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由《細雪》說起

蒔岡幸子眼中的澀谷

作家谷崎潤一郎（1886—1965）出身于東京，昭和初期在大阪、神戶一帶居住。他的長篇小說《細雪》中有一位女性人物，名為蒔岡幸子。蒔岡家有4個女兒，幸子排行第二。她住在阪神急行電鐵（現(xiàn)阪急電鐵）神戶線蘆屋川站附近。1938年（昭和十三年）8月，幸子和妹妹、女兒一起，前往東京澀谷，探望姐姐一家。

這次東京之行，和幸子之前的經(jīng)歷不同。從火車車窗向外望，可以看到象征著“帝都威容”的“高架電車線兩側(cè)的高層建筑”。幸子認為大阪“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東京”。但是，能讓她產(chǎn)生這種敬畏感的，只限于東京的一小部分地區(qū)。“老實說，她并不怎么喜歡東京。”[11]她的這種心情，可以從書中對蘆屋川和澀谷的比較窺知一二。

今天她經(jīng)青山大街向澀谷駛?cè)サ耐局校M管是夏日的傍晚，卻感到有一股寒意，仿佛來到了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她記不清自己以前來東京時是否到過這里，但眼前的街景與京都、大阪和神戶大不相同，仿佛來到了東京以北的地方，例如北海道或者滿洲那些新開辟的地方。雖說是郊區(qū)，但這一帶已屬大東京的一部分，從澀谷車站到道玄坂兩側(cè)，店鋪鱗次櫛比，形成了一個繁華的商業(yè)區(qū)。然而，幸子總覺得這里不夠濕潤，不知何故，路上行人的臉色看上去都顯得蒼白冰冷。幸子不禁想起自己住的蘆屋，那兒的天空明澈，土地秀朗，空氣柔潤。[12]

澀谷原為豐多摩郡澀谷町，直到1932年（昭和七年）才和東京市周邊的村町合并，成為澀谷區(qū)。東京也由此成了“大東京”市，面積、人口再次超過大阪。1938年，幸子進京，澀谷站除了國鐵山手線，還有橫濱電鐵（澀谷—櫻木町，現(xiàn)東急東橫線）、帝都電鐵（澀谷—吉祥寺，現(xiàn)京王井之頭線）、玉川電氣鐵道（澀谷—溝谷、下高井戶，同年4月與東京橫濱電鐵合并，現(xiàn)東急田園都市線）這3家私鐵及其他東京市電。這一年12月，連接澀谷和新橋的東京高速鐵道（現(xiàn)東京地鐵銀座線）也開通了。

前章已經(jīng)說過，關(guān)東私鐵的發(fā)展比關(guān)西私鐵滯后。但到這個時期，東京周邊也形成了和今天規(guī)模相同的鐵道網(wǎng)。1934年（昭和九年）11月，東京橫濱電鐵經(jīng)營的東橫百貨商店（后稱東急百貨東橫店）在車站附近開業(yè)。此時的澀谷，已經(jīng)不輸新宿和池袋，儼然成了西東京的主要車站。

但是幸子所看到的澀谷，無論表面如何繁華便利，卻還是和自己生活的關(guān)西地區(qū)有所不同。它像“一個遙遠、陌生的國度”，而且“不夠濕潤”，“仿佛來到了東京以北的地方，例如北海道或者滿洲那些新開辟的地方”。

“郊外烏托邦”——蘆屋川

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幸子的這種看法？我們當然可以認為，這只不過是幸子這個小說中的虛構(gòu)人物的主觀想法。從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幸子必然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一部小說，不必較真。但是，如果換個角度，若幸子沒有居住在東海道本線的蘆屋，而是在阪急神戶線的蘆屋川安家，似乎就有一些問題了。

當時的阪急神戶線，連通大阪梅田和神戶（和國鐵神戶站不同）。阪急作為僅次于連接梅田和寶冢的寶冢線鐵道，于1920年（大正九年）正式開通。神戶線開通之時，在阪神間運行的列車，除了東海道本線之外，還有阪神電氣鐵道。阪急神戶線行駛路段，接近六甲山山體一側(cè)。此次開通，是形成阪急沿線社會影響力的劃時代事件。以下兩篇文章不惜筆墨，對此進行了詳細描述。

鐵道建成后，阪神間依山而建的郊外地區(qū)，搖身一變，成了時髦的住宅街。之前的景色，也隨之煥然一新。過去不過是風化了的花崗巖形成的山麓旁，一個新的郊外烏托邦誕生了。（津金澤聰廣《寶冢戰(zhàn)略》［講談社現(xiàn)代新書，1991］，第121—122頁）

從大正時期開始建造的（引者注：六甲山的）住宅地和掠過山麓的電車交相輝映。在大阪—神戶間行駛的這趟列車，試運行用時42分鐘（引自《大阪每日新聞》），14年后僅需25分鐘。電車車廂顏色統(tǒng)一，為小豆色（阪急稱這個顏色為暗栗色[13]），從綿長而立體的綠色休息場地駛過。這種場景，是日本未曾有過的、甚至不知該如何命名的、仿佛飄在天空的人間仙境。（阪田寬夫《我們的小林一三》［河出文庫，1991］，第135—136頁）

阪急神戶線在六甲山東西方向一帶，創(chuàng)建了“日本未曾有過的、甚至不知該如何命名的、仿佛飄在天空的人間仙境”的“新郊外烏托邦”。那里有幸子腦海里浮現(xiàn)的“天空明澈，土地秀朗，空氣柔潤”。蘆屋川和并行的國鐵以及阪神沿線完全不同，形成了具有獨特風格的世界。蘆屋川正位于這個世界的中心。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箕面有馬電氣軌道開通，阪急的歷史發(fā)生了變化。郊外多數(shù)土地被作為住宅地開發(fā)，形成了包含婦女、兒童在內(nèi)的“中產(chǎn)階級烏托邦”。[14]這在神戶線沿線也能感受到。有關(guān)此烏托邦的具體內(nèi)容，將在后文論述。

澀谷的情況又如何？如前所述，澀谷聚集了國鐵山手線、性格迥異的3家私鐵、市電以及地鐵。因此，它無法像國鐵蘆屋和阪急蘆屋川，或是國鐵大阪和阪急梅田那樣，明確劃分“官”和“民”的界限。私鐵終點站扎堆聚集在同一個車站，非常局促。更有甚者，如東京橫濱電鐵的站臺，橫跨在路面運行的玉川電氣鐵道的軌道之上。此處，多條軌道互相交錯，雜亂無章。各家私鐵，也無法確保各自的獨立領(lǐng)域。[15]這些后來入駐的私鐵終點站，倒似成了原本就在此地的山手線的附屬物。

其實，不該拿澀谷跟蘆屋川比較，該拿來比較的是田園調(diào)布一帶。因為它和蘆屋川一樣，都在郊外。或許，幸子應該搭乘從澀谷發(fā)往櫻木町的東京橫濱電鐵，將阪急神戶線沿線與田園調(diào)布所在的東京橫濱電鐵沿線作比較。即便如此，1927年（昭和二年）開通的東京橫濱電鐵沿線，也遠遠不及整齊劃一的阪急神戶線，尚不能稱為“中產(chǎn)階級烏托邦”。像田園調(diào)布那樣帶有規(guī)劃性質(zhì)的住宅，只是極少一部分。除了住宅，幸子如果看到了雜亂交錯的京濱工業(yè)帶的工廠和小賣部，或許也會產(chǎn)生類似的想法。[16]

谷崎潤一郎文章中對蒔岡幸子的心理描寫，揭示了關(guān)西私鐵和關(guān)東私鐵本質(zhì)上的不同。二者的差異不僅存在于戰(zhàn)前，至今依然顯而易見。下文先以幸子搭乘的阪急神戶線始發(fā)站大阪梅田為切入點，分析個中差異。

阪急大阪梅田終點站

阪神急行電鐵，現(xiàn)已更名為阪急電鐵，梅田也在2019年（令和元年）更名為大阪梅田。但只變更了站名，位置還和原來一樣。住在阪急沿線的讀者，對于這個地區(qū)，可能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不過為了便于敘述，下文將簡單描述此終點站。

終點站入口，可見1929年（昭和四年）建成的阪急百貨商店梅田本店。之前的一樓和二樓，為圓形穹頂，并有大型枝形吊燈懸掛在室內(nèi)。2012年（平成二十四年），停車場、辦公樓等設(shè)施也相繼落成，令這里變?yōu)閺秃闲妥饨杞ㄖ摆婕贝髽恰保ㄚ婕?2番街）。經(jīng)過改建，舊中央大廳被拆除，新建了南北向的新中央大廳。這里原本是地上站臺式阪急梅田站的一部分。一直到1971年（昭和四十六年），京都線站臺移到了現(xiàn)在的高架站臺為止，一直在使用舊大廳。

從南北大廳，筆直延伸出游步道和兩列人行道。進入人行道，穿過JR高架橋，乘坐和人行道相接的電梯，可以到達“阪急終點站大樓”（阪急17番街）3樓。此時，大阪梅田終點站赫然聳立在眼前。視野突然開闊，41個自動檢票口整齊排列，對面是顯示各個班次的目的地、種類、發(fā)車時間、停車站臺等信息的電子屏幕。被稱為“終端式站臺”的梳子形月臺和軌道，一直延伸到車站內(nèi)部。

特快、快速和普通電車等都被涂成小豆色，這是阪急成立以來一直沿用的顏色。一批乘客下車，另一批乘客又馬上涌入電車。這充滿活力的景象，不正象征著從戰(zhàn)前延續(xù)至今的“私鐵王國”大阪的盛況嗎？

日本最大

梅田站可以搭乘阪急的3條干線。首先是最右邊，從1號線（阪急不把站臺稱為“……番線”，而稱為“……號線”）到3號線，是連接大阪梅田和京都河原町的京都線站臺。京都線最初由另一家名為新京阪鐵道的公司運營，不久改名為京阪電氣鐵道，后又被并入阪急。

接下來，正中央的4號線到6號線，是連接大阪梅田和寶冢的寶冢線站臺。寶冢線是阪急成立伊始就存在的線路，是3條主要干線里歷史最悠久的一條。最后，左側(cè)的7號線到9號線，是連接大阪梅田和神戶三宮的神戶線站臺。神戶線是1920年（大正九年）開始運行的軌道，現(xiàn)有特快可經(jīng)神戶高速鐵道直達最近新開發(fā)的神戶市兵庫區(qū)。

9條軌道，加上下車的專用站臺，共計10個站臺。此等規(guī)模的終點站，為私鐵之最。或許也可以這樣說，終點站字面意思為“末端”。作為新干線及中央線、京葉線始發(fā)站的JR東京站，實際上是山手線、京濱東北線、橫須賀線、總武急行線、上野東京線的中轉(zhuǎn)站。這和倫敦、巴黎等城市終點站只作為純粹終點站使用的方式不同。[17]準確地說，能稱得上JR終點站的站臺為數(shù)不多，比如JR北海道函館和JR九州司門港。但這些車站的規(guī)模，都不及阪急的大阪梅田。因此，阪急的大阪梅田，稱得上是日本最大的終點站。

大阪梅田車站每天的來往客流約為50.9萬人（2018年每日平均量）。這個數(shù)字雖然不是日本全國私鐵第一，但在關(guān)西私鐵之中，依舊拔得頭籌，約占阪急總客流的19%。

雖然大阪梅田站規(guī)模龐大，但這并不是能將阪急大阪梅田終點站和東京周邊的私鐵終點站區(qū)分開來的緣由。二者之間最大的不同是，大阪梅田從JR站獨立出來，擁有了獨立的占地區(qū)域。基于此，下文將著眼關(guān)東私鐵的終點站進行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