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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幾經秋

  • 辭秋
  • 冬晴暮.
  • 2641字
  • 2024-08-15 04:16:00

“她讓我只管往前走,”我將自己從回憶里抽離出來,“我總不至于越活越回去。”

其實在那樣一個瞬間,說有多么哀慟倒也不盡然,腦海中占了大部分的是茫然,痛苦反而是后泛上來的。

我真切地感知到她的身體在我懷里一寸寸涼下去,連同我的靈魂一并抽離了出去。

我也舉槍對準過自己的腦袋,想過就此一死了之,卻轉頭又惦念起這條命是她拼死救回來的,容不得我這般輕賤。

我于是終于冷靜下來,安頓好她的遺體后帶著全部身家找上了羅爺,卻不是請求他送我去個安全地方,而是意圖借海幫之手報攬秋的仇。

羅爺似乎也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雨夜,有些感慨:“五年了啊……”

“五年了……原來已經五年了。”我垂下眼,感覺到心臟又一陣一陣地抽疼起來,只好攥緊拳頭,將指甲掐進掌心,以此來抵抗這場陣痛,“不過周家也快要垮了,今早他家的碼頭已盡數歸了咱們,就快要結束了……”

“阿尋,你后悔嗎?”

我竟清晰地通曉了羅爺問的后悔所指何事,詳細地思索后得了個讓自己也有些無奈的答案:“我不后悔。”

之后羅爺沒再多說什么,只沉默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囑咐了兩句讓我近些時日注意安全之類的話,便遣我回去休息。

十安一如既往地站在家門口等我回去,我見她迎上來,熟練地拿著件冗厚的裘衣往我身上披,心里不由翻騰起悔意:我是一意孤行要同周序和東洋人不死不休的,不該再把毫不相干的人卷進局里。

“十安,你覺得去法國怎么樣?”

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您覺得好最要緊,我哪里知道這些。”

我點點頭,沒再言語,她卻突然反應過來了什么一般,沒壓住聲音:“您又要趕我走嗎?”

我移開眼,沒作聲,卻也算是默認。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和當年攬秋如出一轍的惶然,“我不怕死的,您別趕我走。”

正月的風拍在臉上是刀割似的疼,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只道:“別站在門口了,進去再說。”

她錯身讓出路來,一直沉默著跟我到書房,我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何必跟著我一條路走到黑———我還是那句話,你們都還有后退的余地。”

“這不是您一個人的事,”十安深吸了一口氣,眼睛里彌漫起水霧,“是您和攬秋哥哥一起把我從鬼門關救回來的,沒道理他的大仇未報,我就要畏畏縮縮地躲到外頭去。”

這是她這些年來頭一次這樣大方地提起攬秋的名字,我不由怔住,驀地意識到被困在五年前那個夏天的又何止我一個人?

她繼而道:“我的確沒法在這件事上實實在在地幫您什么,可我想要周序和東洋人死的心是和您一樣的。”

“這不是畏縮,十安。”我終于做好心理建設重新望向她的眼睛,“誠然,我想送你到法國去是為了避難,但這對你來說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她當然不認同我所說的,急切地想要開口辯解些什么,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于是示意她稍等一下,“當下日本人的軍隊在關外動作不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開戰是遲早的事———倘你有心報國,大可在法國的學校里學些利國利民的東西,回來大展宏圖,總好過不明不白地枉死在這宅子里。”

這次怔住的成了十安,她仿佛沒聽明白我在說什么,歪著腦袋意圖確認。

大抵是因為古往今來留洋海外的皆是小姐少爺,從沒聽說哪家送丫頭出去讀書。

我并不急著徹底說服她,于是道:“你回去好好考慮,過兩天再給我答案也是可以。”

她還在愣神,興許是這件事的沖擊力過于大了,我好笑地歪了歪頭,“怎么?下班了還不想走?”

“少爺……”她眼淚汪汪地抬起頭,話開了頭卻沒續下去。

我抓著她的辮子晃了晃,“好了,我過會兒還要看賬,你再不回去我可得被你連累著熬夜。”

她吸了吸鼻子,把臉上的眼淚抹干凈,終于應下退出去,我坐到書桌前,翻開這幾日底下送上來的賬本,卻覺得每個數字都晃得我眼暈。

我已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詳細地追憶起往事,往常每每閉上眼睛去回想,鋪天蓋地的血色都要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樣駭人的噩夢擺在眼前,可真要問起后不后悔,我卻是怎么也得不出“后悔”這樣一個答案的。

有些事,的確是已然在南墻上撞了個頭破血流,也依舊不知悔改的。

我倘若為了活命違背良知,便再沒資格與她并肩;而攬秋則是拼死也要護我周全,否則她自己不會放過自己。

這事不管怎么推導都是個死局。

她終究會因我而死的,我終于坦誠地承認了這一點。

哪怕五年前她得以全身而退,總還會有下一次、下下次———亂世少不了紛爭,無論我是甘于平庸還是顯露鋒芒。

她已認定了要做我的刀,這便注定了那樣慘烈的結局。

我于是清晰地記住自己欠了攬秋一條命,不敢草草死去,要連帶著她的那一份活出個樣子來———哪怕是走到非搭上一條命不可的地步,也總得死得有意義。

并且在那以前,我必定要先拽著周序的腦袋往地獄里摁。

核對完賬目直接在賬本堆里休息已是常態,生物鐘牽扯著意識從一場又一場荒蕪雜亂的夢境里脫離出來時,天光才堪堪顯露些許蹤跡。

一陣慌張忙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來,十安連敲門的禮儀都忘了個干凈,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我不免皺了皺眉,卻發現她懷里還揣著個裝早餐的紙包,顯然是著急忙慌地回來還沒來得及放下,人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堅持著向我展示手里捏著的報紙。

我直覺出了什么事,于是也顧不得同她計較敲門的事,“發生什么事了?”

“周序死了!”

我腦袋里轟得一聲炸開,連忙拿過她手里的報紙,只見頭版赫然登著他的死訊,死因是突發急病。

我殫精竭慮地算計了五年,眼看著要得償所愿,仇家卻自行暴斃了,一口氣登時上不去也下不來,幾乎要把我給憋死。

這實在是過于憋屈了些!

我幾乎想去把他的尸體拖出來再抽個幾百鞭子,但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盡管惱怒非常,我卻也只揉了那張通報他死訊的報紙扔在地上,再怎么不解恨也就多踩了兩腳那無端遭難的紙團。

“二爺,何故如此氣惱?”裹著件雪白裘皮襖的女人拎著只小包站在書房外頭,即便是濃妝艷抹也掩不住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我愣了片刻腦海里才浮現起她的名字———沈棲枝。

她雖是周序府上的人,卻冒著危險給我遞過消息,因此我是無論如何也對她擺不起臉色的,我請她進門后便遣了十安去泡茶,這才問起她到此有何貴干?

她掩唇輕聲笑了笑:“拜訪貴府兩次,都不見府中看門人,二爺竟是這樣無畏東洋人的暗刀子?”

“無畏談不上,只大過年的,總要給他們放幾天假。”

“二爺實在是個有趣的人,自個兒的腦袋尚且危險著,還惦念著給下頭的人休假。”她坐著的時候似乎不習慣依賴自己的骨頭,非得找個什么東西斜倚著,開了高叉的旗袍就這么顯露了蹤跡,我只好僵硬地將視線移開。

她見我不應她的話,只好大聲地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件東西擺在我眼前,“二爺,這物件兒您不會不認識吧?”

那是只點翠鎏金的簪子,個頭不算大,但因著工藝和材料的珍貴價值斐然,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原先的主人是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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