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見的本質
- (美)戈登·奧爾波特
- 4676字
- 2024-06-26 13:46:12
前言
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類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掌控了能源、物質和無機自然界,同時正在迅速地研究并解決身體疾病和兒童早夭的難題。然而,在對人際關系的處理上,我們仿佛仍然停留在石器時代。我們在社會知識上的欠缺似乎令我們在物理知識上的每一次進步都落了空。人類通過對自然科學的應用而積累了過剩的財富,這些財富又在戰爭和軍備競賽中消耗殆盡。醫學領域的成就則被戰爭帶來的貧窮與仇恨和恐懼造成的貿易壁壘抵消了大半。
當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所引起的恐慌使全世界備受煎熬時,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背負著自身特有的仇恨的重擔。穆斯林不信任非穆斯林。從歐洲中部的種族大屠殺中逃脫的猶太人建立了以色列這個嶄新的國家,卻發現他們的國家周圍充斥著反猶太主義。世界各地的眾多有色人種遭受著白人的侮辱,白人則發明了一套異想天開的種族主義信條來為自己的傲慢辯護。在美國,到處可見的偏見也許最為錯綜復雜。在這些無盡的對抗當中,盡管有一部分是基于現實的利益沖突,但我們仍懷疑,大部分敵意是想象力帶來的恐懼的產物。想象出的恐怖也能造成實際的傷害。
不同團體之間存在敵對與仇視算不上新鮮事。真正新奇的是,科技將這些團體過于密切地聯系在一起。俄羅斯不再是一片遙遠的干草原,它就在這里。美國與“舊世界”不再遙遙相望,美國的第四點計劃[1]、電影、可口可樂和政治影響力使它變得近在眼前。曾經因水域和山地組成的天然屏障而彼此隔絕的國家如今被天空聯系在一起。收音機、噴氣式飛機、電視機、空降兵、國際貸款、原子彈、電影、旅游業——這一切都是現代的產物,它們把各種人類團體推向彼此的懷中。我們尚未學會如何適應新的精神距離和道德距離。
但這種情況并非毫無希望。首先有一個簡單的事實,整體而言,人類從本質上似乎更愿意看到善意和友愛,而非殘酷的景象。世界各地的普通人在原則上都反對戰爭與毀滅。人們樂意與鄰居和平相處,一起友善地生活;人們愿意選擇愛與被愛,而不是恨與被恨。殘忍不是一種受歡迎的人性特點。就連在紐倫堡接受審判的納粹高級官員都假裝不知道集中營里發生著不人道的暴行。他們不敢承認自己做過什么,因為他們也想被當作人類看待。在戰爭肆虐的同時,我們對和平充滿渴望;仇恨盛行的時候,人心所向仍與友愛同行。只要這種道德困境依然存在,解決困境的希望便存在,終有一天,消除仇恨的價值觀將被普遍地接受。
尤其鼓舞人心的是,近幾年,很多人開始相信科學情報可以幫助解決沖突。宗教學一直把人類的毀滅本能與理想的人性之間的沖突視為原罪對救贖的抗拒。這一生動的判斷或許有其道理,近來人們卻越發相信人類可以并且應當發揮自身的才智進行自我救贖。人們說:“我們要對文化和工業領域的沖突以及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之間的沖突展開客觀的研究,我們要找出偏見的根源并建立貫徹友善價值的具體方法。”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世界各地大學中的各種學科進行著這一嘗試:社會科學、人類發展、社會心理學、人際關系、社會關系。這些新興的學科處于蓬勃發展之中。它們不僅在大學里備受追捧,在公立學校、教會、先進產業、政府部門和國際機構當中也頗受歡迎。
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里,這一領域出現的發人深省的可靠研究比過去幾個世紀還多。當然,有關人類行為的道德準則在千年前偉大的教義體系當中已經得以確立,所有宗教教義的基本原理都要求塵世的子民視彼此為手足兄弟。然而這些教義建立在小國寡民、田園牧歌的時代。若想在科技發達的原子時代加以應用,便需要對產生仇恨與包容的因素有更深刻的理解。人們以為科學應當關注物質領域的進步,人性本質和社會關系則歸屬于無法控制的道德觀念,這是一種誤解。現在我們知道,科技進步本身所引發的問題比它所解決的問題更多。
社會科學不可能一夜之間突飛猛進,也無法迅速修復盲目的科技造成的損失。解讀原子的秘密耗費了人類經年累月的心血和數以億計的美金。破解非理性的人性奧秘則需要更大的投入。有人曾說,擊碎一個原子比打破一種偏見更容易。人際關系涵蓋的主題范圍極其廣泛。相關研究必然從不同的起點展開,涉及人際交往的眾多領域:家庭生活、心理健康、工業關系、國際談判、公民教育——而這些只是冰山一角。
本書并不是從整體角度探討人際關系的學問,而是致力于厘清一個基本問題——人類偏見的本質。這個問題之所以基本,是因為假如缺乏關于產生敵意的根源的知識,便不可能有效地運用智慧來控制敵意的破壞性。
說起偏見,我們便很容易想到“種族偏見”。這樣的概念聯想并不恰當,因為在歷史上,人類的偏見很少涉及種族。種族的概念在近一個世紀才出現。偏見和迫害主要發生在其他領域,經常出于宗教原因。直到不久之前,猶太人主要是因為宗教信仰而長期受到迫害,不是因為種族差異。黑人之所以被奴役,主要原因是他們被當成經濟資產,其中蘊含著宗教式邏輯:黑人是天生的異教徒,他們被視為諾亞(Noah)之子含(Ham)的后裔,因受到諾亞的詛咒而永遠是“奴仆的奴仆”。如今流行的種族觀念實際上早已過時。這種觀念即使一度適用,但經過無數次種族融合的稀釋后也不再成立了。
那么,種族觀念是如何流行起來的?一則,宗教失去了勸誘改宗的熱情,因而喪失了指定團體身份的價值。二則,“種族”一詞簡單明了地給出了迅速而明顯的標記,因而被用來指定嫌惡的對象。于是,虛構的種族劣性仿佛為偏見提供了無可辯駁的理由。它帶有生物特性的印記,使人們免于審視影響群體關系的復雜的經濟、文化、政治和心理狀況。
在大多數情況下,“族群”(ethnic)一詞比“種族”(race)更可取[2]。族群指的是群體特征,其中也許涉及不同程度的身體、國籍、文化、語言、宗教或意識形態上的特性。“族群”與“種族”不同,它不暗指生物學個體,在現實中,生物學個體很少代表被歧視的群體。“族群”一詞確實無法輕松地概括職業、階級、種姓和政治團體,也無法覆蓋兩性——這些集群同樣是偏見的受害者。
不幸的是,描述人類群體的詞匯是貧乏的。在社會科學對相關分支進行改善之前,我們無法進行足夠準確的描述。但我們仍可以避免在不適用的場合錯誤地使用“種族”一詞。正如阿什利·蒙塔古[3]所堅持認為的,“種族”一詞阻礙了社會科學的進步。我們在使用這一詞時,應當格外謹慎,并加以適當的限制。對于以任意形式的文化凝聚而成的團體,我們應當使用“族群”一詞加以描述,但這種做法有時會過度擴展這個內涵已經很寬泛的詞匯的意義。
導致偏見的原因包括經濟剝削、社會結構、風俗習慣、恐懼心理、侵略戰爭、性別沖突等,把偏見和歧視歸因于任何單一的原因都是嚴重的失誤。我們將看到,能夠滋養偏見和歧視的包括但不局限于上述所有原因。
盡管我們強調多元歸因,但讀者也許仍會懷疑作者本人是否也帶有某種心理傾向,這不無道理。作者是否公正地處理書中復雜的經濟、文化、歷史和環境因素,是否出于職業習慣而傾向于強調教育學習、認知過程和性格養成的重要性?
我確實相信只有在個性的關聯之中才能發現歷史、文化和經濟因素的有效運作規律。風俗習慣只有進入個體生命的維度之后才會成為有效的動因,因為能夠感受到敵意并進行歧視的只有個體的人。然而“動因”是一個寬泛的語詞,我們可以(也應當)承認長期的社會—文化病原學和個體意見所蘊含的即時的動因。盡管我集中強調了心理因素的重要性,但我仍試圖(尤其在第13章)呈現一種平衡了不同層面動因的觀點。如果在我的努力之下,結果看起來依然是片面的,希望批評者不吝指出我的錯謬。
本書中的研究和例證主要來自美國,但我相信書中對偏見動力學的分析具有普遍適用性。當然,偏見的表現方式具有國別的差異:被選中的受害者各不相同;人們對與受歧視的群體進行身體接觸持有不同的態度;偏見內容和刻板印象也不盡相同。然而,我們從其他國家獲得的證據顯示,基本的因果關聯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加德納·墨菲[4]通過對印度群體獨立的調查得出這一結論。他在《人類心理》(In the Minds of Men)一書中探討了相關問題。聯合國代表展開的其他研究同樣支持這一觀點。主題涉及巫術、部落忠誠和戰爭的人類學著作都提出盡管偏見的對象及其表現形式具有很大的差異,但偏見的潛在動因在世界各地都是相似的。雖然主導性假設是有根據的,但我們仍不應當視其為確定無疑的真理。未來的跨文化研究必將顯示動因要素在不同地區的權重和分布有著巨大差別,除了目前的發現,也許還將出現其他重要的起因。
在寫作這本書時,我考慮到了兩類讀者的閱讀體驗,我知道他們都對本書的主題有著濃厚的興趣。其中一類讀者包括各國的大學生,他們越來越關注人類行為的社會和心理基礎,為改善群體關系而尋求科學的指引。另一類讀者包括大多數老年公民和一般讀者,他們同樣對這一課題感興趣,不過從整體來看,他們的興趣更多集中于實用角度而非理論角度。考慮到這兩類讀者的需求,我會盡量用基礎的形式闡述我的觀點。我難免會對其中一些觀點加以簡化,但我希望這種簡化沒有造成任何科學上的誤導。
這一領域的研究和理論發展得十分迅猛,某種意義上,我們的研究將很快過時。新的實驗將取代舊的實驗,各種理論構想不斷發展進化。但我相信本書擁有一個會產生長期價值的特色,即它的組織原則。我嘗試在書中提供了一個可以適應未來發展的框架。
雖然我的主要目標是厘清整體框架,我也嘗試證明如何用日漸豐盈的知識來緩解群體間的緊張態勢,尤其在第八部分當中。幾年前,美國種族關系委員會展開的一項統計發現,在美國,有1350家機構專門致力于改善群體關系。這些機構運行的成功程度本身便需要通過科學評估來確定,我們在第30章里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考量。如果不用實際行動來檢驗我們的理論,而是僅從學術角度進行考察,這種做法是荒謬的。與此同時,務實的人們不會把時間和金錢浪費在沒有科學依據的補救措施上。人際關系科學的成功進展需要縮短基礎研究和積極行動之間的距離。
本書的逐漸成形離不開兩家機構所提供的關懷和激勵:其一是哈佛大學社會關系部舉辦的長期研討會;其二是對本書的創作提供經濟支持和鼓勵的一些組織。伸出寶貴援手的包括波士頓摩西·金伯爾基金會、美國猶太人大會社區關系委員會及大會其他友好成員、全國基督徒和猶太教徒大會、哈佛大學社會關系研究室,以及我的同事P.A.索羅金(P. A. Sorokin)教授領導的研究中心。這些捐助者使本書中的一些調查得以實現,同時幫助篩選了這一領域不斷增長的研究文獻。我十分感激他們的慷慨及鼓勵。
參與群體沖突和偏見長期研討會的我的學生們懷著興趣付出了艱苦的勞動,最終確定了闡述的內容與形式。在研討會中,我曾分別與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奧斯卡·漢德林(Oscar Handlin)和丹尼爾·J.萊文森(Daniel J. Levinson)合作教學。我相信他們對本書的觀點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我的研究助理伯納德·M.克雷默(Bernard M. Kramer)、杰奎琳·Y.薩頓(Jacqueline Y. Sutton)、赫伯特·S.卡洛(Herbert S. Caron)、里昂·J.卡明(Leon J. Kamin)和內森·阿特舒勒(Nathan Altshuler)也提供了有用的材料和重要的建議。這一領域的美國權威人物斯圖爾特·W.庫克(Stuart W. Cook)閱讀了部分手稿并給出了珍貴的批評意見,還有喬治·V.科埃略(George V. Coelho)和休·W.S.菲利普(Hugh W. S. Philp),他們從遙遠的國度帶來新的視野。我向上述所有慷慨相助者致以感謝,特別感謝埃莉諾·D.斯普瑞格(Eleanor D. Sprague)女士在本項目各個階段的試讀。
戈登·奧爾波特
1953年9月
[1]第四點計劃: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美國對不發達國家推行的所謂“援助”計劃。
[2]作者進行如此區分是為了強調偏見的根源主要來自文化差異而非基因差異,為了便于閱讀,我們有時仍用“種族偏見”來翻譯作者所使用的ethnic prejudice(族群偏見)。
[3]阿什利·蒙塔古(Ashley Montagu):英裔美國人類學家,著有《女性的自然優越性》 (The Natural Superiority of Women)等。
[4]加德納·墨菲(Gardner Murphy):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著有《近代心理學歷史導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