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超越快樂原則(6)
- 弗洛伊德9:自我與本我
- (奧)弗洛伊德著 車文博主編
- 5281字
- 2014-12-14 22:28:47
我們很多人也很難放棄這個信念,即人類本身有一種趨向完善的本能在發(fā)揮作用,這種本能使人類達到了他們目前的高水平的理智發(fā)展和道德升華,人們或許可以期待,人類肯定能發(fā)展到超人階段。但是,我不相信存在著這樣一種內部本能,也沒有看到這種仁慈的幻覺將怎樣得到保存。在我看來,人類當前的發(fā)展似乎不需要做任何不同于動物發(fā)展的解釋。可以在少數人類個體中觀察到的、趨向進一步完善的不懈努力,可以被很容易地理解為本能壓抑的結果,人類文明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在這種本能壓抑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被壓抑的本能為追求完全的滿足而從未停止過奮斗,它存在于重復一種滿足的原始經驗之中。一切代替或反相形成作用和升華作用,對于放松被壓抑本能的持續(xù)的緊張,并沒有多大的用處;正是在所要求獲得的滿足的快樂與實際獲得的滿足的快樂之間的這種差異,才產生了這種驅動的力量,它不允許在它所達到的任何境地止步不前,但是,用詩人的話說:“奮力向前,永不屈服。”達到完全滿足的后退之路,一般地說,總是被堅持壓抑的抵抗所阻攔,這樣,在另一個成長還沒有受到阻擋的發(fā)展方向上,除了前進之外,別無任何選擇——盡管也沒有任何指望能使該過程達到一種終結或實現目標。在形成恐怖性神經癥時所包含的這些過程,實際上只不過試圖逃避某種本能的滿足,而不是別的什么。這些過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這樣的榜樣,指出了這種想象的“趨向完善的本能”的根源——我們不能把這種本能歸之于每一個人類個體。的確,促使其發(fā)展的動力條件都普遍存在,但是,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實際的情形似乎才有利于這種現象。
我只想說一句話,以便說明,把有機物結合到更大單位中去的愛欲的力量,可能提供了對這種“趨向完善的本能”的一種替代,對這種替代我們還不能承認,歸因于這種本能的現象,似乎能夠通過愛欲的這些力量,連同壓抑的結果,一起得到解釋。
(第六章)
我們迄今為止討論的結果是,在“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之間進行了明確的劃分,并提出了一種看法,前者對趨向死亡施壓,而后者趨向于延長生命。但是,即便是在我們自己看來,這個結論也必定是在許多方面相當令人不滿意的。再者,實際上,只有對前一類本能,我們才能賦予它一個保守的或者說是退行的特點,這個特點與強迫性重復是相對應的。因為,根據我們的假設,自我本能是在無生物有了生命時產生的,并把恢復無生命狀態(tài)當作它們的目的。而對于性本能來說,雖然它們確實重新產生了有機體的原始狀態(tài),但是,它們千方百計奮力以求的目的,是將兩種特別分化的生殖細胞統(tǒng)一起來。如果這種統(tǒng)一沒有發(fā)生,那么,生殖細胞就會隨同所有其他多細胞有機體的成分一起死亡。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性的功能才能延長細胞的生命,并借給它永生的偽裝。但是,在生物的發(fā)展過程中所發(fā)生的重要事件,難道就是在性的生殖作用中,或在它的祖先,兩個單細胞原生動物的交配中一再重復嗎?對這個問題我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如果我們所論證的整個結構被證明是錯誤的,我們就因此而感到寬慰了。那么,自我或死的本能和性或生的本能之間的對立就會消失了,強迫性重復也會因此而失去我們歸因于它的意義。
然后,讓我們回到我們已經提出來的一個假設上來。我們期望我們將能夠對它給予明確的否定。我們在一切生命必定都死于內部原因這個假設的基礎上得出更進一步的結論。我們之所以如此隨意地做出這個假設,是因為它對我們來說似乎并不是一種假設。我們習慣于認為這是一個事實,而且詩人們的作品使我們在這個觀點上得到了鼓勵。或許我們之所以決定這樣去想,是因為在這種信念中有一種安慰。如果我們自己必須去死,而且在死亡時首先要失去我們最親愛的人,那么,我們就比較容易服從一個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服從那個至高無上的“必然性”(necessity),而不愿選擇或許有可能避免的機遇。但是,或許對這種死亡的內在必然性的信仰,也只是我們?yōu)樽约核谱鞯哪切┗糜X中的一個幻覺,即“這樣就可以承受生存的重負”。這當然不是一種原始的信念。“自然死亡”的觀念是和原始民族不相容的;他們已把在他們當中發(fā)生的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歸因于一個敵人或某個罪惡的精靈的影響。所以,我們千萬不要忽視轉回到生物學中去檢驗這種信念的有效性。
假如我們這樣做,我們可能會驚訝地發(fā)現,生物學家對自然死亡這個主題的看法有多么的不一致,而且事實上,死亡這個概念已在他們手中消融了。至少在高等動物中有一種固定的平均壽命,這個事實當然支持存在著諸如死于自然原因這樣的事。但是,當我們考慮到,某些大型的動物和某些巨型的木本植物有非常漫長的壽命,直到目前也無法計算究竟有多長壽命時,這種印象便又一次被消除了。根據威廉·弗利斯(Wilhelm Fliess,1906)的那個廣義的概念,有機體所展示出來的一切生命現象——當然也包括它們的死亡——都和某些固定時段的結束相聯(lián)系著,這些固定時段表明,有兩種生物(一種是雄性,另一種是雌性)表現出對太陽年的依賴性。但是,當我們發(fā)現,觀察外部力量的影響能夠多么輕易而又廣泛地改變生命現象出現的日期(特別是在植物界)——加快或延緩它們出現的時間——時,這樣便使人們懷疑弗利斯提出的公式的嚴謹性,或至少懷疑他確立的這些法則是否就是唯一的決定因素。
根據我們的觀點,對有機體中生命的壽限和延長這些論題的處理,在魏斯曼(A.Weismann,1882,1884,1892等)的著作中是最吸引我們的。正是他第一次把生物分成必死的和不死的兩部分;必死的部分是指在較狹窄的意義上的肉體——軀體——只有它才隸屬于自然的死亡;而另一方面,生殖細胞是潛在不死的,因為在一定的適當條件下,它們能發(fā)展出一個新的個體,換句話說,它能夠用一個新的軀體包裹住它們自身。(魏斯曼,1884)
在這一點上,引起我們震驚的是,它和我們的觀點竟出人意料地相似,我們的觀點是沿著一條截然不同的思想路線發(fā)展起來的,魏斯曼則是從形態(tài)學角度來考察生物體的,他認為里面有一個部分是注定要死亡的,這就是軀體,是一個看起來和性或有關的物質相分離的身體。不死的那一部分——即種質——與維持種族的生存和繁衍有關。另一方面,我們已經把注意力不是集中在生物體上,而是集中于活躍在里面的力量上,導致我們區(qū)分出了兩類本能:一類本能的目的是引導生命趨向死亡,而另一類本能,即性本能,終生奮力以求和產生的則是生命的復蘇。這聽起來很像是對魏斯曼形態(tài)學理論的一種動力學的必然結論。
但是,我們一經考察魏斯曼關于死亡問題的論述,這種表面上具有重要一致性的現象便消失了。因為魏斯曼只是把必死的軀體和不死的種質之間的區(qū)別與多細胞有機體聯(lián)系起來;在單細胞動物中個體的細胞和生殖的細胞仍然是一回事(魏斯曼,1882,第38頁)。因此,他認為,單細胞有機體是潛在不死的;死亡看來只是在多細胞動物中才有。的確,這種高等有機體的死亡是自然的死亡,是死于內部原因的;但是,它并不是建立在生物體的先天性質基礎上的(魏斯曼,1884,第84頁),不能把它看作是基于生命本性之上的一種絕對必然性(魏斯曼,1882,第33頁)。毋寧說,死亡是一件有利的事,是一種對外部生活條件的適應現象;因為,在把有形體的細胞分化成軀體和種質之后,個體壽命的無限制地延長就變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奢侈。當多細胞有機體的這種分化出現后,死亡就成為可能和變得適當了。從此以后,高等有機體的軀體,在一定時間之后,便由于內部原因而死亡,而原生物仍然是不死的。另一方面,繁殖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和死亡一起被引進來的;相反,它和(它由此而起源的)成長一樣,是生物體的一種原始的屬性,自從它在地球上出現之后,生命便持續(xù)不斷地存在下去。(魏斯曼,1884,第84頁以下)
顯而易見,以這種方式承認高等有機體具有自然死亡,這對我們的情況并無多大幫助。因為如果死亡是有機體后來獲得的一種東西,那么,就不可能認為,這個地球從一開始有生命就存在著死的本能。多細胞有機體可能死于內部原因,因為其分化有缺點或它們的新陳代謝不完善,但是,從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觀點來看,這個問題卻毫無意義。另外,這是一種關于死亡起源的說明,當然比死的本能這個陌生的假設更接近于我們習慣的思維方式。
遵循魏斯曼的主張而進行的這種討論,在我看來,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沒有得出結論性的結果。許多作者已經回到歌德(Goethe,1883)的觀點上來了,歌德認為,死亡是繁衍的直接結果。哈特曼(Hartmann,1902,第29頁)認為,死尸的出現——即一具已經死去的生物體的一部分——并不是死亡的標準,而應該把死亡定義為“個體發(fā)展的終結”。在這個意義上說,原生動物也是要死的;對它們來說,死亡一律是和繁衍相一致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它被后者弄得模糊不清了,因為母性動物的全部物質可以被直接傳遞到年幼的后代中去。
此后不久,研究的興趣便轉向了用實驗來檢驗單細胞有機體,即所謂生物體的不死性。一個名叫伍德拉夫(Woodruff)的美國生物學家曾用一種纖毛蟲(infusorian)做實驗,這是一種浮游微生物(slipper—animalcule),這種生物用把自己分裂成兩個個體的形式來再生自身;伍德拉夫每一次分離出一個產物,并把它放入新鮮的水里,(當伍德拉夫不再進行實驗的時候)他已追蹤這種生物繁衍到第3029代。第一代這種浮游微生物的最后一個子孫就像它的最初的祖先一樣富有活力;沒有任何老化或退化的跡象。這樣,如果這些數字是令人信服的,那么,原生動物的不死性似乎可以在實驗上得到證明了。
其他實驗卻獲得了不同的結果。和伍德拉夫的發(fā)現相反,莫帕斯(Maupas)、卡爾金斯(Calkins)等人發(fā)現,這些纖毛蟲在分化到一定的數目之后,除非對他們采取某些補救的措施,否則,它就變得衰弱了,形狀變小,失去了它的一部分組織,最后便死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原生動物也像高等動物一樣,經過一段年老體衰之后,便死掉了——這是和魏斯曼的觀點完全矛盾的,魏斯曼認為死亡是生物有機體后來獲得的。
談到這些實驗的最后結果,我們注意到,有兩個事實似乎能使我們站穩(wěn)腳跟。
第一,如果有兩個微生物,在它們還沒有顯示出老化的跡象時,能夠互相混合,即結合起來(此后不久它們又分離開),那么,它們就不會變老,它們又“返老還童”了。這種結合無疑就是高等動物的性繁殖的原型;到目前為止,它和繁殖還毫無關系,它被局限在和兩種個體物質的混合上(即魏斯曼的“兩性融合”)。不過,這種結合的恢復性影響也可以用一定形式的刺激、給它們提供的營養(yǎng)液的成分的變化、溫度的提高或對它們進行振動來代替。這使我們想起了洛布(J.Loeb)的著名實驗,他把某些化學刺激物加到海膽卵的身上——產生了通常只有在受精之后才會發(fā)生的細胞分裂過程。
第二,纖毛蟲由于自己的生命過程的結果而到達一種自然的死亡,這畢竟是有可能的,因為伍德拉夫的發(fā)現和其他人的發(fā)現之間的矛盾在于,伍德拉夫把每一代都放在新鮮的營養(yǎng)液里。如果他不再這樣做了,他觀察到的,如同其他研究者所觀察到的那樣,這些后代就表現出老化的跡象。他得出結論認為,這些微生物被發(fā)散到周圍液體中去的新陳代謝的產物損傷了,這樣,他就能夠結論性地證明,只有這種特殊的微生物自己的新陳代謝的廢物才具有這種致命的后果。因為,如果在種屬關系較遠的物種的排泄物過分飽和的溶液中,這些同樣的微生物就會茁壯地成長著,而如果使它們擁擠在它們自己的營養(yǎng)液中時,它們卻必然會死亡。因此,如果讓一條纖毛蟲獨居一處,那么,它就會死于自然死亡,因為它自己的新陳代謝廢物沒有完全排清(或許一切高等動物最終都是死于同樣的無能為力)。
在這一點上,我們心里可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通過研究原生動物的自然死亡,我們在尋求解答這個問題時是否服務于任何良好的目的?這些生物的原始組織可能使在它們身上存在的某些重要的情況不為我們所知,雖然事實上也在它們身上表現出來,但只有在高等動物中才能見到。在這些高等動物身上,它們已經能夠獲得一種形態(tài)學的表現。如果我們放棄形態(tài)學的觀點,而采取動力學的觀點,那么,原生動物自然死亡能否被證明,就變成了一件與我們完全沒有關系的事情。對它們來說,后來被認為是不死的實體,不管怎么說,都還沒有和必然死的部分分離開。那種努力把生命導向死亡的本能的力量,在它們身上也可能從一開始就發(fā)揮作用了。不過,它們的作用則可能被傾向于保存生命的力量,完全遮蔽住了,以致任何證明它們存在的直接證據都變得難以發(fā)現。再者,我們已經知道,生物學家的觀察容許我們假設,這種趨向死亡的內部過程也存在于原生動物之中。但是,即便在魏斯曼的意義上證明原生動物是不死的,他關于死亡是一種后來獲得的主張,也只適用于死亡的外部現象,對于像趨向死亡這樣的過程來說,是不可能做出這類假設來的。
因此,我們期望,生物學或許會直截了當地否認死的本能,但是,我們的這個期望并沒有實現。如果我們有這樣做的其他理由,那么,對我們來說,我們顯然應該繼續(xù)關注死的本能存在的可能性。魏斯曼的軀體和種質分離,與我們所劃分的死的本能和生的本能之間驚人的類似性仍繼續(xù)存在,而且還保留著它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