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劉秀分遣主簿馮異、掾吏銚期、功曹令史王霸等人,各自乘馬分道巡撫河北屬縣。臨出發之際,劉秀把他們叫到一起,耐心地告誡馮異等人,每到一地,一定要膽大心細地辦事,注意仔細登記戶籍,考察當地百姓服役、納稅等情況,借這個機會摸清河北每一處的底細。不僅如此,還要想辦法妥善安置孤老寡幼,分給他們土地,對于莊園主和地方豪強,盡量拉攏,但也不可過于謙卑,實在不行,軟硬兩手都可以用。
劉秀吩咐完畢,目送他們相繼離去后才率朱祐等人在巨鹿、幽州等地巡查。每到一個縣邑,便忙于打出大漢的招牌,把地方官們叫到一起,審理冤獄,安撫地方,廢除苛政。執節巡視相當順利,地方大小官吏知道,如今更始的大漢朝廷占據大半個中原,從洛陽到長安全在他們手上,歸順了更始朝廷,更有把握保住頭頂上的官帽。所以各級官吏對劉秀的到來不但熱情款待,審理公事也格外配合,尚沒出現什么沖突和差錯。
劉秀一行按部就班,迤邐巡視查至彭城郡,和在別處一樣,先翻閱公案文牘,再到地方上查看實情。一天早晨,劉秀正在縣衙審查獄吏送來的卷宗,忽聽門外有人擊鼓,咚咚咚的鼓聲在清晨聽來頗為驚心。他以為發生了什么兵變,急忙和朱祐跑出來,站在衙門前的臺階上看去,原來是一個年老的百姓擊鼓鳴冤。劉秀這才松了一口氣,上前詢問,那老頭哆嗦著說他要告三老霸占他家田產。
三老原是漢高祖時設置的鄉官,每縣轄三鄉,每鄉設立一老,推舉年過五十有修養品德的,可以為表率的鄉民擔任,共稱為三老。鄉三老又同時擔任縣三老,平時協助縣令教化百姓,征收賦稅徭役時節,也幫忙催促,頗受百姓們的尊敬。
劉秀知道,自從高祖設立三老后,這么多年下來,三老的推舉已經不是以修養品德為標準了,被任命為三老的,往往是地方上莊園豪強或者衙門里的親戚,他們利用自己的身份,跟著縣令狐假虎威,經常欺壓百姓,打著縣里的名號橫征暴斂中飽私囊的事情也不少見。他早就想找個機會教訓一下這些不是惡吏的惡吏了,于是立刻下令開堂公審。
震天乍響的鼓聲,把縣令衙役們都給驚動起來了,端坐大堂待審。劉秀坐在書案后邊,和細矮屈身的縣令一比,顯然有點強龍要壓地頭蛇的威風,但他還是禮讓三先由縣令主審。門外也站滿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都探著脖子向里張望縣令如何開口。
縣令還算視相,拱手把主審權反讓給了劉秀,一腔謙恭的口氣說:“既然是巡撫大人在此,小人哪敢胡來,還是請大人主審吧?”
劉秀向身邊的縣令點了下頭,沒再推辭拿出斷案的派頭,伸手抓起驚堂木在案幾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高聲喝問道:“堂下所跪何人?”劉秀驚堂木拍得過重,沒驚著堂下喊冤人卻給縣令驚了一個乍愣。
縣令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堂下,堂下跪著一個胡須斑白的老頭,一身麻衣破爛不堪,如果不是用一根麻繩在腰間捆綁著早就散成了碎片。
老頭渾身瑟縮地發出顫音:“草民王繼。”
劉秀有意緩和剛才過于緊張的氣氛,故意拉長了聲調,慢悠悠地細問:“一大清早就來擊鼓,有什么冤屈,盡管說來。”
老頭果然鎮定了些,說話不再哆嗦:“大人明鑒!老漢在城東豐樂鄉居住,家里如今只有兩個小孫子,我那兒子和兒媳婦前兩年都死于戰亂,老伴一氣之下也隨他們去了,可憐我好端端一家子人如今就剩下一老兩小,凄惶喲!鄉里三老開始對我家還不錯,偶爾給弄點糧食接濟一頓。誰知沒過幾天,他忽然說我家無精壯勞力,照顧不過來,已經把田地典當給了他,也不管我老漢死活,硬把我這塊僅有的五畝祖傳地給霸占了。老爺,這可是我老漢救命的田產呀!求大人為我一家老小做主啊!”老頭泣不成聲,渾濁的淚水順著亂蓬蓬的胡須往下滴。
劉秀正要翻查書案上的文卷,身旁縣令突然開了腔:“將豐樂鄉的三老崔升帶上堂來!”
崔升就在外邊看熱鬧,若無其事地邁著方步走進了大堂。
劉秀略微打量了一眼這個崔升,見他五十稍多一點的樣子,中等身材,肚皮略微挺起,一臉的富態相,身穿一裘毛藍色絲綢夾襖,腰系白綢子褡布,非農非商,氣派與縣令差不了多少。讓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正經被推舉的鄉間民賢,說不定是哪個莊園主的長輩。好像見過大世面的人,也不驚慌,先拜過劉秀,然后搖頭晃腦地沖老頭冷笑著兩聲:“王老頭,你膽子不小啊!竟敢誣陷本三老,還弄到大堂上來了,真是老鼠成貓了你,我看你這把老骨頭活得不耐煩了吧?”
崔升在大堂上就這么活現霸氣十足的神氣,要在平時對待老百姓是什么樣的德性,就不得而知了。劉秀眉頭一皺剛要發火,就見縣令怒喝一聲:“大膽崔升,這是公堂,不是你家莊園。”
“喲,縣令大人也在這兒?”崔升一股小瞧人的口氣,從沒把縣令放在眼里。
劉秀終于按捺不住滿腹的怒火,高聲大喝:“大膽刁民,見了本官還不下跪!三老只不過協助縣令辦差,竟敢無視公堂,論身份只不過是平民一個,要是高官你還敢無視朝廷!”
“草民不敢!”崔升原以為天高皇帝遠,根本不會管到這里來,沒想到朝廷真的派來了使臣,而且還是個大官,光棍不吃眼前虧,他們走了后這里還不照樣是自己的天下,急忙雙膝跪地口喊:“草民冤枉啊!”
劉秀冷眼追問:“你冤枉?老大爺的家產如何釋疑?”
崔升強詞奪理:“大人,這王老頭誣陷我,他家確實無精壯勞力,所以按郡律將授田收回。放下法律條文不說,就從他家無人耕種的實際,他也是心甘情愿地把田產典當于我,而且還把地契都交給了我。這全是真情,沒有半點虛假!”
劉秀啪地把案上的書卷扔到崔升的面前說:“一派胡言,我乃大漢朝臣,怎么就沒聽說過哪家律令這樣規定,沒有勞力者可以將田產收回?你把條文找出來讓我看看!”
崔升似乎早有所準備,順手從地上撿起劉秀扔過來的書卷,看都不看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案前放回書案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素帛,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了過去:“不用在書里找了,我把條律抄在了這里,請大人過目便是。”
劉秀接過一看,只見素帛上寫著:白銀五百兩,鹿皮十五張,絲錦五十匹,絹帛七十匹。豐樂鄉三老奉上,望大人笑納。
劉秀微微一笑,這樣的伎倆他早已見怪不怪了,幾個郡縣巡視下來,用這種手法企圖結交自己這個欽差大臣的為數不少,但像崔升這樣竟然敢在大堂上公開行賄且滴水不漏的,倒還是第一次。手捧素帛沉吟不語,崔升和坐在一旁的縣令還以為劉秀已欣然接受這份大禮了,都松了口氣,冷笑著乜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老漢。
圍觀百姓看大堂上的氣氛有點不對勁,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看來那個三老真的是被冤了?”
一壯士高聲附和:“自古以來,官官相護,看來王老頭倒真的要冤了!”聲聲議論,早就掠空飄入大堂,飛入劉秀耳內,他仍神態安詳,心平氣和地望了一眼跪在堂下的王老漢,隨之眺目遠望堂外圍觀的人群。沉默片刻,把絹帛傳遞縣令手上,溫言笑問:“縣令,你看,我這幾日旅途勞頓,眼睛有些不適,你替我把這絹帛上的律令大聲念出來給眾人聽聽。”
“這這……這……”縣令苦笑著難以張口。
劉秀忽然陰下臉來,兩眼瞪著縣令,口氣濃重:“念!這什么這?我的話你敢不聽嗎?”
縣令知道崔升這個土皇帝不敢得罪,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就更不敢得罪了,雖說縣官不如現管,但他頭上的烏紗帽再怎么說也是朝廷任命的,惹惱了欽差罪不可赦呀!望了一眼滿臉陰沉的崔升,清了清嗓子低聲念道:“白銀五百……”
圍觀人群中,有人踮起腳來高聲大叫:“聲音大一點,我們聽不到!”
縣令聲音有點提高,但哆嗦著的嘴總有那么點磕磕絆絆:“白……白銀五百兩,鹿皮十五張,絲錦五十匹,絹帛七十匹。豐樂鄉三老奉上,望大人笑……笑納。”
衙門外圍觀的百姓頓時像沸騰的開水,你一言我一語地炸開了鍋:“聽聽,聽聽,你們都聽見了嗎?銀子能當王法使用啦。”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憤憤不平地嚷道:“這年頭,窮人處處碰壁,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官司啊,我看別打也罷!那王老漢他那窮骨頭里能榨出三兩油來?他能斗過人家那財大氣粗的官府。”
“這位后生,此話差矣!”一位老者打斷那位年輕人的話。
年輕人迷惑不解地雙手抱拳說:“差在哪?晚輩請教!”
老者捋著胡須慢悠悠地說:“錯在你小看這位欽差大臣了,聽說這位欽差大人就是劉秀劉大將軍,他可不同一般凡人,我看他既然敢把絹帛上的話公之于眾,那么就敢治那位三老的罪。不信咱們走著瞧,看吧,好戲還在后頭呢!”
“是呀!我看還是老伯說得有理,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吧。”一個背著籮筐的小伙子也湊上來說,“這幫縣衙里的老爺,平素壞事可是干得不少,唉!天若有眼天不容,天若無眼發惡人哪!以前兵荒馬亂,惡人該發的都發了,眼下大漢朝又建立起來了,人家是欽差,是天子派來的不是天眼是什么?我看這惡人也該從善了吧!所以這懲惡揚善的戲該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