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的一陣竹竿敲地聲,嚴媽媽照例經過這巷子,花白的頭發在太陽底下看來像一團亂草,枯干的面容好似咸魚。
“阿照……邊個見到我家阿照了啊?阿照……”她喃喃地朝屋里張了一眼。
眾婦人正想得辛苦,厭煩道:“不在這里,上別處招魂去,莫阻我們做業!”
嚴媽媽傻愣愣地看著屋里:“我的阿照很乖……不會做壞事,不能打他……我求求你呀……”
眾婦人們更不耐煩了:“你的兒子沒來過這里,我們哪有打過他?”
嚴媽媽看看左邊,又望望右邊,“撲通”跪了下來,道:“各位行行好……我只得阿照一個仔……老爺太太行行好……”
這是講的什么?眾婦人面面相覷,有人伸手想拽她,可這老乞婆突然“騰”地跳了起來:“你們……你們……我要上香山去,上縣太爺那里告你們……抓你們……”邊說著,邊把竹竿揮舞了起來。眾婦人無不驚叫著向后退。
“喂!喂!”聾子高聲呼喝著跑上來,“停手!停手!”一把抓住了竹竿。
嚴媽媽呆了呆,兩手揪著聾子的衣袖大哭起來:“大老爺,您典毋替我申冤?是他們害著阿照啊,大老爺!”
聾子當然聽不見嚴媽媽說的什么,只扶著她朝外走。“你出來,跟我來,回家去。”他說。
嚴媽媽還是哭得傷心:“大老爺,是他們做的……我要上廣州去告狀……我的阿照很乖啊……”
她被聾子拉著漸漸走遠了,眾婦人這才敢探頭出門張望,聽她最后一句說的是:“是葡國人,大老爺……為什么就沒人敢辦了他們?”
眾婦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突然發了瘋病,把她們當了葡國人?吸一吸鼻子,恍然大悟:是阿仙這狐貍精留下的葡國香水味!
這樣一連幾天,大家都不怎么搭理阿仙了,早晨罵聾子的時候,女人們也在心里罵一句阿仙——即使沒根據也好,就憑那頭動尾巴搖的風騷模樣,就沖那半新的皮鞋和香噴噴的手帕,就值得整個澳門的窮女人罵她。
然阿仙也不是傻的,沒過三兩天就干脆不出現在眾婦人面前了,只擔著水從巷口經過,大聲和聾子打招呼,而皮鞋踏地的聲音幾乎和她的招呼聲一樣響。
婦人們恨她恨得牙癢癢,齊罵“衰女”,猜測她在手帕之外恐怕已得了金耳環、金戒指,大概過不多久就要和法瓦喬老爺出來置座小公館。
“做了孽業,必遭惡報。”有人說,“看吧,不出三個月,一定又叫老爺給甩了的。丟她就像丟破鞋一般。”
大家也就都附和:似阿仙這樣不要臉的女人,遭報應是活該的,而——空說阿仙的報應索然無味,大家要找個比照的,現成的話題就是嚴媽媽——嚴媽媽這樣的,就是天理對她不公了,真可憐!
頃刻間,大家都為這老乞婆感到悲傷。當她拄著竹竿經過門前的時候,婦人們竟主動搭話邀她進來飲茶。嚴媽媽傻傻的,哪里懂得品嘗新出爐的杏仁餅,只曉得問:“我家阿照呢?有無見到我家阿照?”
婦人們見她這副神氣,無不感到心酸,有人還紅了眼圈,安慰道:“都知你家阿照乖,可是沒上我們這里來。他很快就會回家的,你放寬心。”
嚴媽媽點著頭又搖搖頭:“我家阿照是很乖,十歲就能一個人下海打魚。還能采珍珠……他很孝順,很能干。可是他不返屋來……他很久沒返來了。”
他死了呀。婦人們心里都知道,一發的難過,可是相互望一望,交頭接耳一下,發現居然沒一個人知道阿照是怎么死的——那是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前?上次嚴媽媽在這里嚷嚷什么“葡國人”?什么“告狀”?沒人有印象。
于是有人問嚴媽媽:“你家阿照什么時候出的門?去哪里,就沒回來?”
“什么時候?什么……”嚴媽媽歪著腦袋想,“就是一早晨啊。他說去上工,結果就沒回來了……唉……”
那么多半是上工出了意外了,大家想。這打魚的人,風里來,浪里去的,天天都在拿命玩,這才要拜媽祖。唉,可憐啊!
可嚴媽媽這時的神氣突然又變了,渾濁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芒:“阿照許是未上上工,他瞞著我,我可知道,他看上一個女仔哩!他去會那女仔,可能。”
哦?眾婦人也眼放光芒:誰家的女仔?靚不靚?
嚴媽媽瞇縫起眼睛:“我又唔見過,典知?但阿照中意,一定幾靚。聽說是給大屋里做工人的。”
做工人?眾婦人的心里不約而同地浮出阿仙皮鞋踢踏的模樣,再一想起嚴媽媽前日叫嚷的“葡國人”,兩下里一聯系,即問:“在葡國人家做工?”
嚴媽媽愣了愣,驀地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是了,一定是在葡國人家做工,要不阿照回來怎么滿身葡國人家的香粉味!”
還真是這樣!婦人們興致愈加高漲:“那你有未有問過那女仔的消息?問到她,或許就能有你家阿照的消息啦。”
嚴媽媽搖頭:“我都唔識她,典問?但我有問阿貴,阿貴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又冒出一個阿貴來?眾婦人忙問:“阿貴系邊個?”
“阿貴啊——”嚴媽媽一指巷口正打瞌睡的聾子,“困著了,我問他他都不應。”
這……眾婦人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果然是個瘋子,也不曉得哪幾句話是真,哪幾句話是假,拉住個聾子問話,問到下輩子也沒答案啊!
大家對嚴媽媽的興趣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