一天暴發,邊打鐵,一邊把嗯哼聲改為罵聲。
他的罵聲,我見識過,可以高低抑揚頓挫,三天不重樣。
王典這次回家過年,本來是想和王鐵匠修復關系,他們的生活習慣本就這樣,現在王鐵匠罵罵咧咧,就和王鐵匠辯駁幾句,心中再也想不通,便拿過一瓶敵敵畏,走到王鐵匠的臥室,一仰脖,喝了個精光。
待王鐵匠發現時,王典已經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口吐白沫,氣息微弱。
王鐵匠心中一驚,急忙喊我表姐夫的拖拉機,一路顛簸,到鄉衛生院洗胃洗腸,一番折騰下來,總算保了命。
這一來,家里也清靜了不少。
一個月后,王典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帶著妻兒回東莞了。此后多年,我不曾見過他。
再見王鐵匠時,感覺他憔悴了好多。
這年的暑假格外熱,中午時分外面的溫度讓頭皮發燙。
王鐵匠的丈母娘來看望女兒一家,走了有二十里地。不知怎的,王鐵匠一家沒留她,丈母娘夾著小包,挪著小腳,頂著火盆似的太陽,又走回去。
結果,下午一點時,有過路人捎信來,說在爛泥湖堤上,有個老婆婆,熱死在路邊草叢里,有眼熟的人說是王鐵匠的丈母娘。
王鐵匠的老婆一聽,自作主張就請我表姐夫的拖拉機,飛速趕到,一看,已經沒氣息了,只得就著拖拉機拖回來。
誰知,拖拉機還沒熄火,王鐵匠就沖出來,連連擺手,用他粗重渾厚的聲音大聲喝斥:“拖走,拖走!”
他老婆哀聲再三請求,他等待良久,沖著拖拉機喊:“把斗立起來,往下倒,往下倒,倒下來后一釘耙拖到坑里埋了。”
周圍人都打了一個寒噤,大熱天的,感覺脖子涼嗖嗖的。
我讀書工作后,全家都搬離了肖家橋,,就很少打聽王鐵匠的事了。
后來,聽表姐夫講起,王鐵匠的老婆去世后幾天,王鐵匠也活得沒意思了,喝農藥自盡,去追隨妻子了。
現在回想起來,王鐵匠也沒什么壞心事,也沒有去害人。他是中國農村農民的一個縮影,有一門過硬的手藝能發家致富,卻有又犟又壞的脾氣,家長制一言堂,老子說話兒女只有聽的份,不能和子女好好交流溝通,結果,只能是制造緊張局面,弄得雙方受傷。你說,他們能有什么壞心事呢?多少原生家庭的孩子,要用一生來治愈他們童年少年甚至中年受的傷!
再經過王鐵匠家前,原來的木房子已經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兩層小洋樓,煞是壯觀。有次過春節,我瞥見王典在門口張羅,就和他閑聊幾句,原來,他的兒子談了女朋友,要準備結婚了。
看到他忙前忙后,我想,他累,一定也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