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縣文教局，劉東來徑直走到人事股去報到，開調令。他覺得，自己不是走進去的，而是飛進去的。負責開調令的，還是上次來，告訴他已經分配龍華鐵廠，神仙也改不了的那個大眼睛。這次他卻變了一個人，臉上寫滿微笑。

劉東來說：“我叫劉東來。”

他說：“坐下坐下。”他說著，還倒了一杯熱熱的水，放到劉東來的面前。

劉東來說：“不坐，我是來開調令的。”

他說：“知道知道。你想去哪里？學校你自己選，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劉東來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回原來的社辦中學吧。”

他說：“好吧。”又說：“按說，上級有明文規定，教師分配是不許回本公社的。但你的情況特殊，你用自己的高考成績，證明你是一個好教師。局長看了你的信，直接找縣長，專門把你要回來的，可以破例的。”說著，拿起筆來，就開了調令。

走出縣文教局的人事股，他感慨，他激動，他興奮，他想大聲地唱歌。他想：“從今天開始，我劉東來就是一個真正的人民教師了。我會站在三尺講臺上，為這個國家，為這個偉大的民族，培養出一批又一批，正義的，有血肉，有骨氣的，勇敢地走向未來的人。將來有一天，我要讓我的學生，摘下天上的星星，摘下天上的月亮，要讓整個大中國的天變一個樣，人民幸福，百姓安康。我要讓農村的爹娘，二哥和妹妹，所有的鄉親，純樸憨厚善良、彎腰駝背，只會在田野里耕種，在風里雨里摸爬滾打的老農，天真的一身泥土的孩子，都過上幸福的，快樂的，祥和的，有尊嚴的美好的生活。”

有了這調令，這到局機關報到的通知書，就成了一張廢紙。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劉東來卻拿著這張報到通知書和調令，走進縣文教局西墻下的這個廁所。他蹲在廁所的一個角落里，依著墻角，站在這個糞坑前，拿著這個帶著文教局大紅印章的調令，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這調令一個字一個字地，足足盯了十分鐘。他看到：這調令上，撒滿了他的汗水和心血。這里面，有他在高考路上，像鋼鐵一般的戰士的身影，有像雄鷹一樣翱翔的英姿。他也知道，這個調令的價值。沒有今年的高考，就沒有這個調令，也不會改變他人生的命運，他不會回到教育的。這個時候，他想到，師范畢業被分配到鐵廠的屈辱。他想到，在中學代課時，被人趕出學校的情景，想到離開學校時，他和學生告別時，含羞而又悲憤地說過的一句話：“有一天，我會回來的！”今天劉東來終于回去了，揚眉吐氣地回去了。他想：我已經憑著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讓自己從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變成了一個站起來的人。我還會成為一個英姿勃勃，向著地球最輝煌的地方奔跑的雄獅，成為向著太陽飛奔的天馬。所以劉東來看到這調令上的每一個字，都閃著亮亮的光。這光里，透著他，人生中，不服輸，不認慫的，鋼鐵一般的意志。這上面，還有一個大寫的字：娘。劉東來就是娘驕傲的兒子啊。

劉東來也看到，這調令，寫滿了自己的恥辱，自己對親人的歉意。因為考上名牌大學，才是他的夢想，才是親人的希望啊。從1977年第一次高考，到1979年第三次高考，時隔一年半的時間，他連續參加了三次高考。三次高考，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屈辱，把多少辛酸吞進肚子里，把多少汗水灑在大地上，他的親人們為他做出的付出，更是他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可是如今換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張調令啊。這也是一張恥辱的，讓他的親人們臉上無光的調令哇。所以劉東來沒有臉面，再把這個調令，拿給爸爸娘，沒有臉面，再把這個調令，拿給親愛的二哥，拿給親愛的妹妹。但他想：將來，我劉東來會是一個最優秀的教師，最優秀的人，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我會用我的拼搏和奮斗，證明給我的親人看。

劉東來身子蹲下去，望著廁所的天窗，望著天窗外面的世界，抱著頭，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又看了一眼這蓋著大紅印章的調令，小心謹慎地放到衣兜里，又把這張到文教局報到重新任教的通知書，夾在手的縫隙間，在額頭上，放了一下，像對一個親切的寶貝一樣，親了親。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狠狠地盯著這張紙，雙手顫顫抖抖地，把它撕開了一個裂口。裂口越來越大，最終成了兩半。他忽然像只猛虎似的跳了起來，用力把它撕了個粉碎，揉成了一個硬硬的紙球。又把這紙球叼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鼓著腮幫，把它嚼了個稀爛。隨后鼓了鼓肚子，運足了一口氣，噗地一聲，把這帶著唾液又濕又粘的東西，把這傾盡心血換來的重新分配教育的通知書，吐在手心，又緊緊地攥了老半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扔進了這個又臟又臭，爬滿白蛆和蒼蠅的糞便池里。他看著糞便池里的這團紙，慢慢被糞尿浸濕，池子里白色的蛆爬上去，一個，兩個，很快，這上面就爬滿了白白的，一層層地滾壓在一起的，一個個團團球樣的，蠕動著的，令人作嘔的爛蛆。很多綠豆蠅和黑色的蒼蠅，也都嗡嗡地叫著，飛到上面去。這團紙就消失在這蛆、這蒼蠅和糞便的下面了。劉東來的眼睛酸酸的，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

這個時候，有人大聲地喊：“填報志愿的同學們，到大會議室集合了！”

能回到學校了，劉東來本來不想再去填報志愿，可他還是情不自禁看著這些同學們涌向會議室的身影：男生很帥氣，很陽剛，都有一股沖天的豪氣；女生一頭頭的黑發，亮亮的，太陽的光線照在上面，一閃一閃的，漂亮的衣服，緊緊地裹著她們那健美的身軀，和男生一樣，邁著歡快的腳步，一跳跳地飛進了那個大會議室。劉東來突然發現，這都是一個個女神一樣美麗的女孩。劉東來看著這些人，頓覺眼睛一陣發熱，內心里涌出一股激流。

他想：“如果我去上大學，上中專，這些人中，可能有人會成為我最親密無間的同學、朋友，我會和他們在一個學校里讀書，在一個學校里上課，在一個大廳里吃飯。我們會一起奮斗，一起說，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開啟一段新的人生路。他們當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說不定，其中哪一位還會是小芳姐那樣的人。說不定，我會同她，手拉著手，走在大街上，談笑風生。在明亮的月光下，她會摟著我的腰，走在馬路上，坐在清涼的大樹下。他又覺得這樣想，對不住小芳姐。可是，他還是在心里說：再見了，應該成為同學的同學，再見了，應該成為朋友的朋友，再見了，應該成為戀人的戀人。”這樣想著，劉東來的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