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生,您好。”郗嬈看著對面因發際線后移而顯得有些油膩的中年男人,露出了一個職業化的微笑,“我是裁員顧問郗嬈,希望占用您一點時間談談,您不介意吧?”
“呵~”男人一曬,“我介意有用嗎?我說我不想談,郗小姐您能抬腳就走?”
然后不等郗嬈說話,他就擺了擺手,“我這人喜歡開玩笑,您不要放在心上。雖說今天和您這個會面挺突然,大概也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事,但男人嘛,兵來將擋,我劉繼勇倒也不是個逃避問題的人。”
他果然早就知道公司這邊想做什么。
郗嬈笑了笑,“那就感謝劉先生的配合了。”
“既然這樣,我們就開門見山吧。公司這邊經過綜合評估,認為您已經不適合擔任人力資源總監這個職位,所以希望和您協商解除勞動合同。”
“不適合擔任人力資源總監這個職位。”劉繼勇低聲重復了一遍,幾不可見的點點頭,“依據呢?”
他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指尖抵在一起,抬頭看向郗嬈,語氣里甚至帶了三分成年人對孩子的語重心長,“我坐這個位置將近十年,你們就算想要趕我走,是不是也得先說說,我哪樣事情做得達不到崗位要求?”
“您說得沒錯。”郗嬈把手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這是公司這邊提供的一份對于您工作表現的評價,您可以看一下。”
“評價?”劉繼勇無所謂地笑笑,拿起那幾頁紙隨手翻了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郗小姐,您說呢?”
郗嬈沒有說話。
事實上,管理職位,尤其是高級管理職位,更像是一個“良心活”,很難一條條對照崗位職責,去評價一個人是否勝任。
比如這位劉繼勇,你就算明知道他是老油條、混日子、不作為,你拿什么和他說事兒?
你說他沒有持續完善制度體系?人家完全可以說自己覺得現在的制度就很好,沒有進行修訂的必要;你說他沒有為公司發展配置合適的人才?他反口就可以扯上公司薪酬沒有競爭力。
要不然公司也不至于無從下手。
“開出您的條件來吧。”郗嬈和劉繼勇對視了一會兒,開口的聲音不高不低,“事已至此,就算勉強留下,對您又有什么好處?”
“那也未必。”劉繼勇垂下眼,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讓我想想吧。”
裁掉一名HR,尤其是一名比自己更資深的HR,換成是別人來委托,郗嬈可能早就拒絕了。
可以輕松一點賺到錢的時候,她并不喜歡所謂的“挑戰自我”。
然而,開口的人是閨蜜王穗穗。
“你回你們家的那個公司,不就是準備逐步接手人力資源這一塊兒的嗎?”郗嬈有些不解。
要知道,這個富二代、白富美,和她一樣是學管理的。
王穗穗聞言,趕緊把手上抱著的奶茶塞給她一杯,又接過她提著的購物袋,帶了點拍馬屁的樣子,“這不是接不過來嗎,所以找你出手啊。”
這件事,郗嬈從王穗穗零零散散的吐槽中也算大體了解了。
王穗穗家里經營著家族企業,從事的是環保設備生產,現在董事長還是她爸,不過實際管事兒的權力已經交到了她哥手里。
自己的閨蜜自己知道,王穗穗天生就是個閑散性格,所以大學畢業以后,她以各種理由晃蕩在外面,一直到他哥那邊說公司人力資源管理跟不上,勒令王穗穗必須回家效力,她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然而,原來的人力資源總監劉繼勇一邊防王穗穗防得滴水不漏,一邊在工作上照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成了公司管理變革的阻力。
“你說這是什么人?”提到這件事,王穗穗氣不打一處來,“我哥請了個咨詢公司,做流程再造,結果他背地里和其他人怎么說的?”
她摸著下巴,學著劉繼勇的語氣,“你說小王總,有這錢,給大家發點獎金不好嗎?想一出是一出,凈整些沒用的,瞎折騰。”
郗嬈挑眉,“就你哥那個臭脾氣,聽到這話還不得拍桌子?”
王穗穗斜她一眼,湊過來嘿嘿笑了,“對,我哥也說,嬈嬈最了解他……”
“說正事。”郗嬈起身,“要不我走了。”
結果,王穗穗她哥忍了。
別說因為劉繼勇從中作梗,人力資源部王穗穗暫時還接不下來,就算能,想讓劉繼勇走也需要從長計議。
他在公司十九年,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事都知道不少,所以要么好聚好散,要么捏住他七寸讓他不敢胡說。
沒有其他的辦法。
“那怎么又想立馬讓他走人,改主意了?”郗嬈問。
不改不行。
兩個月以前,公司準備招聘一名高級工業設計師。
這年頭,扎下心來做工業設計的人不多,其中出類拔萃的就更少。設計部門把需求提上去了以后,一直見不到人力資源部發過來簡歷,于是部門經理急了,自己注冊了某直聘網站,開始上網撈人。
你別說,功夫不負苦心人,還真讓他給撈著一個候選人。
這名候選人雖然沒有閃閃發光的背景,但發給設計部經理的作品,把設計部經理的眼睛都看亮了。
于是網上聊了幾個來回,約到公司來面談。從作品到設計理念交流完,設計部經理一拍桌子,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后只等著HR那邊復試通過,部門就可以注入新鮮力量了。
但就這最后一個環節,卻出了問題。
負責復試的是劉繼勇。下午三點,上班時間,他不在。候選人坐在連窗子都沒有的小會議室里一直等到四點半,劉繼勇還是沒有出現。
設計部經理急得頭頂冒煙。
電話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最后終于接通,結果人家只慢悠悠扔下一句,“另外約時間吧,我在外面。”就掛斷了。不僅沒有解釋,甚至連個稍微抱歉點的態度都沒有。
候選人起身就走了。
至于所謂的另外約時間,人家客客氣氣的回絕了。
不用說,HR是公司的門面,就沖著劉繼勇今天這個態度,但凡有點選擇能力的候選人,是不可能考慮入職的。
抱了很高期望的事兒就這么泡湯了,設計部經理一咬牙,轉身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也就是王穗穗她哥王茁本想找劉繼勇問清楚,結果劉繼勇直到下班也沒回來。
一查之下才發現,他今天壓根就沒來上班,就連考勤打卡,也是讓他部門的員工代勞的。
破壞規則還弄虛作假,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于是王茁拍板,劉繼勇必須盡快開掉。至于怎么走?他對著自己妹妹眨了眨那雙桃花眼,“你告訴嬈嬈,我相信她的能力。”
然而,第一次交鋒,郗嬈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劉繼勇說要考慮,這也在她的預料之中。本來就是投石問路,打草驚蛇。既然他沒有一口回絕,那至少說明,他會權衡利弊。自己只需要等他先提出條件。
只是沒想到,第二天劉繼勇就休年假了,而且一休就是十天。
“你說他這是唱的哪一出啊?”王穗穗咬著吸管,一邊小心地吸出奶茶里面的小芋圓,一邊盯著郗嬈問。
唱的哪一出?郗嬈有些無奈地笑了。總歸不是打算舉白旗。
不得不說,劉繼勇這一步棋走得還挺高明。
首先他突然休假,工作的銜接肯定會受到一定影響,這也算是敲打王穗穗,強調自己的重要性;其次,他給了自己緩沖的時間。不管是出去看機會,還是在家里想主意,都比倉促做決定對他更有好處。
反正想盡快處理好這件事的是公司不是他,他急什么?
“那你還不趕緊打電話給程牧野問問?”聽她這么一分析,王穗穗來了勁頭,“要是劉繼勇真在找工作,立馬給他推薦一個,至于對方產生了多少費用,我們來承擔不就行了?”
這個辦法郗嬈不是沒想過。
如果好好設計一下,想讓劉繼勇兩邊踏空,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可問題是……
“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就準備轉移話題,卻被王穗穗一把抓住,“怎么了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他向你表白了?”
王穗穗這姑娘哪都好,就是從小到大,對八卦熱情不減。
“我再說一遍。”郗嬈面無表情,“我和程牧野只是合作關系……”
“難道是因為我哥?”王穗穗卻不管她這套,一拍腦門,“不會是前兩天幫我哥相親,讓他給遇到了吧?那你可真夠倒霉的!”
確實倒霉。
更倒霉的是,當時王茁正摟著她的肩膀走出包間的門,一臉歉意的對相親的姑娘說,“現在你明白了,我確實有女朋友,也是奔著結婚去的,只不過暫時還不方便公開……”
然后郗嬈一回頭,就看見了隔壁包間門口站著的程牧野。
他轉身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晚上,到底還是打了電話給程牧野。至于真的是為了劉繼勇這個案子或是別的,郗嬈自己也說不清。
“好,我打聽一下,你等我消息。”
程牧野語氣如常,郗嬈卻總覺得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樣。
莫名的疏離。
有一瞬間她本能地想解釋,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可到最后,郗嬈還是沉默著掛斷了電話。
只不過是合作伙伴,要那么熟絡干什么?更何況,太熟了不方便談錢。
她要的,只是程牧野配合自己把事情做好。
這一點,程牧野倒是沒有讓郗嬈失望。僅僅半天時間,她就收到了消息,劉繼勇的確把簡歷給了好幾家獵頭公司,尋找與當前職位匹配的機會。
他要求的薪資不低,甚至還略高于他現在的收入水平,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家公司安排他參加面試。
其實這也很容易理解。
劉繼勇自覺經驗豐富,卻從來沒有意識到,一個已經四十五歲,而且多年來都在“渾水摸魚”,看不到太多成長和提升的人力資源總監,遠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受歡迎。
可是,這就不好辦了。
從那天溝通的情況看,郗嬈幾乎可以確定,找不到合適的下家,劉繼勇是不可能離職的。
“程牧野。”猶豫只是幾秒鐘,郗嬈再次開口,“盡快給劉繼勇安排一個offer,成了以后,這單傭金全給你,我一分不留。”
電話那邊靜了靜,似乎有人緩緩嘆了一口氣。
“我試試吧。”程牧野低聲說,聽不出來情緒,“不占你便宜,老規矩,五五開。”
然后不等郗嬈再說什么,他就掛斷了電話。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掛她電話。郗嬈的一句“謝謝你。”就這樣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然而,魚餌下了,魚卻沒上鉤。
收到offer的第三天,劉繼勇拒絕了。同時,他出現在了公司里,沒事兒人一樣上起班來。
郗嬈觀察了整整兩天,看不出來劉繼勇的打算。
早會他正常開,工作正常布置,甚至在公司過道上碰到郗嬈的時候,還笑呵呵的和她打了個招呼。
就是不來找郗嬈談裁員的事情。
山不來就我,我就來就山。郗嬈決定再找劉繼勇談一談。
辦公室里,他的工位上沒有人。旁邊面試等候室的門虛掩著,有說話聲傳來。
是劉繼勇在打電話。
“我知道了。”他背對著郗嬈,微低著頭,腳尖在地面上無意識的畫圈,“只要醫生說能治,多少錢咱都得治……這些問題你不用考慮,不是還有我嗎?”
郗嬈怔了怔。
劉繼勇掛斷電話,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長長嘆了一口氣,回頭便對上了郗嬈的視線。
“郗小姐。”他頓了頓,露出苦笑,“讓您見笑了。”
郗嬈推門進去,拉過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家里有人生病了?”
“也不算什么大病。”劉繼勇也跟著坐下,聳聳肩有點故作輕松的意思,“我家二寶,醫院說自閉癥……”
“孩子幾歲了?”郗嬈問。
“四歲。”
“治療費用很高?”
“大概一個月一萬多吧。”劉繼勇扯扯嘴角,卻沒什么笑意,“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得堅持。”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很顯然,如果這個時候,劉繼勇失去工作,這筆治療費用對這個家庭來說,很可能就難以負擔了。
那這個四歲的孩子怎么辦?
郗嬈一時之間有些猶豫。
倒是劉繼勇先轉開了話題,“您找我,是想談解除勞動合同的事兒吧?”
見郗嬈沒有否認,他又苦笑,“其實誰沒有自尊心呢?尤其到了我這個年紀。”
“我知道公司嫌棄我,我也知道留下來可能會被穿小鞋。可是您看現在這個情況,我有資格拂袖而去嗎?”
說完,劉繼勇緩慢地搖了搖頭,“郗小姐,人到中年,有些事,你不懂。”
郗嬈原本以為,劉繼勇要么繼續和她打太極,要么獅子大開口,要個天價的離職補償金。卻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面前示弱,她準備好的那些話,眼看著都不能用了。
“公司會支付您離職補償金的。”想了想她說,“您也知道留下來,可能也不見得會被重用了。既然這樣,為什么不考慮拿著錢另謀出路呢?”
“另謀出路。”劉繼勇垂下眼,“早幾年當然可以。可到了我這個年齡,談何容易?”
“再說補償金能有多少?N+1?算上上限,我最多就拿社平工資三倍的標準。乍一看是不少,但是以后呢?一家老小,你讓我怎么辦?”
“外面也不見得沒有機會,不管怎么說,您做了這么多年……”說到這,郗嬈仔細打量劉繼勇的神色,“說不定能找到更合適的公司和職位。”
“是嗎?”劉繼勇抬眼看她,原本掛在唇角的淡淡笑容慢慢收了起來,“郗小姐這樣認為?”
這一瞬,郗嬈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劉繼勇發現,或者至少懷疑,那份offer有問題。
她輕咳了一聲,臉上神色卻沒有什么變化,“難道您自己對此沒有信心?”
“我有沒有信心不重要,關鍵是……”劉繼勇微微停頓了一下,“我也是HR,郗小姐。不管你們怎么評價我這個人,但你能想到的,我未必就想不到。你有朋友,我也不見得沒有。”
看來這個魚餌,果真沒有下好。
或者說,是她小看了劉繼勇。
他工作得過且過,不代表他就不精明,更不代表他在行業內沒有資源。
郗嬈不想和他在這件事上糾纏,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您現在的想法是什么,不妨開門見山。能給你爭取的利益,我會盡量給你爭取。”
劉繼勇卻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又是何必呢,郗小姐。我在公司十九年,人這一輩子,有幾個十九年?就算我劉繼勇入不了領導的眼了,那你不看我不就行了?公司也不至于就多我這么一個人吧?”
進入公司那一年,劉繼勇二十六歲。
那時候,人力資源在國內還屬于新興領域,西方傳過來的名詞。
很多公司都把人事部改名為人力資源部,聽起來似乎挺貼近現代化管理,但因為沒有什么科班出身的專業人士,不管怎么改名,其實舊瓶裝新酒,做的還是原來那些事。
劉繼勇也不是人力資源專業科班出身。他學的是“機械制造”,在生產車間做現場管理,順便負責了一部分招工和考勤工作。
也許是從這部分工作中,劉繼勇發現了新的職業發展機會,于是去讀了一個人力資源專業的在職研究生,并很快調入了人力資源部。
“你以為公司現有的這些制度流程是誰建立的?”房間里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劉繼勇沒有開燈,只轉頭看向窗外,“我說我得過優秀員工,也得過優秀管理者,你信嗎?”
郗嬈點頭。
如果一直是現在的工作狀態,劉繼勇當然也不可能走到這個位置。
“我聽說你以前做HR的時候,也裁掉了不少人。”劉繼勇繼續說,“那時候裁員,和現在專門做裁員顧問,心情不一樣吧?”
郗嬈點頭,“確實不太一樣。”
“是啊。”劉繼勇笑笑,“我們公司以前也裁過人。上新生產線,裁了一百多個一線工人,都是我經手的。”
“我不知道砸人飯碗和殺人父母哪個更招人恨,反正當時有人想打我,也有人當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早晚輪到我。所以現在,真的輪到我了,就是不知道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高興得多吃兩碗干飯。”
劉繼勇臉上還是掛著笑,郗嬈的話卻哽在喉嚨里。
這個情景,她自己也面對過,而且情況更糟糕,當年在完成裁員以后,她立刻就被卸磨殺驢,走的時候,還背了好大一口黑鍋。
“所以,你看我為公司做了這么多事。”劉繼勇放輕了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和傷感,“他們今天這樣對我,不讓人寒心嗎?”
“可是,您現在的工作狀態的確不好,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郗嬈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實在不像是珍惜一份工作的態度,這一點您不否認吧?”
“呵~”劉繼勇用一種前輩看著新兵蛋子的目光看了郗嬈一眼,“等你做一份工作做上十幾二十年,也許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了”
“劉繼勇就是不同意協商解除勞動合同?”王穗穗仰天長嘆,“他這是打算在我們公司養老嗎?”
郗嬈也覺得有些棘手。
劉繼勇沒有做出什么損害公司利益的行為,即使有時候考勤摸個魚,工作甩個鍋,你也不能用嚴重違反規章制度裁掉他。
況且說心里話,上次和劉繼勇談過以后,郗嬈也不太愿意用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對付他。除了同情,更主要的是,劉繼勇勾起了她一種莫名的兔死狐悲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自己和他畢竟曾經算是同行,經歷過一樣的因為這個職業身份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心理壓力。郗嬈甚至在網上看到過,有人說不要妄想和HR做朋友,因為他們會翻臉無情。
她想說,不是的,這只是我的職業責任。可這話,不知道該說給誰聽。
“他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公司正在高速發展,不需要一個養老的HR總監。”王穗穗似乎下定了決心,“你再和他溝通一下,大不了補償金我們退一步。”
這似乎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了,劉繼勇卻仍然不肯開價。
“您應該明白。”郗嬈試圖說服他,“走到最后,公司大不了打持久戰。既然您不勝任崗位,那就培訓或者調整崗位,之后仍然不勝任崗位的,公司就可以單方面解除勞動合同……”
“那公司是準備撕破臉了?”劉繼勇神情無奈,“郗小姐,如果調我去做個專員,或者其他的基礎職位,你讓我怎么和老婆孩子說?”
“說我人到中年,越活越回去了,連工作都要保不住了?”
他嘆了一口氣,“作為丈夫和父親,我說不出口。”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郗嬈正想說話,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生走了進來。
男生徑直走到劉繼勇面前,把一張紙摔在他桌子上,“憑什么做事的是我,留下的卻是王美琪?我知道她是女生,長得也漂亮,可是欺負人也沒有這樣欺負的吧?”
“她是女生,長得也漂亮?”這話似乎話里有話,郗嬈挑眉看向劉繼勇。
劉繼勇抬手揉了揉眉心,這才看向男生,臉上還是掛著笑,“張輝,你之前進來實習的時候咱們就說過,實習生里面只能留下一名。”
“咱們實習期都有考評,誰留誰走,考評結果說話,不是哪個人拍腦袋決定的。”
“實習三個月,王美琪的考評成績最好,公司自然就會把她留下。至于你說的做事的都是你,這不能憑你一面之詞,別人的努力和工作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
“有目共睹。”叫張輝的男生冷笑一聲,“出差是我去,加班是我加,臟活累活都是我干,你說的有目共睹是指的誰?該不會只有你劉總一個人吧?”
“張輝。”劉繼勇慢慢沉下了臉,“年輕人不要這樣偏激。王美琪是女生,這些事情你一個男孩子多干點,值得這樣計較嗎?”
“對,我計較。您劉總嘴大,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張輝說著轉身就走,“我也是可笑,和你這種人講道理,純屬浪費時間。反正她是怎么留下來的,你們心里明白!就這種公司,就算請我,我還不稀罕了呢!”
像來的時候一樣,他“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劉繼勇轉頭,見郗嬈看著自己,于是滿臉無奈地攤開手,“你也看見了,郗小姐。現在的小孩一個個都這么桀驁,你就說我這個人力資源總監有多難干?”
郗嬈笑笑,“是不太好干。”
“對了。”她隨即起身,“剛才和您說的提高補償金標準的事,您好好考慮一下吧。我想起今天還有事,明天再和您溝通。”
走廊那一頭,張輝正站在電梯口。
年輕的男孩仰頭看著電梯上面跳動的數字,眼眶發紅,胸口起伏。
“介不介意一起喝杯咖啡?”身后傳來低低的女聲,聲線偏冷,語調卻很穩。
他回頭,梳著栗色短發的女人和他對視,琥珀一樣的眼睛里沒什么情緒,“我叫郗嬈,是一名……”她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裁員顧問。”
直到兩個人坐在樓下星巴克的一角,張輝還是有些茫然,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會找上自己。
“你說的女實習生,叫什么來著?”倒是郗嬈先開了口,“對了,王美琪。你覺得她是通過不正當手段留下的?”
“誰知道呢?”提到這事,張輝還是有些憤憤不平。
“只不過前兩天,我聽見她和別人講電話……我不是有意偷聽的……”他解釋了一句,不太在意的樣子。
“就是碰巧了。當時王美琪可能沒發現周圍有人,聲音挺大的。她說她一定能留下,都做到這一步了,那個老男人不至于不講信用。”
“我當時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今天拿到結果一回想,說這里面沒有權色交易,我還就不信了!”
“權色交易?”郗嬈皺眉,“怎么確定那個人就是劉繼勇?”
“不是他是誰?”張輝冷笑,“還是前兩個月呢,王美琪拿東西給他簽字,穿的裙子胸口挺低的,我也在旁邊,他那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當我沒看見嗎?”
“都是男人,誰還不明白誰那點心思。我就是不理解王美琪,看看劉繼勇那張臉,她可真下得了嘴。”
原來劉繼勇還好這口。如果是真的,那他前兩天給自己打造的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的人設,搞不好可就要崩了。
只是這件事,張輝畢竟沒有證據。如果想拿來做文章,關鍵還在那個王美琪身上。然而,怎么讓這個女孩子開口,就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郗嬈找了王美琪兩次,碰巧她都沒在座位上。郗嬈便打算下班的時候,在公司大門外等她。
只是沒想到,她等到的卻是劉繼勇。
“你想找誰呢,郗小姐?”他靠在郗嬈車外面,面無表情地問。
郗嬈把車窗完全降下,側頭看他,“劉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應該我問你才對吧?”劉繼勇左右看看,似笑非笑,“昨天和張輝在星巴克聊什么了,可以分享一下嗎?”
“你跟蹤我?”
“別說得那么難聽,巧合而已。”
劉繼勇把手機遞到郗嬈面前,“這個手機號碼郗小姐你熟悉嗎?”
郗嬈隨意瞥了一眼。尾號0128,竟然是江海炎。
“要不是他和我分享了郗小姐過去那些手段,我也不會這么小心。”劉繼勇搖搖頭,“畢竟,誰能想到郗小姐會這么執著呢,不把我趕回家就不罷休。”
郗嬈抬手看了看時間,王穗穗已經一家新發現的網紅餐廳等著自己,她索性直截了當地問,“你究竟想說什么?”
“我只想讓郗小姐明白,有些事情,適可而止比較好。”
劉繼勇深深地看著她,聲音不高不低,卻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要知道,工作是男人的尊嚴,而踐踏男人的尊嚴,有時候比殺了他,更容易激起一個男人的仇恨。”
“郗小姐,我劉繼勇是個老實人,你們最好別逼我。”
說完,劉繼勇向街道那邊走去,背影漸漸消失在倒車鏡中。他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兩個小時后,郗嬈和王穗穗從餐廳里走出來,才真正體會到。
一個直徑足有二十公分的花盆突然從高空墜落,在郗嬈面前四分五裂。花盆中的泥土和碎瓷片飛濺到她的腳背上,伴隨著身邊王穗穗的驚叫聲,一瞬間幾乎讓她忘記了呼吸。
郗嬈抬頭向上看去,夜色中,高樓窗戶緊閉,沒有燈光,也空無一人。
后怕緊接著襲來,只要再走快一步……她的后背冒出冷汗。
“怎么回事,這么大的花盆是從哪掉下來的?”王穗穗醒過神來,“這什么小區,我要找物業!”
“應該是還沒交付的新盤。”郗嬈勉強穩住聲音,“這個位置,對著的是樓梯間。有人從樓梯間的窗子,把花盆扔了下來。”
“什么?”王穗穗突然啞了火。
本來就是一條通向停車場的小路,周圍也沒有其他人,就算不想承認,郗嬈也明白很可能是針對自己的,赤裸裸的威脅。
大概是因為之前他說那番話的時候,自己沒有妥協吧。
“嬈嬈。”王穗穗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也想明白了問題所在。她抓住了郗嬈的胳膊,“雖然我不相信劉繼勇敢把咱們怎么樣,但還是算了吧,你先別管他的事兒了,我另外想辦法。”
心跳得厲害,手心里也黏黏濕濕的,郗嬈抿著唇,握緊了拳頭。
她知道自己害怕了,她沒有想象中那么無所畏懼。
如果退一步呢?
郗嬈問自己。
也許,就是無數步吧。直到退無可退。
“你放心。”不知道過了多久,郗嬈低聲說,“我是裁員顧問,我知道該怎么做。”
之后的一個星期,郗嬈都沒有出現,公司里也風平浪靜。
劉繼勇暗想,不過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嚇一嚇她就差不多了。他于是放松下來,開會的時候碰到王穗穗,甚至還開起了玩笑。
王穗穗背后咬牙切齒。
說給郗嬈聽,她卻只是一笑置之。
在劉繼勇不知道的時候,人力資源部的幾個人,都和郗嬈一起喝過了咖啡。
喜歡卡布基諾的妹子表態說她一向只認公司,并不忠于某個人,偏愛拿鐵的新手媽媽則委婉暗示女性上司會更容易互相理解。
花盆的事情傳到王茁耳朵里,他給郗嬈配了兩個帥哥保鏢。
王穗穗很羨慕,但她哥拒絕給她配,因為韓國某集團大小姐就栽在了保鏢手里。
又過了幾天,劉繼勇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封郵件。
郵件是音頻格式,他戴上耳機,聽見他自己的聲音,不堪入耳。
原來王美琪一直防著他,怕他翻臉不認人。
劉繼勇沒想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會有這種心機,更沒想到這份錄音會落到郗嬈手里。
下意識地,他就想起身去找王美琪,然后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王美琪請了兩周假,說出國旅游去了。
她是故意的。
劉繼勇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
手機有消息進來,許久,他抬手去看。
只有一行字,“今天下午五點半之前辦理完離職手續,我還可以給你爭取六個月的離職補償金。”
劉繼勇想說,“你忘了那個掉下來的花盆了嗎?”
可下一條消息緊接著就進來了,“替你的兩個孩子想想吧。”同時發過來的還有一份招聘廣告,是一家咨詢公司招聘人力資源咨詢顧問,需要加班和出差,但年齡沒有要求。
她這是替自己找了一條后路嗎?賺辛苦錢的后路。
劉繼勇看了許久,唇角露出苦笑。那個女人明白,魚死網破,他拼不起。
勝負已分,再糾纏也只是難堪,所以兩個小時不到,劉繼勇黯然退場。
王穗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著他的背影,舉起了手中的咖啡杯,“干得漂亮,嬈嬈!來,咱們走一個!”
隨后她就發了個朋友圈。
晚上郗嬈洗完澡,手機上躺著一條消息,來自程牧野。
“保鏢這工作,你男朋友不兼任一下嗎?”
“我沒有男朋友。”
消息發出不到兩秒,他發來一份簡歷,“散打七段,求保鏢職位。”
夜雨打在窗玻璃上,反而襯得室內一片靜謐。
郗嬈放下手機,清冷的琥珀色眸子一點點染上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