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見的本質
- (美)戈登·奧爾波特
- 9277字
- 2024-06-26 13:46:13
第2章 預先判斷的常態化
人類為何如此容易陷入種族偏見當中呢?我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們討論過的兩個必備要素——錯誤概括和敵對態度——在人類思維當中是自然而常見的組成。我們暫時不考慮敵意及其相關問題,只考慮人類生活與思考的基本條件,這些條件自然地導致錯誤而武斷的預先判斷的形成,從而把我們推向了種族對立與群體斗爭。
讀者需要注意的是,本書當中的任何一個單獨的章節都無法概述偏見的全貌。每一章單獨來看都是片面的。這是任何分析方法都難以避免的缺陷。從整體來看,問題是多方面的,讀者在檢閱問題的一個層面時,請記住還同時存在著許多層次的問題。因此,本章呈現的是對偏見的某種“認知的”考察。我們有必要暫時擱置許多涉及自我、情感、文化和個體的并存因素。
人類群體的疏離
在地球上的每個角落,我們都能發現群體之間彼此分離的狀況。人們與自己的同類通婚。人們在同質的族群里飲食起居和休憩玩耍。人們拜訪自己的同類,也愿意一起拜神。這種自發的凝聚力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便利而已。人們沒有必要向外部團體尋求友誼。既然周圍已經有很多人可供選擇,為什么要自找麻煩,去適應新的語言、新的食物、新的文化,以及不同教育程度的人?與背景相似的人打交道不需要耗費太多力氣。同學聚會之所以歡樂暢快,原因之一便是所有參與者年齡相仿,擁有相同的文化回憶(甚至都喜歡相同的懷舊老歌),從根本上說,他們有著同樣的教育背景。
所以,如果我們總是和自己的同類待在一起,那么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會進行得更加順利。異邦人帶來壓力。在社會階級和經濟水平上與我們程度不同的人也會帶來壓力。我們不會跟清潔工打橋牌。這是為什么?也許這是因為他更喜歡打撲克,但我們更肯定的是,他不會理解我們這群朋友內部的玩笑和八卦,不同習性的人混在一起一定會引發尷尬。我們并沒有階級偏見,我們只是在自己的階級里感到更加自在和安逸。一般來說,總有很多人與我們階級相同,種族一致,信仰同樣的宗教,我們可以一起生活起居,也可以彼此通婚。
在工作中,我們更有可能不得不與外部群體的成員打交道。在層級化的工商業領域里,管理層必須面對工人,主管必須管理清潔工,銷售人員必須與辦事員相處。在機械生產線上,不同族裔的工人也許會并肩合作,盡管他們在休息時間里一定更樂意與自己的同類相處。工作時的交往并不足以克服心理上的隔閡。有時,層次過于分明的交往甚至強化了嫌隙的感覺。墨西哥工人也許會嫉妒享受更舒適生活的英裔雇主。白人勞動者也許會擔心黑人雇員們隨時準備爭取晉升并搶走白人的工作。僑民團體被吸納進工業層級里,他們從事著卑微的工作,而當他們開始提升自己的工作和社會層級時,卻在主流群體當中引發了恐懼和嫉妒。
強迫少數群體保持隔離的并不總是主流群體。少數群體通常更愿意保持自己的身份特性,于是他們并不急于學習外語或者注意禮節。他們就像同學會上的老校友那樣,可以和擁有相同傳統的人們打成一片。
一場引人深思的研究表明,代表少數民族的美國高中生比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擁有更強烈的民族優越感。例如,黑人、華裔和日裔年輕人比白人學生更執著于從自己的族裔當中選擇朋友、同事和約會對象。他們確實不會從自己的族裔當中挑選領袖,而是更傾向于選擇白人。盡管他們同意應該讓主流群體的成員擔任班級干部,但他們還是會把親密關系限定在自己人當中,并從中獲得更大的舒適感。(1)
因此,首要的事實就是,人類群體傾向于彼此保持距離。我們不需要把這種傾向歸因于群居的本能或同類意識,也不必歸咎于偏見。舒適省力、意氣相投和文化自豪的原則足以解釋這一現象。
然而,一旦分離主義形成,各種心理上的細化便有了基礎。相互隔絕的人們幾乎沒有溝通的渠道。他們很容易夸大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也很容易誤解差異背后的原因。也許,最重要的是,隔離會導致真實的利益沖突及許多想象中的沖突。
我們用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現象。得克薩斯州的墨西哥工人與英裔雇主之間涇渭分明。墨西哥工人住在別處,他們說著陌生的語言,遵循著迥異的傳統,去不同的教會禱告。他們的孩子很有可能與雇主的孩子們上不同的學校;不同種族的孩子們也不會在一起玩耍。雇主對胡安[1]的了解僅限于他來上班,拿工資,然后離開。雇主注意到胡安經常遲到,好像喜歡偷懶,也不善于言辭。于是雇主自然而然地以為胡安的所有同胞都具有這些行為特點。他形成了對墨西哥人的刻板印象,認為他們懶惰、見識短淺、靠不住。假如胡安的不守時給他造成了經濟損失,他便更有理由心懷不滿,如果他相信他所支付的高額稅金和財政上的麻煩都是墨西哥人導致的,那么他更會憤恨不平。
胡安的雇主現在認為“所有墨西哥人都愛偷懶”。當他遇見一個不認識的墨西哥人時,他在心里會記住這一點。這種預先判斷是錯誤的,因為(1)所有墨西哥人并不都是同樣的;(2)胡安并不是真的懶惰,他的這種表現是在許多個人價值的作用下形成的。他喜歡陪伴他的孩子們;他遵守宗教節日的要求;他需要修整自己的房子。雇主忽略了這一切因素。按照邏輯,他本應該說:“我不知道胡安為什么這樣表現,因為我既不了解他本人,也不了解他的文化。”但雇主卻傾向于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給胡安和他的民族打上“懶惰”的標簽。
然而,雇主的刻板印象卻來自“真實的內核”。胡安確實是一個工作經常遲到的墨西哥人。這位雇主在接觸其他墨西哥工人時可能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我們很難準確地區分有根據的概括和錯誤的概括,這種區分對于進行概括的人本身則更加困難。讓我們進一步審視這一問題。
歸類過程
人類在思考時必須借助歸類(“歸類”一詞在這里等同于“概括”)。范疇(categories)一旦形成,便成了正常的預先判斷的基礎。我們不可能避免這一過程。有條不紊的生活正依賴于此。
我們可以認為,歸類的過程擁有五大特點。
(1)歸類形成了大量的種類(classes)和群落(clusters),從而調節我們的日常生活。為此,我們在清醒時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于回顧既有的范疇。一旦天色變暗,氣壓降低,我們便預先判斷要下雨了。我們通過攜帶雨傘來適應這一系列偶然事件。當一只惡犬從街上跑過時,我們便會把它劃入“瘋狗”的范疇并躲避它。如果我們生病了,去看醫生,我們總是希望醫生能按部就班地問診。在上述這些情況以及無數其他情況下,我們對一個事件進行“歸類”,將它劃進熟悉的標題之下,并采取相應的行動。即使沒有下雨、那只狗不是瘋狗、醫生表現得很不專業,我們的行為依然是合理的。這些行為依靠的是較高的可能性。盡管我們進行了錯誤的歸類,但我們已經盡力了。
由此可知,我們的生活經驗傾向于形成群落(概念、范疇),盡管我們可能在錯誤的時機選擇了正確的群落,或者在正確的時機選擇了錯誤的群落,歸類過程仍然支配著我們的整個精神生活。每一天都有無數的事件在發生,我們無法處理如此眾多的情況。只有對這些事件進行歸類,我們才有可能對它們加以考慮。
開明的思想被視為一種美德。然而,嚴格說來,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一場新的經歷必須被納入原有的范疇里。我們無法煥然一新地對待每一個事件。假如可以這樣做,那么過去的經歷又能發揮什么作用呢?哲學家伯特蘭·羅素用一句話概括了這種情況:“永遠開放的思想也是永遠空虛的思想。”
(2)歸類這一行為會盡其所能地把更多事件納入群落當中。我們的思維有一種奇妙的惰性。我們喜歡用輕松的方式去解決問題。假如我們可以把問題迅速納入符合要求的范疇當中,并利用這一范疇預先找出解決方案,這樣做無疑是最輕松的。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藥劑師把所有疾病分為兩類:如果能看出病癥,就在患處涂碘酒;如果看不出病癥,就給患者開一劑鹽。這位藥劑師的生活很簡單:僅有的兩個范疇幫助他度過了整個職業生涯。
關鍵可以總結如下:思維傾向于根據行動需求將環境中的事件以最“粗略”的方式進行歸類。假如故事里的藥劑師因為過于原始的治療方案而受到責備,他也許會改正自己的行醫手段,學習運用更加有辨識性的范疇。然而,只要粗糙的過度概括可以“蒙混過關”,我們就會傾向于這樣做。為什么呢,因為這樣做更加省力,我們不喜歡做費力的事情,除非那是我們很感興趣的領域。
在我們的問題中,這種傾向性一清二楚。英裔雇主用“墨西哥人很懶惰”這一概括描述來指導自己的日常行為,這樣做比單獨看待每一位工人并研究他們的舉止背后真正的原因更加省力。假如我能用一個簡單的公式來衡量1300萬公民,“黑人是愚蠢、骯臟的劣等民族”,那么我的生活會獲得極大的簡化。我只需要徹底避免與黑人接觸即可。還有什么能比這更簡單呢?
(3)類別范疇使我們得以迅速地識別相關事物。每個事件都帶有某些標記,用以提示其所適用的預先判斷的范疇。當我們看到一只知更鳥時,我們便會情不自禁地說“羅賓鳥”[2]。當我們看到一輛瘋狂搖擺的汽車時,我們便會想“司機一定喝醉了”,并采取相應的行動。一個皮膚黝黑的人會激活我們腦海中對黑人的概念。如果占了上風的范疇中包含著負面的態度與信念,我們便會不假思索地回避這個人,或者采取最方便的排斥行為(見第1章)。
因此,范疇與我們的所見所聞、判斷方式和行動對策有著密切而直接的聯系。實際上,范疇的全部用途似乎正是為了輔助認知與行為,換言之,是為了讓我們迅速、平穩、穩定地適應生活。盡管我們在對事件進行歸類時經常犯錯,并因此而惹上麻煩,但這一原則依然適用。
(4)類別范疇會對范疇內的內容給予相同的概念屬性和感情色彩。一些范疇幾乎純粹是理念性的。我們把這些范疇稱為概念。“樹”的概念是從我們對幾百種、上千棵樹的經驗中產生的,但它只有一種理念上的意義。許多概念(包括“樹”)不僅擁有一個“意義”,還帶有一種典型的“感情”。我們不僅知道“樹”是什么,也知道我們喜愛樹木。不同的族裔也是如此。我們不僅知道中國人、墨西哥人、倫敦人的含義,也可能對這些概念抱有喜歡或討厭的感情色彩。
(5)某些分類范疇會比另一些更理性。通常說來,范疇起源于“真理的內核”并由此發展壯大。一種理性的范疇由此產生,并通過積累相關經驗來發展和強化自己。科學法則便是理性范疇的實例。它們擁有經驗的支撐。科學法則所適用的每一個事件都會產生一定的結果。即使法則并非十全十美,只要它們有較高的成功概率,我們也認為這些法則是符合理性的。
一些族裔的劃分是合理的。一個黑人很可能擁有深色的皮膚(盡管事實并不總是如此)。一個法國人的法語很可能比德國人更流利(盡管這也會有例外)。可是,“黑人比較迷信”“法國人道德上很隨意”這些表述是正確的嗎?這些情況的可能性很低,如果我們把這些族裔與其他民族進行比較,也許會發現二者的差異可以忽略不計。但當我們進行分類時,我們的思維卻不加以區分,非理性的范疇與理性的范疇同樣容易產生。
若想對群體中的成員進行理性的預先判斷,便需要對該群體的特質擁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幾乎沒有人能用充足的證據證明,蘇格蘭人比挪威人更吝嗇,東方人比白人更狡猾,可是這些信念與合理的信念同樣廣為流傳。
在危地馬拉的某個社區里,當地人對猶太人的敵視十分嚴重。當地的居民從未見過一個猶太人,那么“猶太人理應被敵視”的范疇是如何形成的呢?首先,該社區的大部分人信仰天主教。教師們曾告訴居民,猶太人屠殺過基督徒。當地碰巧流傳著一個關于惡魔弒神的古老的異教神話。因此,這兩種強烈的情緒概念相互融合,從而創造出對猶太人的敵對性預判。
我們已經說過,非理性范疇與理性范疇一樣容易產生。也許非理性范疇的形成更加容易,因為強烈的情感就像海綿,被壓倒性的感情所吞噬的理念更有可能屈從于情感而非客觀證據。
非理性的范疇是在缺乏充足證據的情況下產生的一種范疇。當事人可能只是沒有發現證據,誤解便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正如第1章中的定義。許多概念的形成依賴于傳聞或二手情報,所以錯誤的分類往往難以避免。一個學生要形成對少數民族的概念,那么這個學生只能訴諸老師和課本教給他的內容,由此產生的印象也許是錯誤的,但這個孩子已經竭盡所能了。
漠視證據的非理性預判的產生則有更深刻也更令人困惑的原因。一位牛津大學的學生曾說過:“我鄙視所有美國人,但我從未遇見過一個我不喜歡的美國人。”在這個案例中,范疇的劃分甚至不符合他的親身經歷。即使一種預先判斷不符合我們的認知,我們依然會固執地堅持它,這是偏見最奇怪的特征之一。神學家告訴我們,在因無知而產生的預判里不存在罪惡的問題,但刻意無視證據而形成的預判則關涉罪惡。
范疇與證據的沖突
我們有必要理解當范疇與證據產生沖突時所發生的情況。一個令人驚愕的事實是,在大多數案例當中,范疇頑固地抗拒任何變化。畢竟,我們之所以按現有的方式對事物加以概括,是因為這樣做很適宜。何必為了包容每一條新的證據而改變現有的做法呢?假如我們已經習慣了一種型號的汽車,也感到十分滿意,為什么還要承認其他型號的優點呢?這樣做只會打破令我們滿意的習慣。
我們有選擇地接納能夠證實既有信念的證據。我們樂于見到一個吝嗇的蘇格蘭人,因為他證實了我們的預先判斷。人們得意揚揚地說:“我的話果然不錯。”可是,如果我們發現了違反偏見的證據,我們很容易產生抗拒心理。
一種常見的心理機制使人們可以在面對幾乎相反的證據時依然保持原有的預判。這便是承認凡事都有例外。“確實有善良的黑人,但是……”或者“我有一些好朋友就是猶太人,可是……”這種機制可以令人解除戒備。盡管它排除了一些受到偏愛的特例,但其他所有個例依然原封不動地承受著負面評價。簡言之,反面證據沒有被采納,也不能用于修改范疇;這些證據只獲得了輕描淡寫的認可,隨即被拋在一邊。
我們姑且稱之為“二次防御”機制。當事實并不適用于某一思想領域時,人們便承認出現了例外,但這一領域將立即被重新固防,不容許任何危險侵入。
有關黑人問題的許多討論中都出現過“二次防御”的案例。一個對黑人抱有強烈偏見的人在面對有利于黑人的證據時,總是立即提出那個老生常談的婚姻問題:“你愿意接受自己的妹妹嫁給黑人嗎?”這種二次防御十分巧妙。只要對方的回答是否定的,或者稍有遲疑,這個抱有偏見的人便會說:“你瞧,黑人就是有問題,他們就是跟我們不一樣。”或者說:“我說得沒錯吧,黑人從骨子里便惹人討厭。”
在兩種情況下,人們不會為了維持范疇而努力對精神領域實行二次防御。第一種情況是習慣性思維開放,這種情況較為罕見。一些人在生活中很少表現出對事物進行歸類的傾向。他們對一切標簽、范疇和以偏概全的陳述都抱有懷疑態度。他們習慣性地堅持為每一種籠統的概括尋找證據。他們意識到人性的復雜與多樣性,對待涉及種族的概括尤其慎重。即使他們相信某種概括,但他們仍保持謹慎,愿意接受每一種相反的經驗并調整既有的種族觀念。
另一種容許修正概念的情況完全出于利己之心。一個人可以從痛苦的失敗經驗中得知自己相信的范疇是錯誤的,必須加以修正。例如,一個人也許不清楚可食用蘑菇的正確分類而吃下了有毒的蘑菇并因此導致中毒。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會修正心中的范疇。一個人也許以為意大利人是無知又吵鬧的野蠻人,直到有一天,他愛上了一個擁有良好家教的意大利女孩。然后他發現修正過去的范疇對自己大有裨益,從此他會有更加正確的假設:意大利人的性格是千差萬別的。
然而,維持預判的立場通常擁有合理的原因。這樣做更加省力。并且,我們會發現自己的預判往往可以獲得朋友和同伴的支持。如果一個住在郊區的居民反對猶太人加入當地的鄉村俱樂部,他的鄰居出于禮貌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我們對自身地位的感知依賴于鄰居的好意,所以與鄰居信仰同樣的范疇會令我們感到安心。我的信念為我的生活奠定了基礎,只要我和鄰居都滿足于這些基礎,我又何必不斷地重新衡量我的所有信念呢?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作為范疇的個人價值
我們一直在探討評估準則對精神生活的必要性,對準則的運用不可避免地導致了預先判斷,而預判則可能逐漸轉變為偏見。
一個人所擁有的最重要的范疇正是他自身的價值觀。他憑借自身的價值觀而生存,也為了價值觀而生活。他很少想起這些價值,也很少衡量它們;他只是在感受價值、肯定價值并捍衛價值。證據和理性通常不得不遵循價值范疇,價值范疇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在塵土飛揚的鄉下,一個農民聽見游客在抱怨這里的風沙。于是,農民為他所熱愛的土地辯護:“你知道嗎,我喜歡沙塵,它們也算凈化了空氣。”他的推理很薄弱,卻保護了他的價值。
作為自身生活方式的捍衛者,我們難免會采取游擊隊員的思考方式。在我們的推理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心理學家所說的“定向思維”,即完全受外在證據控制并聚焦于客觀問題的解答。只要有感覺、情緒和價值的介入,我們便傾向于“自由的”“一廂情愿的”或“虛幻的”思維。(2)這種偏頗的思維方式完全是自然的結果,因為我們以價值探尋者的身份而在世界上立足,過著完整而統一的生活。從這些價值中誕生的預先判斷使我們得以度過這樣的生活。
個人價值與偏見
顯然,“肯定我們的生活方式”這一行為本身已令我們頻繁地踩上偏見的邊線。哲學家斯賓諾莎[3]給“愛的偏見”下了定義。他認為那是“基于愛而對某人做出過高的評價”。戀愛中的人過于泛化地看待愛人的優點。愛人的一舉一動都被視為完美無缺。一所教會、一間俱樂部或一個民族的成員對所屬對象也可能產生“超過正當程度的愛”。
現在,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種愛的偏見比它的對立面——恨的偏見(斯賓諾莎稱之為“基于恨而對某人做出過低的評價”)更加觸及人類生活的基礎。在低估不喜愛的事物之前,人們一定會先高估喜愛的事物。我們之所以建造圍墻,主要是為了保護我們珍惜的事物。
積極的依附是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如果失去了與撫養人的依賴關系,孩子便無法生存。一個孩子在學會憎惡之前,必須先學會愛,并建立與某個人或某種事物之間的認同感。孩子們在界定造成威脅的“他人團體”之前必須先建立由家人和朋友組成的舒適區。(3)
愛的偏見傾向于籠統地概括我們的依戀和情感范疇,為什么我們對此知之甚少呢?原因之一是這種偏見沒有產生社會問題。即使我對自己的孩子異常偏愛,也沒有人會反對——除非這種偏愛同時使我對鄰居的孩子顯露敵意,這種情況有時會發生。當一個人在捍衛自身的某種價值范疇時,他也許會侵犯他人的利益或安全。如果是這樣,我們便會注意到恨的偏見,但我們沒有察覺到,它與潛在的愛的偏見相輔相成。
我們以對美國人的偏見為例。在許多有教養的歐洲人當中,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早在1854年,一位歐洲人輕蔑地將美國形容為“一間大型瘋人院,歐洲流氓和流浪漢的聚集地”。(4)這樣的辱罵家喻戶曉,在1869年,羅素·洛威爾[4]甚至有感而發,寫了一篇文章譴責歐洲評論界,名為《論外國人的傲慢》。但這種類型的批評至今依然盛行。
它的根源是什么?首先,我們可以確定在批評之前先有自戀——這是一種愛國主義,是對祖先和文化的自豪,它代表著歐洲評論界賴以生存的積極價值。來到美國后,他們感覺自身的地位隱隱受到了威脅。他們可以通過貶低美國而獲得更大的安全感。他們并非從一開始就厭惡美國,而是從一開始就熱愛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方式。對于旅居國外的美國人而言,這個公式同樣成立。
馬薩諸塞州的一位學生自認為待人寬容,卻寫道:“除非那些愚蠢的南方白人的榆木腦袋終于開竅,否則黑人的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這位學生的積極價值是理想化的。然而諷刺的是,他那含有攻擊性的“寬容”使他對一部分人做出了帶有偏見的指責,他將這些人視為對他的寬容價值的威脅。
一位女士曾說過類似的話:“我當然沒有偏見。我親愛的老保姆就是有色人種。我在南方長大并一直在這里生活,我理解這個問題。假如人們允許黑人可以安分守己地生活,黑人會更快樂的。愛惹事的北方人根本不理解黑人。”這位女士(從心理學上講)是在為自己的特權、地位和舒適的生活進行辯護。她并不討厭黑人和北方人,她只是熱愛既得利益。
假如一個人可以相信某個范疇內的一切都是好的,另一個范疇內的一切都是壞的,這樣做會很方便。公司的管理層向工廠里的一名受歡迎的工人提供了一份辦公室里的工作。工會的一名負責人對他說:“不要做管理類工作,否則你會像所有經理那樣變成一個渾蛋。”這位負責人的眼中只有兩類人:工人和“渾蛋”。
這些例子表明,負面的偏見是一個人自身價值體系的反映。我們贊賞自身的存在形式,并且相應地看低(或積極抨擊)被我們視為威脅的存在形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5]已經描述過這種思想:“人們在面對不得不接觸的陌生人時會感受到無法掩飾的憎惡和反感,我們從中發現了自戀的表達。”
在戰爭時期,這種流程尤其一目了然。當敵人幾乎威脅到我們的所有正面價值時,我們便會頑強抵抗并夸大反抗事業的價值。我們感到自己是徹底正確的,這是過度概括的又一例證。(假如我們不這樣認為,便無法調動全部力量進行抗敵。)如果我們是徹底正確的,那么敵人一定是徹底錯誤的。由于敵人大錯特錯,我們應當毫不猶豫地消滅他們。然而,即使在戰爭年代的例子里,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到愛的偏見居于首位,恨的偏見則是一種派生現象。
對人生價值的威脅可能是真實的,必須進行反抗,在這個意義上可能存在“正義之戰”,盡管如此,戰爭總是包藏著某種程度的偏見。嚴峻的威脅本身足以使人將敵對國家視為十惡不赦,并認為敵國的每個公民都在助紂為虐。保持平衡與明辨是非成了不可企及的能力。(5)
總 結
本章論證了人類易于形成偏見的傾向。這一傾向存在于進行概括并形成概念與范疇的天性里,這些概念和范疇代表了一種過分簡化的經驗世界。理性范疇與第一手經驗密不可分,但人類可以同樣輕松地形成非理性范疇。非理性范疇可能沒有任何事實的支撐,而完全建立在小道消息、情感投射和奇思異想的基礎上。
有一種范疇尤其容易令我們做出缺乏根據的預判,那就是我們的個體價值。這些價值是所有人存在的基礎,它們很容易導致愛的偏見。恨的偏見是次要的發展結果,但它們經常伴隨正面價值而產生。
歸根結底,愛的偏見需要對恨的偏見負責,為了更好地理解愛的偏見的本質,接下來我們將把注意力轉向內群體忠誠的形成。
參考文獻
(1)A. Lundberg and Leonore Dickson. Selective association among ethnic groups in a high school popula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52, 17, 23-34.
(2)在心理學的領域里,“定向思維”和“自由思想”在過去一直被獨立看待。傳統上所謂的“經驗主義者們”研究了前者,“動態心理學家們”(如弗洛伊德學派)則研究了后者。關于前者,有一本書值得一讀:George Humphrey, Directed Thinking, New York: Dodd, Mead, 1948;關于后者,可參考:Sigmund Freud, 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 New York: Macmillan, transl. 1914。
近年來,“經驗主義者”和“動態心理學家”的研究和理論產生了相互聯系的趨勢(見本卷第10章)。這是一個好的征兆,畢竟,偏見的思維不是反常或無序的。定向思維和一廂情愿的思想相互融合。
(3)見G.W. Allport, A psychological approach to love and hate. Chapter 5 in P. A. Sorokin(Ed.), Explorations in Altruistic Love and Behavior. Boston: Beacon Press, 1950.以及M. F. Ashley—Montagu, On Being Human. New York: Henry Schumann, 1950。
(4)Merle Curti. The reputation of America overseas (1776-1860). American Quarterly, 1949, I,58-82.
(5)戰爭與偏見的重要關系詳見H. Cantril. (Ed.), Tensions That Cause Wars. Urbana: Univ. of Illinois Press, 1950。
[1]胡安(Juan):常見的墨西哥裔男子名。
[2]羅賓鳥:知更鳥的別名。
[3]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 1632—1677):荷蘭哲學家,近代西方哲學三大理性主義者之一。著有《笛卡爾哲學原理》《神學政治論》《倫理學》等。
[4]羅素·洛威爾(Russell Lowell, 1819—1891):美國浪漫主義詩人、評論家、作家。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著有《夢的解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