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兩步,我從倒了半邊的矮墻后探頭頭看偷看——這可不得了,直把人嚇了個半死。那邊二春和阿牛兩個正抱在一起,就像我弟弟們打架一樣,用牙咬,用手掐,竟還在地上打滾,連衣服都扯開了……哎呀呀,二春怎么打得過阿牛去?難怪她要哼哼了!
我不能這樣看下去——爹常說,家里的狗被外人欺負(fù),都是丟主人的臉——于是隨手抄起一根樹枝就沖了上去,朝著阿牛沒頭沒腦地打:“要你欺侮人!要你欺侮人!”
估計是這兩人滾得太快了,我也不曉得是打到了誰。才捶了沒幾下子,便聽二春尖叫了一聲跳起來:“四小姐!”
這正合我意,剛好逮住了阿牛死打:“要你欺侮人!我家二春可不嫁給你!”
阿牛提著褲腰帶喘粗氣——真像一頭牛。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不是又說我不懂吧?但我不怕他,欺侮人就是不行,我可叫大姐夫來抓他的。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二春的跟前。
“四小姐,”二春拉著我的手,“咱回去吧,沒事的。”又對阿牛道:“你也回去吧,別鬧出來。”
“可是……”阿牛說話噴著熱氣,直愣愣地看著二春。
可是什么?我也直勾勾地瞪著他。
估摸我是村里人人景仰的杜大夫的女兒,竟還有幾分爹的威嚴(yán)。阿牛終像只斗敗了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地走了——但老回頭,仿佛還舍不得二春的樣子。
我看二春,她眼里也滿是舍不得呢,牽著我的手也不往家里走,傻傻的。
我就“撲哧”一笑,道:“二春,他欺侮你,你還這樣喜歡他呀?你放心,你要嫁他就嫁吧,我才不會不準(zhǔn)呢!”
“四小姐說什么呀!”二春的臉在黑暗里發(fā)起燒來,“這話是小姐說的么?”
咦?準(zhǔn)你做就不準(zhǔn)我說?我想,你不過就比我大了十歲吧。但是我嘴里卻沒講出來,瞅著二春笑。
二春臊得不行,將腳一跺,突然把我抱了起來,扛在肩上跑回家去。
她的力氣還真大,身上到處都是軟軟的,像欄里的小母雞。我猜我突然明白了張媽說的“好生養(yǎng)”是什么意思。二春一定會有很多孩子。一定。
二春讓我千萬不要把她和阿牛“打架”的事告訴別人。為了堵我的嘴,她從地窖里給我偷了整整一碗蜜餞棗。
其實我才不會說呢,否則人家又該講我“不懂”了。況且,在那蓇蓉花瘋狂開放的季節(jié),再沒有什么比在院子里瞎玩更快活的事——胖麻雀,小母雞,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地里探出腦袋的蚯蚓……日子正越來越潮濕,黃梅天就要來了,我就要被困在屋子里繡花了。
瑞嫂見我臟乎乎的模樣總是嘆氣:“小姐,別鬧了。不如和我去河邊洗米吧?”
我搖搖頭:“才不。”她去河邊和老太婆聊天,用篦子篦頭上的虱子,最沒勁兒了。
瑞嫂沒法子,一個人出后門去。可才打開門,我就聽她發(fā)出一聲驚叫:“哎喲,觀世音菩薩!你這是要嚇?biāo)廊嗣矗鍪裁矗俊?
我趕忙湊過去看,見外面站著王七娘的男人,臉煞白煞白的,但是眼睛血紅,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從他下巴上墜下來:“杜……杜大夫……不,不,不,你家太太在么?”
“干什么?”瑞嫂問道,“死人了么?”
“在不在?”王七娘的男人吼叫道。
瑞嫂被這一叫嚇得愣住了,張著嘴發(fā)不出聲。
“在,在!”我怕王七娘男人真的瘋了,那便非得找大姐夫來抓他不可,但無論如何都得告訴爹和秦三姐知道。
王七娘的男人一聽到我的話,即將瑞嫂推開一邊去,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院子來:“快找你娘來,四小姐,我求求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她不是我娘。我嘟囔,可是被這一條看來可怕如鬼的影子逼迫著,一步也不敢磨蹭,飛跑著去爹的臥房。
王七娘的男人跟在我后面。我們到跟前時,正見秦三姐從門里出來,驚訝地問我們道:“出什么事了?老爺剛睡著。”
“杜太太!”王七娘男人“撲通”給秦三姐跪下,“咚咚咚”直是磕頭,道:“太太請上我家里看看我老婆吧,求您救救我老婆吧。”
秦三姐呆了:“出什么事?王七娘病了么?那我把老爺叫起來……”
“不,不,不——”王七娘男人狠命磕著頭,“太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告訴杜大夫。只求太太上我家里去……”
“可是……”秦三姐為難的,“我又不是大夫……”
“太太上回說,急病也好找您治——”
“話是這樣,頭疼腦熱我勉強可以,但疑難雜癥我可看不來。”秦三姐道,“是什么事,不能叫老爺去給你瞧?”
“是,是……”我見王七娘男人捏著拳頭在地上搗——難道他不知道那樣是不能把磚頭搗壞的嗎?他的手已經(jīng)流血了呢!
“你們……你們不會是……”秦三姐突然變了顏色,“你們不會是自己在家里……”
王七娘男人抬頭望著她——他倆交換著眼色,這一回,我是真的沒看懂。但秦三姐的臉剎那變得和王七娘男人一樣煞白,嘴唇顫抖得讓她不得不用牙去咬,而牙齒也打起架來。
“這……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總不知道。可究竟是什么大事呢?我歪頭看著他倆,摸到口袋里藏著的一個雞蛋,不曉得什么時候竟被壓碎了,害我滿手粘糊糊的。
“小夏!”秦三姐突然叫我,“快上你爹書房里把他的藥匣子給拿來,讓二春把昨兒洗的手巾、單子都拿來給我。喊張媽、瑞嫂……”她頓了頓,“不,別喊她們,連二春也別叫。你快去吧。”
我快去做什么?是拿藥匣子還是手巾?我不敢問——秦三姐這樣一副要命的神情我還頭一回見到。但我心里又十分的歡喜:她這樣吩咐我做事,是把我當(dāng)做了大人一般,我決不能辦砸了。這樣,將來就再沒人說我“不懂”了。
我便跑得飛快,一頭撞開書房的門——平時我也偷偷溜進來玩,那都非常小心,這時顧不得了——抱起藥匣子再奔回去,見秦三姐已把手巾、單子卷了一個包,正等我呢。
我喘得厲害。
她蹲下來,從我手里接過藥匣子,很嚴(yán)肅地看著我,道:“小夏,我得出去做件頂要緊的事,不能叫人知道,你在家里幫我照應(yīng)著,做不做得到?”
我想也不想,直接點頭。
她說“好”,拍拍我的頭,即和王七娘男人一起出了后門。
估猜“照應(yīng)”的意思,就是叫我纏住家里人,不讓發(fā)覺秦三姐出去了。這磨人的功夫我可是一流,但那天卻沒有用上,因秦三姐才去沒多久,便有一個自稱“劉大夫”的老頭子上門來了,找爹“有事談”。
我不得不去叫爹起來,并心里想:來了客人主母總要出來招待,那就瞞不住秦三姐的事了。
但誰知爹一聽到“劉大夫”,面上立刻顯出吃了餿飯的神氣,道:“是那個長得像耗子的人么?”
我想想,這形容果然沒錯,就點點頭。
爹即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道:“你去后面告訴你娘,叫她看好了家里人,一個都別上前面來。尤其你二姐和三姐。誰出來了,我就打斷她的腿。”
呵嚇!我莫名其妙。不過,爹這樣兇的吩咐,我不敢不聽,急忙跑到后面二門中把這話照樣說了一番。
我二姐、三姐原就是不出二門的人,七妹連路也不會走,這話交代了也是白交代。
我呢?我這樣機靈,偷偷地看兩眼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覺吧。想著,已貓腰到了書房的后窗下,屏著呼吸聽動靜。
那里面我爹和劉大夫正笑著互相問候,說,總有十多年沒見了,兄弟可還好么?又說,京城里醫(yī)館可不比鄉(xiāng)下,怪人、怪病、怪事,可多得去了。于是問:都有什么怪事呢?
劉大夫道:“我的徒弟瘋了,你知道不?他撞見鬼了呢。”
“果真?”爹問。我也豎起了耳朵。
“半點也不假。”劉大夫道,“他夜里總是見到一個女人抱了個嬰兒來找他索命,現(xiàn)在已嚇得白天都不敢進屋子,只有在太陽下坐著才不打顫。”
“那女人為何要來找他索命?莫非是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哪里是他!”劉大夫道,“后來人家說,我徒弟夢見的這個女人是相府的小姐,因為私通了一個書生,懷上了孽種。小姐派她奶媽來找我徒弟要神方。你說我門下濟世活人,怎么能做這樣的事。自然是不肯給她。結(jié)果小姐生下了孩兒,被父母逼得無法,就抱著孩子跳河啦。死后陰魂怨恨,纏上了我的徒弟。”
我半懂半不懂,只那“陰魂怨恨”四個字,叫我背上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