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父老鄉親(七)金元寶
- 我心心掛念的父老鄉親
- 老九黃
- 4792字
- 2024-08-20 15:16:09
我的父老鄉親(七)金元寶
說到這個人,知道的無不惋惜,都感嘆天不假年,太可惜了。
他是肖元寶,是趙老太的最小的兒子,肖十一郎的弟弟,排行老幺,十四叔,我稱呼他為“元寶叔”,三十六歲就因病過世了。
我們村是縣里的邊疆地區,再往南就是益陽桃江縣和沅江市,沒條好路,沒塊好田,山上是野茅草里長著幾根雜樹,出不了幾塊錢,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有女莫嫁肖家橋,里面盡是和尚廟。”“肖家橋里不好過,一身好皮都曬脫。”“生在肖家橋,拿棍把飯要。”沒有一句是講肖家橋的好。
向上要走一個多小時才到鎮上,向下又是一條大河阻隔,這里閉塞得很,久而久之,人們也就認命了,每天在地里不停勞作,卻總是吃不飽穿不暖。
我父親是外來戶,他的爺爺流浪到這里,在山腳搭了個窩棚安頓下來,開荒耕種,總算有個固定的家。
我爺爺奶奶去世得早,他看到窮苦的生活,不想再把命運交付給黃土,就把弟弟妹妹安排好,十五歲發憤讀書,從村小的旁聽生開始,到高小、初中、師范,徒步一百多公里三天三夜到桃源師范上學,后來騎著洋馬馬搖著鈴到學校去上班,也稱得上是文化人了。他在我們組里是第一個走出農門的人,大家都對他極為尊重,有什么事情都來和他商量。
那年,我爹才分回來不久,決定和肖老師在本村創辦完小,把村里的孩子們都集中起來學習,改變農村不識字兩眼一抹黑的狀態。可是,一腔熱血卻換來鄉親們的冷淡,他們都需要孩子早起放牛,割豬草,幫忙干農活,沒幾個人來學校。
那晚,勸學工作繼續進行中。他倆來到肖家老大家時,一個瘦小的半大孩子正牽著牛到桂花樹下拴繩。
肖老師問:“這個小孩是誰家的?”
趙老太說:“是我滿崽子,元寶。”
“多大了?”
“該讀書了,不讀書就一輩子放牛耕田。”
孩子的眼中閃過一道光。
“沒錢,這樣十幾張口,還哪里有錢讀書!”
“不要錢,也不耽誤做農事。”
孩子默默地走到角落,蹲坐在那里。
“那,明天去試試。”隊長肖老大望向肖老太。
肖老太沒做聲。
“我明天早上去學堂時把他帶上一起去,反正順路。”我爹說。
孩子睜大眼,現出欣喜的神情。
第二天下午三點放學后,元寶快手快腳,把草割好堆在牛棚,把堤上干杉樹枝捆好碼在偏屋里,就急急忙忙拿出課本讀起來。
周日,這小子在家不停上下竄,乒乒乓乓一頓亂響,刨花落了一地,他竟然鼓搗出一只歪歪扭扭的課桌。
我爹告訴我,元寶年紀大點,聰明,三年時間就跳級到了高小。那時,教育探底到鄉村,鄉里辦高中,村里辦初中,元寶就在村學校上初中,他思想積極,肯鉆研,是鄉里又紅又專的社會主義好少年,上地區受到地委專員的接見,被免試推薦到三中讀高中,還擔任學生會副主任。
那晚,我爹還在學校準備明天的事,他是校長,事多事雜。只聽見輕輕的敲門聲,他探頭一看,窗戶毛玻璃上映著一個模糊的影子,開門,是元寶叔。
元寶叔滿臉堆笑,爹招呼他坐下。“聽說,你在高中讀書,還好啵?”爹問。
“還行。”
“這么晚了,出來走走?”
“來找你的。我最近有點事想聽聽您的意見。”元寶叔挪了挪椅子,椅子發出吱嘎的聲音。
“噢?什么事?”
“學校有三個推薦參軍入伍的名額。我不知道是去爭取還是不去爭取,您是看著我長大的,也是帶我開始學習的領路人,想征求您的意見。”
“這是好事啊!你的優秀表現當然值得你去,而且一定要去。”爹聽后,也是一臉興奮。
“我有點彷徨,去吧,從沒離過家,又舍不得家;不去吧,又覺得可惜,機會難得。”
“莫猶豫。你是最小的,家里有哥哥姐姐撐著,你也幫不上忙,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你會如魚得水,干得很好的。這樣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去呢?我給你打包票,放心大膽地去,在農村,會有什么出息?就當是接受鍛煉、開闊眼界也好啊!”
“莫急,我和三中熟悉,那天順發校長還問起我關于你的情況,我馬上給你寫一封推薦信,認真表現吧!”
元寶叔拿著推薦信,滿意地走了。
再聽到元寶叔的消息,是村里的大喇叭用最大音量在傳送:立功消息播報,尖刀班班長肖元寶同志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作戰勇猛,頑強拼搏,榮立個人三等功,還入了黨。
不久,縣鄉武裝部的領導敲鑼打鼓來到肖家,送上牌匾,放了鞭炮,熱鬧了好一陣,把肖老太嚇得不輕,躲在豬欄邊哭,以為出了什么變故,得知真相后才破涕為笑。
我讀四年級那年,聽人說起元寶叔要復員回來了,像他這種立功人員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他主動要求回村里搞建設。鄉里還在電影院召開了退伍軍人迎接大會,我們學生也參加了。在會上,我們看到英姿颯爽輪廓分明的元寶叔英氣逼人,在會上他做了十幾分鐘的講話,表達了要扎根農村服務鄉親的決心,我們的巴掌都拍紅了。
因為離家遠,我們讀初中都是寄宿,只休一天,每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上學。回到家時已是漆黑,第二天又要高一腳低一腳地去學校,有時就想,能一直待在學校,那該多好,因為走回家,又遠,沒有好路。
二十多歲的元寶叔回村擔任村書記,村里開始有了變化。
村民的宅基地農田旱土都進一步核實,電線桿子運進村,電線架起來通上了電,村委會的集體經營也開展了,富余勞動力組織了建筑隊,在縣里還承建了大樓,請了獸醫站的師傅定期來檢查雞鴨豬牛的養殖,牲口得瘟病死亡的情況大大減少,人們的生活大大改善。
初二暑假,大動作開始了。
那天,我正在屋里看書,聽得外面熱鬧得很,人們都向隊屋里跑去。我一看,陣仗還不小。隊屋坪上早已聚滿了人,紅紙黑字的橫幅也掛起來了,村民們的扁擔鋤頭也攥在手中。隨著元寶叔一聲令下,大家都鋤的鋤,挖的挖,挑的挑,耙的耙,很快,一條長龍就在蜿蜒開來。
原來,村民開始集體修路了。
在我屋旁邊的山腳,刨去一層薄土,向里挖,就是沙卵石。一想到今后再也不會一腳泥一身土,村民們興致高昂,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挑著沙石一路小跑,很快,每個小組分的任務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那天,村民正在進行收尾工作。忽然,挖沙石的山腳一陣騷動,繼而有人飛速地往外跑,有的身上頭上滿是沙石,還有的捂著腦袋,也有血沁出。
是沙石塌方垮下來了。
有人高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這消息猶如平靜水面投入一顆石子,一下子熱鬧起來。
待我聽到聲音后,人們已經把現場圍得鐵桶一般,只能在外圍聽到一陣陣唏噓。突然,人郡又炸開了,閃出一條道來,四個人彎著腰,各抬手腳,拖出一個著碎花點衣服的長頭發女子,放在早已鋪好的草席上。
那女子頭歪在一邊,一塊毛巾遮著臉。聽周圍人講,是個不足二十的年輕女子,今天本該是她媽媽來上工,她看娘辛苦,就替娘來的,挖沙時把柱子挖動了,一塊巨石滾落,正中她頭,就這樣死去了。
雖說那個年代,死個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沒有什么特別的,在進行了賠償和安撫之后,鄉里還是把元寶叔停了職。
我家的堂屋里有幾張桌子,上面擺放了很多書,這里也就是村里的閱覽室。有幾次周日在家,我都看到元寶叔早早地到了書桌前,開始讀書,還拿著小本子記錄著。
他每次來,還有一個習慣,要把收音機打開,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九點到十一點的農村節目,聽得非常入神,把耳朵貼在喇叭處,恨不得要鉆進收音機里去一樣。
路,還是繼續在修,春節前,終于竣工了。雖是沙石路面,但人們錘打得很結實,拖拉機也不停地壓,石子都擠得緊,經過雨水沖刷,路面潔凈平整。
我從家到學校,村民們到鎮上,方便很多了。要想富,先修路。果然,一車車的苧麻竹子稻谷運出去,一車車的家具電器運進來。八十年代初,有幾家還置辦了電視,一到黃昏,房子里擠們下人,干脆把電視搬到曬谷坪上,像放電影一樣,熱鬧極了。
村民們很是愜意,生活也走上了快車道。
又是一年開春,元寶叔恢復了工作,又忙開了。
其間,他娶親了。我記得他娶媳婦的那天中午,浩浩蕩蕩的隊伍開進他家的曬谷坪,我們幾個小孩子急忙沖上前去,搶那捆扎在轎杠上的芝麻繩。據說,這新媳婦的芝麻繩很管用,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只消這芝麻繩往頭上一扎,立馬消除。我隔壁葉家娭毑其時正頭暈眼花,我將搶到的一大把芝麻繩全給了她,換來了她藏在衣柜里的一罐“貓兒屎”。
那天,他到縣里開三級干部會,會上傳達縣苧麻廠在蔣家嘴建廠的消息,恰好洋淘湖農場圍湖造田正大上“良田萬頃稻”項目,要把苧麻毀掉種稻,他心里靈機一動,這不是機緣巧合嗎?
回到村里,他馬上召開會議,號召大家種苧麻。有人一聽,立馬反對,把田土種苧麻,怎么供應糧食?苧麻能當飯吃?把幾千年老祖宗的根本都丟了怎么辦?
元寶叔只好耐心地一一解釋,苧麻廠離我們近,運費少,一畝田的苧麻可抵三畝水稻收入,而且苧麻的管理沒有水稻麻煩,季節性工夫也沒這樣重。好話說了一籮筐,可大家依然沒能通過。
元寶叔沒辦法,只好動員自己的兄弟姐妹。
同父異母的三個哥哥在得到元寶叔的包票后,合伙把半賣半送的苧麻蔸子運回來,開溝瀝水后栽在了旱田里,很快就綠油油一片。肖十一郎就是這時和兄弟姐妹關系稍有緩和的。
苧麻廠建成投產,原材料供應緊張,收購告示貼到了供銷分社的大門上。
種苧麻的農戶,發財了。
元寶叔的遠見讓大家拍爛了大腿。
苧麻的價格漸漸地上漲,從一塊五一斤漲到三塊,五塊,連苧麻刮下來的皮也有人收購后采用浸漬后錘打出麻紗。村民們種苧麻的積極性也空前高漲。我家也把兩畝水田改成栽苧麻了。
價格一天一個樣,竟然漲到了八塊九塊。王鐵匠家田多土多,把兩年的苧麻堆在閣樓上,也開始了囤貨。
風勢說變就變,年一過,這波好行情就過去了,苧麻價格跌跌不休,囤貨的都又拍爛了大腿,悔之晚矣。
怎么辦?本地苧麻廠訂單銳減,基本收購不了,村民手中堆積的苧麻變不了錢,心里急啊!
元寶叔也急得上火。
他和村會計兩人,用蛇皮袋裝了兩縷麻紗,坐上摩托車,到益陽,還沒拿出原材料展示,門衛都沒讓他們進。到太子廟棉麻收購點,好話歹話心盡了,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干脆,一咬牙,他們又加了三十塊錢的油,去了德山棉紡織廠,他有兩個戰友在那里,一個是保衛科長,一個是車間主任,可久無聯系。
幾經打聽,他們終于見上面了。
“可是,這是棉紡廠啊,老兄!”車間主任說。
“棉紡廠,麻紡廠,不都是紡線織紗嗎?你看,我們的原材料,質量是最好的,價格是最實惠的。”元寶叔從蛇皮袋里拿出麻紗,湊到車間主任面前。
“行。你這不遇到難處也不會來找我們。這事我做不了主,我們明天把管事的人喊來,商量一下。”
“你可不能忽悠我們,我們一個村都等著的。”元寶叔急了。
“先休息,事情明天再說,今天也累了。”車間主任安頓元寶叔他倆。
第二天,在廠長辦公室,元寶叔急得快哭了,差點下跪。廠長聽保衛科長介紹元寶叔的情況,非常感動。他說,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在戰場上義無反顧,為鄉親們的出路憂慮焦心成這樣,這是真正的鄉村干部啊!
廠長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后,對保衛科長說,帶支書到棉麻公司,要劉經理帶人去看貨。
事情終于有著落了!元寶書記焦躁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三大車,九萬多斤上好苧麻運出去了,壓在村民心頭多日的重擔終于卸下了。
這件事,是海清會計在喝醉酒后,說出來的。
我想,如果是現在,元寶叔應該是妥妥的網紅,是像石門壺瓶山滔書記一樣的帶貨的村支書。
我讀師范后,一年回家也就那幾次。有一天,紅姐告訴我,說元寶書記回來了。我很詫異,他回來了?他不在村里了嗎?
紅姐說,你不知道?他得了重病,肚子上都穿了個洞,流膿,可以看到腸子了。
那治了沒?我著急地問。
怎么沒有?大醫院都去了,鄉里爭取到的錢,報銷,都用了十幾二十萬了。
老爹對我說,咱們去看望一下?
我和老爹就去了。屋子里擠滿了人,財叔務叔秧哥他們都在。
元寶叔見了我,伸出手,我急忙上前握住。他精神還好,聲音也爽朗。他問了我的情況,囑咐我要好好表現,認真讀書,將來造福鄉村。
我點點頭,算是默認。
回來的路上,空氣比較凝固,老爹和我都沒有說話。
寒假再回來時,就聽說元寶叔已經過世了。他的兩個孩子還小,還在曬谷場上撿鞭炮玩。
元寶叔就葬在我家祖墳的側面。每次祭祖,我都要向他的墳頭默默凝望片刻,雖然,他的墳頭早已亂草叢生,塌陷成一個小土包了。
現在,我和表姐夫偶爾說起,他還說,再沒有這樣認真貼心為農戶的好書記了,可惜了,這樣的金元寶。
回想起元寶叔對我的叮囑,我早已脫離鄉村,連肖家橋也很少去了。我知道,該是辜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