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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快船拷問

  • 占花魁
  • 竊書女子
  • 2985字
  • 2024-06-17 15:37:38

上一節里說的都是跑題的話,原因是這樣的——

這些都是向日我跟爹、馮二脖子一起乘船行于水上時必談的話題。找秦重的這一日,本來應該例外。而我爹所說的話也的確都例外,他只問:“你老實說,那手帕是哪里來的?”可秦重連個屁都不放。我爹軟硬兼施, 又許他酒席又許他大米,把好話說了盡,接著又連威脅帶恐嚇把壞話說了個盡,依然沒有從秦重嘴里撬出半個字來。他氣得不行,揪住了秦重的領子道:“你不要跟我說是大伙兒看走了眼,你并沒有手帕啊!看我搜出來,你還有什么話講!”說著,就扯秦重的衣服。秦重急了,身子亂扭,結果“咕咚”就掉進了水里。

“快船拷問”還沒正式開始,就已經意外終止。

這種情狀,仿佛抖了半日的包袱,底子沒抖出來,包袱皮兒倒抖飛了,如果寫成了本子,看官必然破口大罵,臭雞蛋爛蘿卜將源源不斷里砸上臺來。寫成了書,雖然看官砸不到我,但總歸有失體統。是以,我加上前一節的內容,聊以娛樂。再者,稿費是按字計算的,多寫終歸不會吃虧。倘若可以用春宮插圖來充當文字,我很樂意讓我哥操刀相助。

言歸正傳。

秦重掉進了臭烘烘的水里,我爹指揮兩個船夫花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拉上來。這時候,賣油郎已經嗆了好幾口水,軟趴趴的跟塊臭豆腐沒什么兩樣了。馮二脖子不忍心,道:“秦兄,你這是何苦呢?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一定不能說出來?莫非是你偷了美娘的手帕?”

我爹道:“咳!他有那個膽子么?不過也是——秦老弟,你不是真的偷了人家的手帕,怕咱們去報官吧?你當咱們是什么人了!說真的,你怎么偷的?見著美娘了?”

秦重搖搖頭,吐出兩口墨綠色的水來:“不是……偷……是……是揀的!”

我爹的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他看到的那具骷髏,實實在在,不多不少,千真萬確,就是個骷髏。

他勾著兩手,好像恨不得能把秦重拎起來,像被單似的擰成個麻花。幸虧有馮二脖子在一邊拉住,絮叨著“暴力不能解決問題”“名人切忌鬧丑聞”“您忘了那呂洞賓的教訓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好說歹說了大半天,快船才算平安地到了岸。

我爹狠狠在船舷上跺了一腳,像是本子里的山大王一樣跳上岸去。馮二脖子跟后,我第三——還回頭看了秦重一眼。

他可憐巴巴地張張嘴:“周……周少爺,能不能幫我把油擔子拿來?”

瞧他那熊樣兒,也不曉得能不能自個兒爬回家去。我就做一回好人,也沒什么。

不過,還沒等我開口呢,我爹已經爆嗓門喝道:“小二子,你在后面磨蹭什么?你也是個讀書的少爺,能被人隨便使喚么?”

這話也不錯,我拍拍巴掌“刺溜”躥上了岸。

誰也不知道賣油郎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什么時候回家的。掌燈的時候我娘要我上雙喜茶樓喊爹回家吃飯,門口已經沒有油擔子的蹤影。也許是秦重拿走了,也許是被人丟進糞坑了——秦重揀了美娘的手帕,非但不發揚“拾金不昧”的精神,反而以此誤導群眾,這顯然在蘇州城引起了公憤。雙喜茶樓的臺上完顏亮和他的若干女人演得賣力,臺下大伙兒議論得更加賣力,兩邊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我爹早就大罵看客“沒素質”“不懂藝術”了,不過這一回卻不同,他自己也跟著議論,說秦重這小子拿了雞毛當令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耙膊徽照兆约旱牡滦心??”他說,“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也不照照……”

這話一直重復到吃完晚飯,喝過茶,洗了腳,爹還在說。睡覺的時候停了那么一會(或許沒停,而是因為我睡著了沒聽見),到第二天早晨起來,又接著嗤笑:“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

后來爹上雙喜茶樓做事去,我上學堂讀書。中午回來的時候,我娘說:“今天秦重沒來?!?

我想,他出了大丑,藏幾天很正?!o爹演本子的那些人,有屁大一點事就會藏在家里不出來。他們其中有些人即使走在街和你迎面而過,你也只會覺得他們是賣燒餅的。然而做了這一行,假如不藏幾天,就好像失了身份,低人一等似的。即使實在窩不住了,出來買串臭豆腐,若被人撞見,不等對方開口,自己也必先說句“無可奉告”——這是一種時尚。萬歷二十八年那會兒,在蘇州城問路特別困難。

誰也不在乎秦重。

第二天他也沒來。第三天依然沒有。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家的油就快用光了,而馮二脖子已經三天沒油吃了。他實在挨不住,決定上秦家去看看——據他自己說,這全然出于好心,一個人有好心,自然會有好報。但據我爹后來說,他不過是假裝好心,想讓秦家人感動一把,好蹭點兒油下飯:“卑鄙小人,狗屎不如——偏偏竟給他走了狗屎運!”

我不知道他們誰對誰錯,不過,事情只要有結果,動機如何有什么關系呢?好像我家隔壁那位書商常說的,有人為了推銷自己的哲學思考而寫黃書,有人為了娛樂廣大讀者而寫黃書,反正都是寫黃書,反正都是出版賣錢,管那么多閑事呢?又好像我哥哥周大找妓女寫生,有人說他是為了更真實地表現人體藝術,又有人說他不過是為了騙女人在他面前脫衣服,反正畫出來都是活色生香的春宮,反正都叫人看了兩眼發直,管那么多閑事呢?

同理,馮二脖子來到了秦重家,甭管包藏著善心還是禍心,只看秦重老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并不見賣油郎的影子。上前詢問一句,秦重老婆就扯著他的袖子大哭:“馮相公替我問問周大爺、周奶奶,我家那不爭氣的東西究竟是著了什么魔,自打上他們家里吃過一回飯,就丟了魂。我的日子可要怎么過呀!”

想來她還不知道秦重丟了魂的真正原因。馮二脖子是個讀書人。讀書人說話就喜歡拐彎抹角——上茅廁要說“更衣”,勾引良家婦女要說“琴挑”,嫖妓要說“聽曲”,酗酒要說“小酌”,娘娘腔叫做“婉約”,滿臉橫肉叫做“豪放”,一文不名,家里揭不開鍋只因他的錢包有點兒“羞澀”……這當兒明知道別人的丈夫是全蘇州的笑柄,也只撓撓頭,道:“秦家娘子莫急——這幾日都不見秦兄弟出來賣油,人閑得久了也會失常的,且讓我見他一見?!?

秦重老婆紅著眼點點頭,一指后面。馮二脖子會意,即上后門的河邊上見秦重。

賣油郎正那里發呆,好像青苔和鼻涕蟲已經把他的屁股粘住了,一動也不動。

馮二脖子嘆了一口氣,發話:“秦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思……”——他是采用一種高級的心理治療方法,即“同是天涯淪落人”法——幾百年后,西洋人的研究表明,開導人的時候若能讓對方有“歸屬感”“同一感”“信任感”,對心理治療將十分有幫助,他們寫了大部頭的書來證明此理論,而中國的三姑六婆老少爺們兒早就知道,比方說張三講,“我老婆是丑八怪”,李四就要說,“我老婆也是丑八怪”,這樣兩人才能談得攏。

然而秦重卻不吃這一套,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道:“馮相公,你別說了。就讓我自個兒呆著吧。你不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馮二脖子心里肯定窩火,就算沒功名,書可讀了不止五車,才又何止八斗那么少?不過讀書人是不作興發脾氣的。學堂先生教過,那叫“君子不慍”。馮二脖子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哇。人誰無過呢?知錯能改就好啦。這年頭,時尚一天一個樣,大姑娘恨不得今天就穿上明天流行的衣服,誰還記得你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做了些什么事?做人要充滿希望,要往前看,你這樣年輕,有一個大好將來在等著你,怎么能夠為了一點點小事就自暴自棄呢?還是你要??岚鐜浤兀慷际乾F在流行的那些曲子不好,動不動就教年輕人要死要活的——其實頹廢可不是帥,頹廢是一種心理疾病,一種要不得的社會風氣。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頹廢不要緊,累得你老婆哭哭啼啼,更累得全蘇州的人都跟你一起沒油吃,而外地賣油給你的人又賣不出油去……你這是自私自利的行為,跟隨地大小便沒有本質區別。我們大明朝的國家建設容不得自私自利,這是反國家,反社會,反人類……

他滔滔不絕,口氣很像縣太爺給大家傳達京里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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