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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偏見的本質
  • (美)戈登·奧爾波特
  • 9字
  • 2024-06-26 13:46:12

第一部分 偏向性思維

第1章 問題所在

在羅德西亞[1],一名白人卡車司機從一群悠閑的當地人身旁經過,他口中嘟噥著:“偷懶的畜生。”幾個小時后,他看到當地人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把糧食裝進貨車里,每袋糧食足有200磅[2]重。“一群野人,”他抱怨著,“你還能指望什么呢?”

在西印度群島的一座島嶼上,曾經有一段時間,當地人在街上遇見美國人時,總要刻意捂住鼻子。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英格蘭人曾說過:“美國佬唯一的問題就是見錢眼開、見色起意、無所不在。”

波蘭人認為烏克蘭人忘恩負義、報復心強、詭計多端、不值得信任,于是他們把烏克蘭人稱為“爬蟲”,以此表達他們對烏克蘭人的鄙夷。與此同時,德國人把東方鄰國的國民稱為“波蘭牛”。波蘭人則以“普魯士豬”來回敬他們——他們認為德國人既粗魯無禮又缺乏榮譽感。

據說,在南非,英國人討厭阿非利卡人[3],二者都討厭猶太人;這三種人又都敵視印度人;這四種人聯手對付當地的黑人。

在波士頓,一名身居高位的羅馬天主教教士坐在車上,沿著市郊的一條偏僻的道路行駛。教士看到一個黑人小男孩艱難地跟在車后,于是他讓司機停車,決定載小男孩一程。他們一同坐在豪華轎車的后座,教士向男孩搭話:“男孩子,你是天主教徒嗎?”男孩警惕地瞪大了眼睛,回答道:“不,先生,做有色人種已經很難了。”

匈牙利有句俗語:“反猶分子是對猶太人的憎恨超過了必要限度的人。”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免于群體歧視的。我們都受限于各自的文化,就像查爾斯·蘭姆那樣,我們也是眾多偏見的集合。

兩個案例

一名35歲左右的人類學家有兩個孩子,蘇珊和湯姆。由于工作需要,他要與一個美國印第安部落共同生活一年,他住在一個熱情好客的印第安人家庭里。然而,他堅持讓自己的家人住在印第安保留地幾公里之外的一個白人社區里。盡管蘇珊和湯姆不斷央求他,他卻極少同意他們來部落村莊里玩。孩子們偶爾過來時,他也堅決不同意讓他們與親切友善的印第安孩子們一起玩。[4]

一些人(其中包括幾個印第安人)抱怨這位人類學家沒有忠于自己的職業準則——他表現出了種族偏見。

事實卻并非如此。這位科學家知道結核病正在部落村莊里流行,他所寄居的家庭當中已經有4個小孩死于這種疾病。假如他的孩子和當地人接觸,便有很高的概率染上疾病。理智告訴他不應當冒險。在這種情況下,他對印第安人的回避是基于理性和現實的原因,其中并不包含任何惡意。總的來說,這位人類學家并不反感印第安人。實際上他很喜歡印第安人。

既然這個例子無法證明我們所說的種族偏見或族群偏見,讓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初夏時節,兩家多倫多報紙上刊登了約100處不同度假村的廣告。一位加拿大社會學家瓦克斯(S. L. Wax)做了一項有趣的實驗。(1)他在相同的時間給每一家酒店和度假村寄去兩封信,信中要求在相同的日期預訂一個房間。其中一封信署名“格林伯格[5]先生”,另一封信署名“洛克伍德[6]先生”。結果如下:

由此可見,幾乎所有度假村都樂意收到洛克伍德先生的信,也愿意招待這位客人;但有半數左右的度假村沒有給格林伯格先生回信,只有略高于三分之一的度假村愿意接納這位游客。

所有酒店的工作人員都不認識“格林伯格先生”和“洛克伍德先生”。“格林伯格先生”完全有可能是安靜、有禮的紳士,“洛克伍德先生”或許才是酗酒的莽漢。顯然,他們不是根據這兩位先生自身的品德來做決定,而是根據“格林伯格先生”在群體當中被假定的身份。他之所以遭受無禮的排斥,僅僅是因為他的姓氏使酒店經理預先做出了好惡判斷。

這個事件與第一個案例不同,其中包含族群歧視的兩個基本構成。(1)這個事件中存在絕對的敵意和排斥。大部分酒店不想與“格林伯格先生”扯上關系。(2)這種排斥的基礎具有范疇性。“格林伯格先生”沒有被當作個體來看待,而是作為假定團體當中的一員而遭受冷眼。

到了這一步,思維縝密的人也許會問:人類學家和度假酒店的案例在“范疇排斥”上擁有哪些基本的不同點?人類學家不正是根據較高的傳染概率做出決定,認為讓自己的孩子與印第安兒童斷絕接觸是更安全的選擇嗎?酒店經理不也是依據概率認為格林伯格先生的種族身份意味著他更有可能是不受歡迎的客人嗎?人類學家知道結核病的傳染很猖獗;酒店經理不也知道“猶太人的惡習”很可怕,不能為此冒險嗎?

這是一個合理的質疑。假如酒店經理基于事實(更準確地說,基于一名猶太人擁有不良品質的概率比較高)而提出拒絕,他們的行為便與人類學家的決定同樣理性和值得擁護。但我們能肯定,情況并非如此。

一些酒店經理可能從未與猶太裔客人產生過不愉快的經歷——考慮到在許多情況下,猶太裔客人根本不被酒店接納,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的。或者說,假如他們有過類似的經歷,但并沒有記錄下這種不愉快事件發生的頻率,也沒有將其與非猶太裔客人的情況進行比較。當然,他們也沒有參考過關于猶太人和非猶太人優缺點的科學比較研究。我們將在第6章學到,假如他們找出這些證據,他們會發現他們的排猶政策缺乏事實依據。

當然,經理本人可能并沒有偏見。即便如此,他也反映了非猶太裔客人們的反猶傾向。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的觀點都很明確。

定 義

“偏見”(prejudice)一詞起源于拉丁語名詞praejudicium,自古典時代以來,它和許多詞語一樣,發生了意義的變更。它的詞義轉換經歷了三個階段。(2)

(1)對古人來說,praejudicium表示一個先例——基于過去的決定和經驗而做出的一種判斷。

(2)后來,“偏見”一詞在英語中代表未經適當考察或不考慮事實而做出的判斷——不成熟的判斷或草率的判斷。

(3)最終,“偏見”一詞擁有了如今的感情色彩,即伴隨一種未經證實的預先判斷所產生的好惡。

或許,在偏見的所有定義當中,最簡單的定義是:在沒有充分理由的前提下貶低他人。(3)這句干脆的話里包含上述所有定義的兩個基本組成——沒有依據的判斷和感情色彩。然而它由于過于簡短而顯得不夠清楚。

首先,它只涉及負面的偏見。人們也許對他人抱有正面的偏見,在沒有充分理由的前提下看好他人。《新編英語詞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中的詞條解釋對正面和負面偏見都有涉及:

對人或事物的一種喜愛或厭惡的感覺,這種感覺發生在實際經驗之前,或者不依據實際經驗而產生。

偏見可以是贊成,也可以是反對,但基于族群的偏見大部分具有負面色彩。一群學生被要求描述他們對族群的態度。提問者沒有給出任何誘使他們做出負面評價的暗示。盡管如此,但他們的回答中蘊含的敵對看法是友好態度的八倍之多。因此,本書主要關注這類負面偏見,而非正面偏見。

“對他人做出負面判斷”顯然是一種隱晦的表述,其中必然包含輕蔑、反感、恐懼和厭惡的感情,以及各種引起反感的行為:譬如說別人的壞話、歧視他們或使用暴力襲擊他們。

同樣,我們需要解釋什么是“沒有充分理由”。所有缺乏事實依據的判斷都是沒有根據的。一位智者將偏見定義為“對不熟悉的事物嗤之以鼻”。

很難說清楚要有多少事實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斷。一個懷有偏見的人總是信誓旦旦地聲稱他的觀點擁有充足的證據支持。他會講述難民、天主教徒或東方人帶給他的痛苦經歷。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所描述的事實顯然有些牽強附會。他從自己僅有的少量記憶當中篩選出一部分,加之以道聽途說和以偏概全。沒有人能認識所有難民、天主教徒或東方人。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講,任何針對這些族群整體的負面判斷都是在沒有充分理由的前提下對他人做出負面評價的例證。

有時,做出負面判斷的人并沒有可供參考的第一手經驗。幾年前,大部分美國人對土耳其人的印象十分惡劣——可是極少有人親眼見過土耳其人的樣子,他們也不認識真正見過土耳其人的人。他們持有偏見的理由完全來自道聽途說的亞美尼亞大屠殺[7]和廣為流傳的“十字軍東征”。他們基于這些證據而否定了一個國家的全體成員。

通常來說,人們在與受排斥群體當中的個體交往時,自身的偏見往往會暴露無遺。然而,當我們回避一位黑人鄰居,或者拒絕“格林伯格先生”的房間預約時,我們的行為取決于對整個群體的普遍歸類。我們不關心個體之間的差異,并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我們的鄰居黑人甲并不是足以令我們討厭的黑人乙;彬彬有禮的格林伯格先生并不是引人側目的布魯姆先生。

這種心理太常見了,我們甚至可以這樣定義偏見:

針對群體中的某位個體的反感或敵視態度,僅僅因為這位個體屬于該群體,所以被推測擁有屬于該群體的令人厭惡的特性。

這個定義強調的是,盡管日常生活中的族群偏見通常與個體之間的相處有關,偏見同樣包含著對一個族群整體的無根據的觀點。

讓我們回到“充足根據”的問題上,我們必須承認在人類的判斷當中,幾乎沒有一條判斷擁有確定無疑的基礎。我們有理由相信太陽明天會照常升起,相信總有一天沉重的賦稅會壓倒我們,相信死亡終會降臨,但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的。對于任何判斷來說,充足的根據都是一種概率體現。相比于我們對他人的判斷而言,我們對自然現象的判斷通常更依賴于確切的、較高的概率。而我們對國家或民族的歸類判斷卻很少獲得較高概率的支持。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多數美國人對納粹抱有敵對態度。這是偏見嗎?當然不是,因為有豐富的證據顯示“納粹黨”在實行邪惡的官方政策。“納粹黨”內確實可能有一些善良的人,他們從心底反對那些邪惡的計劃;然而納粹是危險因素的概率太高,納粹集團對世界和平與人性價值已經構成了實際的威脅,一場合理的現實沖突由此產生。較高概率的危機使得一種敵意脫離了偏見的范疇,進入現實社會沖突的領域。

我們對黑幫的敵意也不是偏見,因為黑幫的反社會行為是證據確鑿的。可是這條界線很容易變得模糊。如何看待有犯罪前科的人呢?眾所周知,有犯罪前科的人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而沒有穩定的工作便無法自食其力,也失去了尊嚴。假如雇主得知此人有前科,自然會有所懷疑。可是雇主們的懷疑通常超出了事實的范圍。假如他們進一步調查,也許會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已經改過自新,甚至他本來就是被誣陷的。如果僅僅由于一個人有前科而拒絕雇用他,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概率的支持,因為許多犯人從未改過自新;但其中仍包含了一種沒有根據的預判。這確實是一個處于臨界線上的例子。

我們永遠無法在“充分”和“不充分”之間畫出一條明確的界線。因此,我們并不總是能確定我們所面對的事例屬于偏見還是非偏見。但沒有人會否認我們經常根據較低的乃至不存在的概率來做判斷。

過度歸類(overcategorization)也許是一種最常見的思維謬誤。我們時常根據少量的事實而進行大范圍的概括。一個小男孩以為所有挪威人都是巨人,因為他對傳說中的巨人始祖伊米爾(Ymir)的雕像記憶深刻,許多年來他一直害怕遇見真實的挪威人。一個人碰巧認識三個英國人,于是聲稱所有英國人都具有他在這三人身上觀察到的共性。

這種傾向擁有自然的基礎。生命如此短暫,我們需要不斷適應現實的變化,不能讓無知阻礙我們參與日常事務。我們必須通過分類來決定事物的善與惡。我們不可能單獨權衡世上的每一個對象,只能參考簡單快捷的評估準則,無論這些準則是多么地粗糙和寬泛。

不是所有過度概括(overblown generalization)都是偏見。其中一些只是謬見(misconceptions),我們只是組織了錯誤的信息。一個孩子以為所有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Minneapolis)的人都是“壟斷者”(monopolists)。父親告訴他壟斷者是壞人。后來,當他發現自己混淆了這兩個詞語后,他便不再討厭明尼阿波利斯市民了。

我們可以通過一個測試來區分普通的謬見和偏見。如果一個人在看到新的證據后可以修正錯誤的判斷,那么他沒有偏見。只有在面對新的知識卻仍不改觀時,預判才會成為偏見。偏見不同于單純的誤解,它會積極抵抗能夠推翻自我的所有證據。當一種偏見面臨矛盾的威脅時,我們很容易情緒激動。因此,普通的預判和偏見之間的區別在于是否可以心平氣和地進行討論并修正預判。

權衡了上述各種情況后,現在我們可以嘗試對負面的種族偏見給出最終的定義——這也是貫穿全書的定義。這條定義中的每句話都凝結了我們討論過的觀點:

種族偏見是基于一種僵化的錯誤概括而產生的反感。它可以被體驗,也可以被表達。它可以針對某個族群整體,也可以針對族群當中的某個個體。

根據上述定義,偏見的效果是將遭受偏見的對象置于不應有的不利地位,這種處境并非由其自身的行為不端所導致。

偏見是一種價值觀嗎?

一些作者在定義偏見時引入了其他內容。他們認為,只有違背了被一種文化所接納的重要價值規范的態度才屬于偏見。(4)他們堅持認為偏見只是受到社會倫理譴責的預先判斷。

一個實驗顯示,“偏見”一詞的常見用法帶有這樣一種色彩。實驗要求幾名成年人根據含有“偏見”的程度對九年級學生說過的一些話進行分類。結果表明,無論一名男孩怎樣說一群女孩的壞話,人們都不認為他的話中含有偏見,因為人們覺得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對異性表示輕蔑是很正常的現象。孩子們對老師們的負面評價也不被視為偏見的表現。這個年齡段的學生對老師抱有惡意似乎也是很自然的現象,從社會的角度來看無關緊要。然而,當學生們表現出對工會、社會階級、種族或國家的仇恨時,便有更多人給出“偏見”的評價。(5)

簡言之,評委們在評價帶有偏見的發言時,會考慮到其中所包含的不公正態度的社會影響。就15歲的男孩而言,比起“討厭”其他國家,“討厭”女孩,在偏見的性質上是有差異的。

如果我們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偏見”一詞,我們便不得不承認逐漸瓦解的印度種姓制度里并不含有偏見。這種制度只是社會結構當中一種方便的分層法,幾乎所有公民都接受種姓制度,因為它厘清了勞動分工,定義了社會特權。幾個世紀以來,甚至連“賤民”也接受了種姓制度,輪回轉世的宗教理論令這種劃分看起來完全合理。賤民之所以受到排斥,是因為他們在前世的所作所為使他們不配轉生為更高等級的種姓,更不配獲得永生。所以賤民的待遇是他們所應得的,他們同樣有機會通過恭順和虔誠的生活換取來世的種姓提升。假如這種各得其所的種姓制度標志了一定時期的印度社會狀況,那么,其中便沒有偏見的存在嗎?

讓我們再來看看猶太人居住區體制。在漫長的歷史中,猶太人一直被隔離在特定的居住區域內,有時這些地區會被鐵鏈封鎖起來。猶太人只能在居住區里行動。這種方法可以避免不愉快的沖突,安分守己的猶太人可以在有保障的舒適狀態下規劃自己的人生。可能有人認為,這種猶太人居住區比現代世界更加安全和有規律。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時期,猶太人和非猶太人對這種制度都沒有感到憤慨。那么,偏見便不存在嗎?

古希臘人(或早期的美國種植園主)對世襲的奴隸階級有偏見嗎?他們當然瞧不起奴隸們,也確實在利用錯誤的理論證明奴隸天生卑賤、奴隸的心智“像動物一樣”;這一切聽起來太過自然,也太過合理,以至于他們根本不會陷入道德困境。

就連如今,在美國一些州,白人與有色人種之間也達成了權宜的安排。人們建立了一種人際交往的慣例,大部分人不假思索地遵循著現實的社會結構。由于他們只是在按照習俗生活,他們不承認自己受到了歧視。黑人只是遵守自己的本分而已,白人也是一樣。那么我們可以像某些作者那樣,認為只有當某些行為比這種文化所認可的更加居高臨下,并造成更多負面影響時,這些行為才構成偏見嗎?偏見只是偏離了一般做法的行為嗎?(6)

納瓦霍人[8]和世界上的許多其他族群一樣,都信仰巫術。由于在納瓦霍人當中,“女巫擁有邪惡力量”這種錯誤的觀點十分盛行,因此人們對女巫避之不及,任何被當作女巫的人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這種現象所涉及的偏見定義與上述例子相同,然而在納瓦霍社會里,很少有人把這種現象當成道德問題。既然對女巫的排斥是一種被接納的習俗,而不受到社會的否定,那么這種習俗可以被稱為偏見嗎?

我們應該怎樣看待這些爭論呢?一些批評家深深折服于這一論證,以至于把整體的偏見問題僅視為“自由派知識分子”發明的一種價值判斷。自由主義者們一旦不贊同一種習俗,便稱之為偏見。他們應該做的不是根據自己的道德觀來表示憤慨,而是虛心請教這種文化的氣質。假如文化本身陷入了沖突,它所持有的行為準則高于大部分成員的實踐水平,這時我們才能說這種文化當中存在偏見。偏見是一種文化對其自身的部分實踐所進行的道德評估。它指出了不被認可的態度。

這種評價似乎混淆了彼此有別的兩種問題。偏見僅僅是心理學上的負面概念,過度概括的判斷存在于種姓社會、奴隸社會里,當然也存在于對民族問題敏感的社會里。至于偏見是否伴隨著道德義憤,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當然,擁有基督教文化和民主傳統的國家比沒有這些文化傳統的國家更傾向于反對偏見。“自由派知識分子”也許真的比大多數人更容易對這個問題感到義憤填膺。

即便如此,將偏見的客觀事實與對這些事實的文化和民族判斷混為一談的做法依然找不到任何正當理由。我們不能被一個詞語令人不悅的一面誤導而相信它只代表價值判斷。例如,“傳染病”一詞含有令人厭惡的成分,難怪攻克了許多傳染病的法國化學家巴斯德(Pasteur)討厭這個詞,但他的價值判斷絲毫沒有影響他對客觀事實的成功處理。“梅毒”一詞在我們的文化里帶有恥辱的印記,但它所蘊含的情緒色彩與梅毒螺旋體在人體內的運作沒有任何關聯。

一些文化致力于避免偏見;另一些則不然。然而,無論我們討論的是印度人、納瓦霍人、古希臘人還是美國米德爾頓市民,對偏見的基本心理分析都是相同的。每當錯誤的過度概括導致針對個體的消極態度時,我們便會從中發現偏見的癥狀。人們不見得會譴責這種癥狀。它存在于每個時代和每個國家。它構成了一個真實的心理問題。與隨之產生的道德義憤的程度則并不相干。

功能性的意義

偏見的某些定義中包含它的另外一個要素。例如:

偏見是人際關系中敵意的一種形式,偏見針對整個族群,或者針對族群中的個體成員;偏見為它的持有者實現了一種非理性的特定功能。(7)

這一定義的最后一句暗示只有實現了自我滿足的秘密目的的消極態度才是偏見。

在隨后的章節里,我們將無比清楚地看到,大量偏見的塑造和維持是出于自我滿足的考量。在大部分案例中,偏見對持有者而言仿佛擁有某種“功能性的意義”。不過,情況并非一直如此。有很多偏見是盲目服從主流習俗的產物。第17章中的一些情況與個體的生活沒有重要的關聯。因此,堅持將“非理性功能”納入偏見的基本定義似乎并不是明智之舉。

態度與信念

我們已經提到過偏見的恰當定義中包含兩種基本要素。其中一定包含喜好或厭惡的態度;并且一定與某種過度概括(因此是錯誤的)的信念有關。帶有偏見的陳述有時表達了態度因素,有時傳達了信念因素。在下列陳述當中,每組的第一句表達了態度,第二句傳達了信念:

我受不了黑人。

黑人身上有臭味。

我不會跟猶太人住同一間公寓。

雖然有少數例外,可是總體來說,所有猶太人都差不多。

我不希望在我的家鄉里有日裔。

日裔美國人性格奸詐狡猾。

有必要區分偏見中的態度與信念嗎?對于某些目的而言,并不需要進行這種區分。二者通常是同時出現的。如果沒有針對整個群體的普遍信念,便無法長期維持敵對的態度。現代研究顯示,在偏見測試中表現出高度敵對態度的人也在很大程度上相信他們所歧視的群體的人品十分低劣。(8)

然而,出于另一些目的,則有必要區分態度和信念。例如,我們將在第30章看到,一些致力于減少偏見的項目成功地改變了人們的信念,卻沒能扭轉人們的態度。信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理性的攻擊而發生轉變,但信念通常擁有一種狡猾的傾向,可以融入更難改變的負面態度當中。下列對話描述了這一點:

甲:猶太人的問題在于他們只關心自己人。

乙:可是社區公益活動的記錄顯示,按照人口比例,猶太人比非猶太人對社區慈善事業的貢獻更大。

甲:這表示他們總是企圖用錢買來好名聲,還總是插手基督教的事務。他們的眼里只有錢,所以才有這么多銀行家是猶太人。

乙:可是最近有一項調查顯示,在銀行業里,猶太人的比例與非猶太人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甲:這就對了,他們才不會做體面的生意,他們只會投資電影或者開夜總會。

由此可見,信念可以自我調節以適應更加冥頑不化的態度。這是一種合理化的過程——通過信仰對態度的適應。

我們應當記住偏見的這兩個方面,在接下來的討論當中,我們會有機會運用這一區分。每當我們使用“偏見”一詞而不加以區分時,讀者可以認為其中同時涉及態度與信念的層面。

表現偏見

人們對不喜歡的族群的所作所為與他們對該族群的觀點或感受并不總是有直接的聯系。比如,兩名雇主對猶太人的厭惡程度彼此相當。其中一人也許會隱藏這種感覺,并按照同等的標準雇用猶太員工——也許他這樣做是為了在猶太社區里為自己的工廠或店鋪贏得良好商譽。另一人或許會把對猶太人的厭惡轉嫁到用人政策里,從而拒絕雇用猶太人。這兩個人都抱有偏見,但只有一個人表現出了歧視(discrimination)。一般說來,歧視比偏見擁有更直接、更嚴重的社會影響力。

任何負面態度確實都傾向于在某些場合以某種方式表現在行動當中。很少有人能把反感徹底藏在心里。態度越是強烈,便越有可能以暴烈的敵對行為加以表現。

我們可以按照積極的程度進一步對負面行為加以區分,從最不積極到最積極。

(1)負面評價(Antilocution)。大部分人的偏見會在言談當中表露出來。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間,或是偶爾面對陌生人時,他們也會坦然地表達惡意。不過,很多人的負面行為僅僅停留在這一溫和的程度上。

(2)回避(Avoidance)。偏見進一步加強后,會促使個體回避他所厭惡的族群當中的成員,即使這樣做會帶來很大的不便。在這種情況下,抱有偏見的人對他所厭惡的群體沒有造成直接的傷害。他完全自行承擔了適應與回避的后果。

(3)歧視(Discrimination)。到了這一步,抱有偏見的人開始進行激進而有害的差別對待。他開始在各個領域排斥這個群體的所有成員,包括就業、住宅、政治權利、教育和休閑、教會、醫院及其他社會權限。種族隔離是一種制度化的差別待遇,并受到法律或習俗的強化。(9)

(4)人身傷害(Physical attack)。在強烈的情緒影響下,偏見可能導致暴力或傷害行為。一個不受歡迎的黑人家庭也許會被強行趕出社區,或者在恐怖的威脅之下主動逃離。猶太墓地里的墓碑可能受到褻瀆。北區的意大利黑幫有可能給南區的愛爾蘭黑幫設下埋伏。

(5)種族滅絕(Extermination)。私刑、慘案、屠殺和希特勒的種族滅絕計劃標志著偏見最高程度的暴力表現。

上述五項尺度的構建并不精確,其用意是為了喚醒人們對偏見態度和偏見信念所導致的大量活動的注意。許多人僅僅停留在負面評價和回避的程度,而不會進一步發展下去。盡管如此,人們在一個等級上的活動確實會使他們更容易向下一個較嚴重的等級轉化。導致德國民眾與他們的猶太鄰居和曾經的友人們劃清界限的正是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負面評價。這些措施為《紐倫堡法令》[9]的頒布進行了準備,歧視性法令的實施又自然地引發了焚毀猶太教會和當街襲擊猶太人的事件。這條恐怖序列的最后一步便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焚尸爐。

從社會后果的角度來看,這些“禮貌的偏見”即使限制在閑談的范圍內也足以產生危害。不幸的是,這輛宿命般的列車在20世紀行駛得越來越快,由此導致了險惡的人類沖突。隨著世界各民族相互依賴的程度逐漸加深,他們勢必難以承受越發激烈的沖突。

參考文獻

(1)S. L. Wax. A survey of restrictive advertising and discrimination by summer resorts in the Province of Ontario. Canadian Jewish Congress: Information and comment, 1948, 7, 10-13.

(2)Cf. A New English Dictionary. (Sir James A. H. Murray, Ed.)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09, Vol. VII, Pt. II, 1275.

(3)這一定義出自托馬斯倫理學家的觀點,他們認為偏見是“輕率的判斷”。感謝尊敬的耶穌會牧師J. H. Fichter令作者注意到這種觀點。關于這一定義的詳細討論,參見尊敬的耶穌會牧師John Lafarge, The Race Question and the Negro,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1945, 174 ff。

(4)Cf. R. M. Williams, Jr. The reduction of intergroup tensions. New York: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1947, Bulletin 57, 37.

(5)H. S. Dyer. The usability of the concept of “Prejudice.” Psychometrika, 1945, 10, 219-224.

(6)下文定義來自這一相對觀點:“偏見是普遍的負面態度,也是/或是針對任一特殊范疇或群體的負面行為,態度與行為二者之一或二者同時被所處社區判斷為低于通常的可接受標準。”P. Black and R. D. Atkins. Conformity versus prejudice as exemplified in white-Negro relations in the South: some methodological considerations. Journal of Psychology, 1950, 30, 109-121。

(7)N. W. Agkerman and Marie Jahoda. Anti-Semitism and Emotional Disorder. New York:Harper. 1950. 4.

(8)不是所有衡量偏見的尺度都同時包含了反應態度和信念的項目。能夠同時反映出態度和信念的關系的報告參見Cf. Babette Samelson. The patterning of attitudes and beliefs regarding the American Negro.(Unpublished.) Radcliffe College Library, 1945.以及A. Rose, Studies in reduction of prejudice. (Mimeograph.)Chicago: American Council on Race Relations, 1947, 11-14。

(9)出于對世界范圍的歧視問題的重視,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準備了一份詳細的分析:The main types and causes of discrimination. United Nations Publications, 1949, XIV, 3。


[1]羅德西亞(Rhodesia):非洲東南部內陸國津巴布韋的舊稱。

[2]一磅約等于0.454千克。

[3]阿非利卡人:南非白人,大部人為荷蘭裔,舊稱“布爾人”。

[4]參考文獻見每章末尾。

[5]格林伯格(Greenberg):一個猶太裔姓氏。

[6]洛克伍德(Lockwood):一個英裔姓氏。

[7]亞美尼亞大屠殺:1915年至1917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針對境內亞美尼亞人基督徒進行的大屠殺。

[8]納瓦霍人:美國印第安居民中的一支。

[9]紐倫堡法令:1935年9月15日,德國議會在紐倫堡通過的種族法令,這些法令為“納粹黨”實行反猶太主義政策提供了法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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