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啟航
- 我與清風共明月
- 小倪老斯 盈年
- 12752字
- 2024-05-15 15:43:18
連綿起伏的山峰一叢叢地向江中心靠攏,極目遠眺處,峰巒間有小小的人影踏著傍晚的日光返途;更遠一些,裊裊炊煙升起,召喚著歸家的人兒,此刻是極愜意的白日尾聲。金鳳透過江輪的圓窗望向沿岸風景,魚兒因江輪帶起的波浪而跳躍,就像在歡迎遠方的來客。
江輪在山峰的臂彎下輕輕晃向遠方,餐廳里的昏黃燈光,像樹叢中點點螢火,鑲綴著黑色的夜幕。侍應生輕輕將餐盤放在桌上,將金鳳喚回。
白金發手扶眼鏡,敲了敲桌子,“吃飯不要走神!”金鳳轉過臉,對白金發調皮地吐吐舌頭。金鳳換上女兒裝,干凈白皙的臉頰露出毫無心機的笑容,微濕的劉海斜斜地塌在額角,躍出幾分少女的俏麗。陶清風食指輕點,在心中按下快門。白金發搖搖頭,拿起刀叉輕輕劃動,將一小塊牛排放入嘴中細細咀嚼。還是那次和許老板在威廉餐廳吃的牛排更正宗,白金發心想。金鳳面對牛排不知道怎么下手,正巧陶清風拿起刀叉,金鳳依葫蘆畫瓢,像模像樣的切下人生中第一塊牛排。牛排吃進肚中,并沒有想象中美味,金鳳突然懷念母親拿手的毛血旺。對座的白金發搖晃紅酒杯,閉眼輕嗅。金鳳口渴的緊,仰頭將酒倒入口中,眉頭霎時皺成“川”字。
“紅酒要小口慢品,你這孩子怎么如此猴急?”白金發見妹妹如此未見過世面,忍不住責怪。“還是家里的桑葚酒好喝。”金鳳反駁。白金發怒其不爭,沒有再爭辯下去。陶清風卻將金鳳的話聽了進去。
明月高掛,204房的床卻空著。左邊那張床正對的天花板,輕輕顫動著。順著月亮的眼睛往樓上瞧,無數雙男男女女的腳交錯移動。它們時而交會,時而分開,在酒精的帶領下踩著月光起舞。白金發倚著吧臺,與舞池里的紅男綠女隔著微妙的界線。可那揮動的手臂,呢喃的嘴巴,恰好合著樂隊的節拍,界線輕易被音符打斷。獨月光打下一束追光,陪伴這寂寞的和音。
在204房的樓下,音樂和月光不能穿透的地方,卻并不是黑暗的。那是一處神秘樂土,是陶清風電影靈感的來源。結束晚餐的傍晚,金鳳磨磨蹭蹭從餐桌前起身,她的肚子沒有被填飽,連餐盤的配菜也一掃而光。陶清風見白金發與人搭訕,故意慢走幾步,與金鳳并肩。“剛剛沒吃飽?”陶清風關切問道。金鳳點頭如搗蒜,這世上居然還有比母親更了解自己的人。陶清風了然地笑笑,“跟我來。”金鳳看向不遠處的哥哥,有些猶豫,回頭見陶清風在拐角處一閃而過的衣角,行動快于理智,她急忙跟上去。
陶清風七拐八拐地穿梭在江輪上,金鳳緊緊追著陶清風的背影,偶爾被身旁行人擋住視線,金鳳慌亂鎖定陶清風身影。兩人來到一處狹窄樓梯,陶清風下了兩階,轉身扶住金鳳,金鳳自然地把手遞過去。從明到暗的環境,讓金鳳短暫失明,她緊緊牽住陶清風,直到腳踏實地。恢復視覺的前一秒,耳邊傳來嘈雜聲音,不同方言在耳邊炸裂,像身處熱鬧集市。在船底逼仄又寬廣的空間中,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床鋪。床鋪或拼湊,或獨放一處,紗帳中人影綽綽,自成一片小天地,充斥著無序的和諧。在那燈影重疊處,響著節奏輕快的二胡,二胡的主人搖頭晃腦沉浸在音樂中。他的面前坐著一排或大或小的孩童,仰著頭認真聽著。一曲畢了,二胡主人起身夸張謝幕,小孩們整齊劃一地拍手。金鳳看得癡了,沒留意陶清風走遠。二胡主人熱情地對陶清風打招呼:“陶兄,正等你開飯呢!”
一位婦人揭開鍋蓋,一股熱辣辣的香氣撲面而來,鍋中煮著各式菜色,咕嚕嚕地冒騰著。周圍的人自覺圍坐在鍋邊,狼吞虎咽起來。
金鳳被香氣勾引到鍋邊,陶清風遞給她一副碗筷,周圍人往左右挪動,騰出空位。金鳳挨著陶清風坐下,他從鍋中撈起空心菜放在金鳳的碗中。空心菜的鮮甜混合佐料的香辣喚醒金鳳的味蕾,讓她大快朵頤。
晚飯結束,大家分工明確地洗碗、擦桌、挪椅,一會功夫重回到紗帳小天地。夜漸深,呼嚕聲和講話聲此起彼伏。金鳳獨坐在床邊,心戚戚,偌大空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空虛感油然而生。陶清風在遠處與某人交談,他從那人手中接過一樣東西,抄進懷中。
另一處,一位名叫沈浪的瘦弱青年還未入睡,他就著微弱的燭光,專注地練習畫作。他微瞇著眼睛,用筆比向遠處倩影,然后在畫紙上勾勒大概人形。沙沙的鉛筆聲響起,睡在一旁的伙伴不耐煩地翻身,表達著不滿。
陶清風的攝影機正對金鳳側影,他不停尋找最好構圖,卻始終未按下快門。因為他從女孩的剪影中讀出孤獨。陶清風放下攝影機,拎著一瓶酒走上前。
明晃晃的彎月在酒碗中晃動,酸甜的酒香鉆入鼻中。方才紅酒的澀口還留存記憶中,金鳳心癢癢,不敢輕易冒險。陶清風看出金鳳的懷疑,“以身試險”先嘗一口。金鳳終抵不住誘惑,小嘴在碗邊抿了抿,驚喜地說道:“是桑葚酒!劉媽每年夏天都會泡的!”金鳳顧不上矜持,大口大口地灌進肚中,碗見底后,她舒服地打個酒嗝,話也隨之多起來,“劉媽……是我家的傭人,她以前總愛在后院里曬桑葚,滿滿一院子,紅艷艷的特別好看。每次下學后,我和我哥都會悄悄撿桑葚吃,我爹現在都不知道酒的味道為什么一年比一年淡……還有那房廊上的鸚哥,大清早的喳喳叫,都不用娘叫我……起床……”金鳳語帶哽咽,“酒有些辣,嗆到我了。”她別過臉,陶清風仍捕捉到她眸中的閃爍。千絲萬縷的愁緒堵住喉嚨,淚水從眼中迸出。小姑娘還沒有掌控情緒的能力,忍著忍著肩膀漸漸抽動。陶清風撫拍金鳳的背,眼眶不禁也泛紅。遠處的沈浪將兩人身影畫入紙中,搖晃的燭光喚起他的睡意,他打著哈欠慢慢倒向枕頭。金鳳哭乏了,亦沉沉睡去。陶清風將她安置到一方睡處,將失而復得的錢袋放在她的枕邊。
江輪如搖籃,搖晃著將人帶入旖麗的夢境。晴好的天氣下,金鳳在窗前習作,陳雪瑛和劉媽在院子里晾曬衣服。清爽的皂角味一陣陣鉆進房內,讓金鳳分了心。一件件五顏六色的衣服舒展著身子,享受著清風吹拂,陽光普照。金鳳與它們肩并肩地站著,閉眼感受布衣的影子在眼前舞動,暖洋洋的日光把人曬得懶綿綿,輕飄飄的感覺好似下一秒就要離地。每到這時,金鳳都會被母親一記爆栗輕輕打醒。倆母女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嗑著南瓜籽,守著一方小天地。
“咚”,后腦勺撞到床欄,金鳳從夢中醒來,周圍來來去去的異鄉人和陌生的氣味讓她回到現實。天已大亮,金鳳掀開被子,睡眼惺忪間摸到一樣東西,她隨手抓來一看,竟是朝思暮想的錢袋。“啊!”金鳳興奮地尖叫,反應過來失禮后連忙捂住嘴,左看看右看看,小心翼翼把錢袋揣進懷里。她拉開紗簾,想把好消息告訴陶清風。
此時的陶清風正打算回204房向白金發說明金鳳一夜未歸的情況。一些人圍在甲板上向下張望,有節奏的敲打聲拖住陶清風的步伐,他好奇地走向前。只見江輪邊三三兩兩地圍著一些木船,統一穿著黑色馬褂的船夫一邊敲打船邊,一邊唱著歌。歌曲帶著方言,有一種川南地域的豪氣。陶清風被感染,迫不及待拿出攝影機拍攝。一位老者站在人群外,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看來又有人要造孽了。”陶清風隨口一問:“老人家,他們在唱什么?”“哎……”老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年輕人,這幫袍哥是來抓人的。等會船到豐都,他們就會上來。我奉勸你,到時候最好下船避開他們,能躲多遠是多遠。”這幾個月,陶清風游歷過不少地方,也聽聞過不少當地的奇聞逸事,他只當是其中一件,不足為奇。鏡頭中,陶清風對準一位袍哥,這位袍哥長相兇悍,氣勢十足,奪走陶清風不少底片。袍哥側臉的角度與記憶中的某張臉重疊,“糟了!”陶清風這才反應過來老者的忠告。旁邊的沈浪被陶清風的喊聲嚇到,鉛筆滾落到江中。
統艙,依然是忙忙碌碌的早起場景。金鳳坐在凳子上梳著小辮,和小孩一起聽二胡主人拉曲兒。悠揚的號子聲傳來,與凄怨的二胡聲融為一體。親切的方言讓金鳳醒了瞌睡,她瞧向窗外,感受到擼起袖子放聲歌唱的船夫的熱情,眼底是明燦燦的喜悅。身后傳來腳步聲,金鳳回頭,只見陶清風滿頭是汗,氣喘吁吁。金鳳正欲開口,陶清風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跟我來。”
“嗚……”汽笛聲長鳴,江輪停靠在豐都碼頭。貴婦小姐打著洋傘,少爺先生戴著墨鏡,施施而行。唯有統艙的勞作人挑著擔子、背著背簍匆匆下船,想趁江輪停靠休整的一日賣物換錢。袍哥們急哄哄,木船尚未靠岸,都搶著上船。沈浪混雜在人群中下船,計劃著去著名的“鬼城”見識見識。他四處張望,看見一雙人影鬼鬼祟祟從另一側下船,正是昨晚畫紙中的男女。陶清風和金鳳一前一后,從繩梯下船。金鳳顫顫巍巍,好幾次差點踩空。落地時,她整個人因緊張不自覺發抖。陶清風機敏地觀察四周,抬頭往上看時,一位袍哥剛好伸出頭,他拉著金鳳緊貼船身躲避。街市嘈雜,掩蓋不了袍哥的吆喝聲,金鳳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的名字。“金鳳姨太,你躲到哪里去了?”聲音戲謔又洪亮,聲聲入耳。陶清風緊握金鳳的手,傳遞給她安定的力量。
豐都街上亦有搜捕她的袍哥,兩人不敢四處走動,只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陶清風尋到一處年久失修的破落房屋,兩人暫時在此安頓。房屋地處高坡,透過破爛窗紙,瞧得見暗夜中的江輪。在外躲了一日,饑餓感早已代替緊張感,空氣中的腐朽味讓金鳳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子,陶清風從窗邊摸索著回到角落,“他們在找你……金鳳姨太……”“哼,那劉老大還非要娶我不可了?誰要做他姨太?這幫人應該是他在豐都分舵的袍哥兄弟。”金鳳惆悵,想自己從離家那一刻開始就步步驚心,也不知道這一波能不能轉危為安。陶清風思忖著:“那江輪離開豐都應該就安全了……咱們得等他們離開江輪!”
“咚”,什么東西撞在門上,兩人緊張互看。陶清風挪到門邊,警覺地開門查看。金鳳見陶清風久久不回,有些擔心。“吱呀”,門打開,一個面無表情的孩童探出頭,孩童頭上束著沖天發髻,兩頰紅紅的,一雙大眼黑漆漆,嘴巴緊閉,直直看著金鳳。金鳳疑惑著走上前,想問深更半夜怎會有小鬼頭亂闖。“姐姐……”孩童開口,陰森森的語氣讓金鳳汗毛驟起。她不自覺腳步后退,四下搜尋躲避之處。“我肚子好餓,姐姐可以給我點肉吃嗎?……嘿嘿,我覺得你的肉好香……”金鳳頓時癱坐在地,這是遇到奪命鎖魂的小鬼啊!該怎么辦?灑狗血?貼符咒?可這些玩意一時之間去哪里找?屋內金鳳驚恐萬分,屋外陶清風憋笑憋的肚子疼。原來這一切都是陶清風導的戲,小鬼只是紙扎的金童。豐都這兩日正逢“鬼節”,當地百姓祭祀先人,免不了做一些孝敬祖先的物品,金童玉女自是排面中的必需物。剛剛的聲響是遺棄的金童被風撞到門檻,陶清風見金鳳膽小,起了嚇唬她的心思。
“你個爛紙人,竟敢嚇唬本小姐!看我的霹靂紫砂掌把你打得四分五裂。”驚魂未定的金鳳對著紙扎人一頓出氣,陶清風一旁欣賞演出結果。下半夜,江風帶來涼意。陶清風就著廢棄的木頭生火,折騰一晚的兩人終于放下警惕進入夢鄉。青石板的街道上,傳來極細微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訓練有素,漸漸向四處有序擴散。唯有一串腳步聲靠近破舊房屋,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捕捉到熄滅的煙霧飄出。而兩個青年沉浸在睡夢中,不知危險正在靠近。
新鮮泥土味,滴答水聲,啼叫鳥鳴,金鳳聽在耳里覺得喜悅,可頭昏沉沉,眼睛沒法睜開。接著,聲音變嘈雜,好像誰和誰在爭論不休。
“……綁在這兒有什么意思?就該現在送回去……”
“不等二當家來驗貨?萬一認錯人怎么辦?”
“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怎么會認錯?……哦,老幺,你該不會派人去請二當家了吧?說好是我們先找到的,可不能賴賬!”
叫老幺的人不置可否,另一人許是印證心中猜想,出口罵了一句。金鳳醒來只見兩位袍哥背對背守在山洞,而自己和陶清風分別被捆綁,相對而坐。日頭照到山洞門口,通風報信的人仍未歸,袍哥漸漸焦躁不安。
“我去撒泡尿。”老幺丟下這句走掉。老幺久久未歸,矮個子袍哥怕老幺搶功,又顧著看守金鳳和陶清風,左右為難。金鳳滴溜溜的黑眼睛轉啊轉,陶清風領會地點頭。
“老兄,你們是只要這姑娘吧?”陶清風主動與矮個子搭話。矮個子警覺地看看陶清風,未開腔。少小離家在外打拼的日子已練就陶清風的三寸不爛之舌,正巧午間烈陽讓人貪財生邪念,矮個子答應以攝影機為交換放走陶清風。可陶清風并未說明這是攝影機,而表示是攝魂機。矮個子左摸摸右看看,自是玩不透這鐵玩意。矮個子特許陶清風松綁,給自己拍了一張照。小小鏡框中,矮個子倒掛金鐘,可實際人兒卻好好站著。“奇了,怪了。”矮個子滿臉疑惑。金鳳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陶清風見時機成熟,唬弄說必須原地轉圈才能讓魂魄恢復正位。矮個子信以為真,埋頭轉起圈圈。陶清風趁機為金鳳解綁,兩人沒命地往外跑。
自由的空氣沁人心脾,可不善運動的兩人很快被矮個子發現。金鳳餓得受不了,實在跑不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你先走吧!我不想連累你。”陶清風鼓勵金鳳,“再堅持下,趕上江輪就成功了。”陶清風拖著金鳳跑了幾步,金鳳氣力耗盡,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暴自棄地說道,“就讓我被捉去好了,大不了以死明志!”陶清風忽地甩開金鳳的手,嚴辭說道:“死能解決問題嗎?我還以為你多有能耐,一點挫折就放棄,就算去了上海你也活不下去!”金鳳被這番話激勵出斗志,“誰說我在上海活不下去?我就要證明給你看!”她從地上一躍而起,“誰被追上誰是小狗!”說完一溜煙往前跑,把陶清風遠遠甩在身后。陶清風搖頭笑笑,捶捶酸軟的小腿,快步跟上。
終于跑到市集上,來往人群阻隔袍哥的追逐。兩人放慢腳步,放松警惕。金鳳又熱又渴,隨手拿起街邊茶碗一飲而盡,僅憑意志撐著往碼頭方向走。“幺妹,咋子不給錢?”茶館小二正打算追上去,陶清風遞給他兩文錢,“剛剛那碗算我的。”“好嘞!”小二爽快收下錢,殷勤遞上茶水。一碗茶的功夫,金鳳已快走到碼頭,一只手拍上她的肩。“你走太慢了吧……唔……”她被粗魯地拉住,蠻狠地拖離碼頭,另只手將匕首抵在她的腰間,害她不敢呼救。金鳳遠遠看見陶清風向碼頭走來,瘋狂眨眼提示。陶清風見金鳳動作僵硬,已覺出不對。他避開袍哥視線,從側方悄悄靠近金鳳。全神貫注的陶清風沒留意撞到旁人,他正欲道歉,見到此人手拿畫板,腦中忽的閃過一個念頭。
金鳳在人群中沒有看見陶清風,心里越發焦急。正打算拼死一搏時,“砰”的一聲,匕首的主人癱軟在地。金鳳轉頭,只見沈浪拿著破損的畫板,對她大呼:“快跑!”金鳳連救命恩人也顧不得謝,撒腿就往江輪跑。陶清風見金鳳脫離魔爪,連忙招呼沈浪逃。結果沈浪文文弱弱,下手不重,老幺很快恢復神志。文人怎敵得過武夫,陶清風上前幫忙,混亂中也挨了幾拳。兩人漸漸處于弱勢,動靜也引來四周的袍哥。老幺干脆停下打斗,等伙伴來收拾慘劇。忽然,一人拍他的肩膀,老幺習慣性回頭,一陣紅雨撲面而來。火辣辣的辣椒面瞬間迷住他的雙眼。“哎呀,好痛!”金鳳乘老幺不備,拉起陶清風和沈浪開跑。“快走!”機會難得,兩人強忍疼痛隨金鳳沖出人群。“幺哥,你沒得事嗎?”其余袍哥遲遲趕到。“不要管我,快點去追人!”老幺捂住緋紅的眼睛,表情痛苦。
汽笛長鳴,江輪即將啟程,金鳳在陶清風和沈浪的助力下,趕在最后時分躍上船。“快點!”金鳳見袍哥步步逼近,對陶清風和沈浪喊道。陶清風一鼓作氣,箭步上船。沈浪猶猶豫豫,不敢以身試險。眼看袍哥就要追上,“把手給我。”陶清風不顧危險,上半身越出護欄,將手伸給沈浪,金鳳攔腰抱住陶清風,謹防他掉下船。“小兔崽子,有種你就不要跑!”袍哥氣急敗壞地痛罵道。身后餓狼兇殘,生機一步之遙。沈浪握緊雙拳,默念“一、二、三”后,朝著陶清風的方向躍起……
船上眾人雖對袍哥有所忌憚,但見袍哥追捕并未得逞,金鳳三人逃離成功,均由衷地鼓起掌來。甚至還有些膽大的,驅趕袍哥爬上船。
甲板上的吵鬧聲驚動上等客艙,客人們紛紛出來一探究竟。人群中的白金發遠遠瞧見金鳳的身影,像記起一件陳年往事般恍然醒悟,急忙與身邊的張老板告辭,匆匆去往甲板。這位張老板原叫張遠慶,在上海經營旗袍店。旗袍店是張遠慶的父親傳下來的,傳到他這里,最是興隆。只要在上海叫得出名字的街道,都會有一家張氏旗袍店。張遠慶此次從上海出發,逆流而上,探訪各地旗袍店,以求吐故納新設計出更多款式。說到底,還是希望把太太口袋里,甚至是太太女兒口袋里的銀錢都揣進兜里。此次來到蜀地,張老板對蜀繡尤為欣賞。特意四處搜羅精美的蜀繡花式,不免多耽誤了些時日。
當白金發在舞廳就著音樂搖擺時,張遠慶也在慶祝自己的滿載而歸。身旁的仆從不停為他倒酒,幾杯酒下肚,鄉音便藏不住了。他那細碎的上海話隨著音符飄到白金發耳里:“這蜀繡不愧是四大名繡之首,色彩明麗清秀、針法精湛細膩,真乃‘蜀中瑰寶’,回去讓我們上海的小裁縫改做成旗袍,太太小姐們一定喜歡的不得了……”舞臺燈光昏暗,紅男綠女在薩克斯的靡靡之音中,皆陶醉忘我。唯有白金發,被這充滿商機的上海話喚醒,好似整點的鐘聲敲醒昏睡的人兒,他精神一振走向張遠慶。商人總是喜歡廣交朋友的,張遠慶對白金發的冒昧搭訕并不反感,反而在得知白金發在上海做事后,親切感倍增。他舉了舉酒杯,仆從立馬把酒倒滿白金發的酒杯。白金發在白府憋屈數日,不是聽妻子念叨孩子,就是聽母親申訴父親,他既不想做白府的主,自是不愿聽瑣碎家事。杯中烈酒入喉,緊繃神經松懈,他著急用蹩腳的上海話與張遠慶套近乎搭關系。兩人眼睛雖對視,眼神卻虛焦,各自都是虛偽地笑著點點頭。在這樣大相徑庭的對話中,白金發早忘了妹妹金鳳身在何處,他只想攀著張遠慶的話,離上海近一些、更近一些……
宿醉的白金發頭暈沉沉,下臺階的時候不住腳滑,好幾次被圍觀人群擋住腳步。金鳳三人被眾人重重圍住,好似打敗敵人的英雄,被眾人稱道。看來大家被袍哥迫害許久,金鳳三人此次可算是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不僅是船上,船下亦有圍觀的人群,大家鼓掌的聲音掩蓋了袍哥氣急敗壞的唾罵聲,滾滾浪濤拉開金鳳三人和袍哥的距離。
劫后余生,三人不免松了口氣。人群靠攏,都想一睹“英雄”風采。金鳳左右為難,下意識的靠向陶清風。沈浪從地上爬起,看向金鳳和陶清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金鳳不明所以,與陶清風對視,片刻也笑了起來。原來經過昨晚的“逃難”,兩人已變得灰頭土臉。陶清風的短發灰撲撲的,好像剛從煤堆里出來。而金鳳的辮子松垮垮搭在肩上,活像一只耷拉著耳朵的流浪貓。逃跑時四濺的泥漿糊在她們身上,江邊的烈日已將其烤干,使得兩人像極了劣質的泥塑。
正上下打量著,金鳳低頭看到自己挽著陶清風的胳膊,她急忙抽出手來,佯裝整理頭發。陶清風見金鳳低頭,只當她女兒家顧及形象,連忙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眾人見識了沈浪“畫板擒袍哥”的本領,皆把他團團圍住,夸贊他瘦弱身材,沒想到氣勢不凡。沈浪應付著看客們的贊賞,漸漸與金鳳、陶清風拉開距離。
此時人群中分出一條界線,白金發終于得以擠到金鳳旁邊。剛想開口質問,但左右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他根本插不上話。直憋得一腔怒火回到船艙才爆發。
白金發砰的一聲關上門,隔絕外面的好奇打量。他頭痛欲裂,腦中只言片語組不成一句完整的話:“金鳳……你……這是去哪兒了?”
金鳳坐在床邊,不停扣著手指縫。這是她面對長輩教訓時慣用的手段:低著頭,一言不發,認錯的態度先端正起來。
陶清風站在一旁,想著金鳳是白金發的妹妹,他帶著金鳳逃離袍哥追捕,雖化險為夷,但理應向人家家人交代一番。
“金發兄,是我帶著金鳳逃跑的,那些人各個兇神惡煞,你也不會坐視自己的親妹妹墮落進地獄人生吧!”接著,陶清風便把昨日帶著金鳳逃脫炮哥追捕的經歷簡單講與白金發。
白金發一邊聽著,不時的皺眉、搖頭、嘆氣,比在公司里審查電影都更認真。聽罷,他手扶額頭,無奈說道:“都下定決心離家出走了,還有什么回頭路呢?!還好是跑脫了。若有個什么閃失,我可不好向你母親交代。”金鳳見哥哥關心自己安危,定是已消氣大半。她跳起來,坐到白金發身邊:“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昨天若不是陶清風哥哥幫我,我今天可能就變成孤魂野鬼了。”
“呸,呸,盡說些不吉利的話……離我遠一點,你看你這一身臟的……”白金發嘴上嫌棄,卻任由金鳳靠向自己。
“不,我就要挨著哥哥……”金鳳故意把臟兮兮的頭拱向哥哥懷里。
頭日上船時,金鳳只是在統艙簡單休息了片刻,第二日更是一通擔驚受怕的奔襲。她雖好動,可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覺睡醒后胳膊和腿腳都酸痛得抬不起來,懶懶賴在床上不肯起。白金發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著小姑娘一點苦也吃不得,手里卻為妹妹蓋上被子。
船行至三峽地段,晨霧彌漫,奇峻山峰忽隱忽現。江風清冷,迷霧茫茫。太陽點點光斑,像瓦數過低的燈泡,照不暖人身。白金發剛走出門,便被江風凍得一哆嗦,他轉頭回艙,穿上西裝。再出門時,正遇上陶清風從統艙上來。陶清風為了金鳳更好的休息,把自己的鋪位讓給了她。陶清風縮著脖子,兩手抄進懷中,對白金發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封閉的餐廳是溫室,暫時隔絕船外冷氣。陶清風在外“逃難”一日,沒吃過什么正餐,這時正狼吞虎咽吃著包子。那包子是地道的芽菜碎肉包,肉餡肥瘦相當,芽菜咸香適度,大咬一口沁出油漬,再配上一碗白稀飯,妙極。白金發拿起桌上的果醬,小心翼翼擠在土司片上,再慢條斯理用餐刀切成小塊。等白金發端起牛奶杯,陶清風已將面前食物一掃而光。
“想不到陶清風兄胃口這樣好。”白金發道。
“這兩天東奔西走,都沒怎么吃好。讓金發兄見笑了。”他拿起餐巾擦擦嘴,不好意思道。陶清風雖是少爺,但因為年少求學,又早早出來做事,與社會各階層都打過交道,禮儀方面自是有些隨意了。
白金發將切好的土司遞給陶清風,“那就再多吃點!”揮揮手讓服務員再準備一份早餐,“你救金鳳的事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呢,這頓飯我請了。”
陶清風連連擺手道:“金發兄大可不必如此客氣。今后我在公司里,還需要多仰仗您的幫助呢。”
話既然都說到這里,白金發順勢說道:“不知陶清風兄此次西南采風有什么收獲?”
陶清風不習慣用叉子,他干脆換成手抓,果然方便很多。兩片面包很快被陶清風消滅,他擦擦嘴,說道:“這次西南行,我特意帶了鄭先生的《難夫難妻》和《孤兒救祖記》。可觀眾……用涵虛電影院陶先生的話說,大多數觀眾,喜歡看曲折的故事和熱鬧的情節,只有少數的智識階級,才會推究一劇中包含的意義。”
白金發拿出兩根香煙,遞給陶清風一根,陶清風擺擺手。白金發點燃香煙,猛吸一口,吐出的煙氣模糊了他的眼鏡鏡片。桌上沒有煙灰缸,他將煙灰抖落在陶清風的餐盤中:“那些觀眾都有一種特別容易使人辨認的習慣,就是高聲喊茶房找座,高聲談笑,高聲咳嗽吐痰,甚至于高聲罵人,這些人,并不需要甚么好影片壞影片,他們不過是借此消遣或是會會朋友談談心曲而已。”
陶清風:“不過,我還記得,北京真光電影院的開業廣告‘敝院之設原為輔助教育、改良社會、灌輸智識起見,選影片助慈善、維秩序,力所能至,不憚講求。’可見電影院設立的初衷,是抱著增進國民智識、促進改良社會的宏愿。”
白金發:“可觀眾不盡都崇拜電影,有許多是來解悶的,有許多是來談話的,也有許多是來找外遇的……所以影院里放什么不重要,熱鬧就好。”白金發手夾香煙,吐出的煙氣似繪制成一幅“錢景藍圖”。他見陶清風不言不語,聲音越發高亢,好像經驗老道的商人對初出茅廬的小販嗤之以鼻。“我們只要想著如何為老板賺得盆滿缽滿,我覺得多進口些西洋影戲,成本低還能讓觀眾有獵奇感,是最上算的生意了。”
陶清風覺得煙味熏鼻,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說道:“我覺得影戲不僅僅是商品,它還可以用來開啟民智和針砭時弊。希望以后我就可以完成這樣的影戲。”說到后來,陶清風許是知道自己有些異想天開,搖了搖頭,岔開話題,“不過金發兄的構想也很不錯。影戲確實需要有更多的觀眾。”
“什么觀眾?”金鳳拍了拍陶清風的肩,坐在白金發旁邊。“哥哥,我都被餓醒了。你們吃的什么?”
白金發摸摸妹妹的頭,將抽完的煙頭摁熄。金鳳捏住鼻子,道:“哥哥什么時候會抽煙了?這味道真難聞。”白金發先被陶清風反駁,后又被金鳳嫌棄,他面色微慍,站起身抖抖西裝上的煙灰。“我先回去補眠了。陶清風兄,有勞你陪舍妹了。”
“哥哥怎么變得有些古怪了?”金鳳自言自語道。
“你說什么?”陶清風問。
“哦,我說肚子都快餓扁了。”金鳳道。
“服務員!”陶清風向遠處喊道。
餐桌上金鳳一陣風卷殘云……
“好飽呀!”金鳳大咧咧拍拍肚子,打了一聲飽嗝,她不好意思地沖陶清風吐了吐舌頭。
此時兩人正在甲板上散步,太陽沖破晨霧遮蔽,初夏陽光并不曬人,江風徐徐吹來,夾雜絲絲涼爽。金鳳感覺到未曾有過的自在輕松,一路逃亡、命懸一線的緊張總算消失殆盡,現在是真的安全了,旁邊還有一個可靠的臂膀更讓金鳳安心,仰頭看過去,陶清風盛著淺笑的英俊面容讓少女的心怦怦亂跳起來。金鳳急忙收住慌亂的眼神去看風景,沿岸兩邊山峰峻峭高聳,山上植被青蔥,間或山隙之間瀑布忽現,風景怡人。久居深閨的金鳳未曾見過如此秀美山峰,看到什么都覺稀奇,在甲板上不停來回跑動,并時時發出驚嘆。陶清風看著雀躍的金鳳,在他眼中金鳳幻化為一只掙脫囚籠的雀鳥,飛翔在自由的天空。
船行到一處,三五人群漸漸聚攏到甲板前端。“哎呀,出來了,出來了。”
“別人說這種風景十年難遇,沒想到讓我在這里碰到了……”
他們到底在看什么?金鳳踮起腳尖,也只望得見搖晃的人頭,未看到他們嘴里說的稀罕風景。陶清風心生一計,扛起攝影機,拉著金鳳就往前沖。嘴里還念叨著:“小心啊,小心啊!小心砸到人啊!”眾人見一位男子手里拿著一個黑黢黢的、正方方的玩意,正面有個反光的薄片,薄片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該不會是把槍吧?一人往后退,眾人往后退,稀罕物遠觀就好,可不興近身。
金鳳和陶清風站在前排,得以一覽那稀罕風景。那一座山乍看是座山,可仔細分辨卻像一位婀娜的女子。那懸在山腰和山頂間的薄霧,是點綴女子的綢帶,船行山靜,卻像是那仙女款款朝金鳳走來。
“……好美啊。”金鳳不自覺贊嘆。
“它還有個更美的故事呢!”陶清風架好攝影機,對準“女子”,與金鳳講出一段凄美的愛情神話:古代有位楚懷王,一日夢到一位神女,神女面龐模糊,但聲音婉轉。她告訴楚懷王自己住在巫山之南,早晨會化作縹緲的白云,傍晚會化作淅瀝的陣雨。她會在南面高臺上等候楚懷王到來。楚懷王夢醒,快馬趕去巫山。果然遠遠看見巫山南面云霧繚繞,如夢中神女訴說之景。楚懷王久等神女不來,思念過度,最后在巫山南面修建一座神女廟,以寄托相思。
金鳳打斷陶清風,問道:“那神女最后出現了嗎?”陶清風笑笑道,“一直都在啊。”他看向神女峰,“可惜仙人不能與凡人結合,神女只能默默化作山峰守護楚懷王。”金鳳聽完十分感慨,那山峰似乎在眼前幻化成神女,而它的山腳下有著一位一直等待她的古代君王。
陶清風見金鳳看得入神,淺笑道:“傳說能看到神女峰真容的戀人,都會廝守到老。”金鳳脫口道:“那我們豈不是很幸運了?”朦朧情愫隨著話語流出,金鳳望向擺弄攝影機的陶清風,悄悄偷笑起來。這句話在之后兩人漫長的人生中,成為一則預言長久折磨著他們。
日頭漸漸挪到頭頂,人群散去。唯有金鳳和陶清風對美景流連,遲遲不肯離去。在離他們不遠處,一名青年架著畫板正在創作,那畫筆勾勒出的線條,正顯露一名妙齡女子的背影。就在青年要瞅到女子鼻眼時,忽的一個浪頭打來,青年一個踉蹌,畫板倒地,畫具滾落一地。青年還來不及扶起畫板,又一個浪頭打來,他猛地惡心難止,倚著船桅狂吐不已。
陶清風調試著攝影機的焦距,金鳳忙不迭想看看取景框里的世界。之前在山洞被綁,袍哥一見攝影機里的自己就失了魂,自己倒要看看攝影機里有什么稀奇。陶清風拗不過金鳳,往旁邊挪了挪,讓金鳳站在自己的位置。金鳳彎著腰正看得仔細呢,突然感覺腳邊骨碌碌的滾過來一只東西,她只當是風吹來的雜物,未當回事。原來取景框的景象竟是倒立的,她正覺得新鮮。又一個東西滾到腳邊。她不耐煩直起身,往腳下看。只見她的腳邊是幾只粗細不一的畫筆,不遠處還有幾罐顏料,陶清風的腳邊也有一只畫盤。
青年終于緩過勁來,他氣若游絲的對金鳳和陶清風喊道:“兩位好心人,能否麻煩你們幫我撿一下畫具?”陶清風見青年面色蒼白,腳步不穩,急忙上前攙扶。金鳳蹲下身子,撿起地上的畫筆。
陶清風將青年扶坐在椅子上,見他嘴唇干裂,又去餐廳為他倒來一杯清水。青年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個荷包,往手心里倒出幾顆藥,就著清水服下。
近正午的陽光已有些晃眼,陶清風往外望了望,陽光灑在江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回過身,他這才仔細打量起身邊青年。青年身材精瘦,一身白色校服穿在身上顯出寬大,左胸上戴著“武漢國立美術學院”的銘牌。面相眉清目秀,只是頭發久未經打理,已經過肩。手指纖長白嫩,沾滿五彩顏料,左手中指關節處有一層厚繭,是經常執畫筆的痕跡。江上風浪漸小,青年又服下暈船藥,精神轉好不少。“謝謝兄弟出手相助。”青年雙手抱拳,低頭道謝。陶清風急忙回禮,道:“只是舉手之勞而已。”青年抬頭,突然手捂嘴巴,指著陶清風說不出話來。陶清風以為青年又犯惡心,正不知所措時,金鳳抱著一堆畫具走過來。她見狀,連忙掏出隨身的絹帕遞給青年。青年聞著絹帕的清香味,思路一下清晰了。
“兩位恩人,是我啊!我是沈浪。”沈浪熱切地說道。金鳳和陶清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對此人印象模糊。沈浪突地站起來,舉著畫板做出砸東西的樣子。金鳳嚇了一跳,連忙往陶清風身旁靠。畫畫的人都這么瘋癲嗎?沈浪見還未喚起兩人的記憶,急得就要把畫板往自己頭上砸。
陶清風一把握住沈浪的手腕,試探著說道:“你是那位……畫板擒袍哥的英雄?”沈浪啪的一聲把畫板放下,緊緊握住陶清風的手,用他那東北味國語說道:“兄弟,你總算想起我了!”
金鳳一頭霧水,如同看了一出滑稽戲,分不出真假。陶清風向她解釋道,這位瘋癲的畫家正是昨日救金鳳一命的恩人。只是后來回到船上后,三人未來得及相認。金鳳仔細辨認,卻總覺得不太像。沈浪干脆從腰間抽出學生帽戴上,“這下總認得了吧。”
“可是你的臉……”金鳳遲疑的說道。
“昨天被袍哥打腫了。”沈浪滿不在乎的說道。
“那袍哥人家下手兇狠,陶清風哥哥的手臂到現在都是青紫。”金鳳憂心道。
沈浪抓到重點,“這位仁兄叫陶清風?”
陶清風點點頭,“敢問尊姓大名?”
“沈浪,浪花的浪。這位小姐叫?”
“我叫白金鳳。”金鳳轉了轉眼珠,說道:“就是金色的鳳凰。”
“好名字啊!”沈浪豎起大拇指,“有朝一日鳳凰定會飛上枝頭的。”沈浪可不是有意奉承,學畫畫的人向來對相貌尤為在意。沈浪第一次在統艙見到金鳳,雖相隔甚遠,看不真切,可那朦朧側顏已讓他魂牽夢縈。今日又見如霧如詩的背影,再得見佳人真貌,更覺是仙女下凡。那高挺的鼻梁旁配上一對笑意盈盈的桃花眼,莫名有著一絲媚氣;還好橢圓的臉蛋中和了這絲不符合年齡的韻味。加上長居盆地,特有的白皙肌膚配上紅潤臉龐,好一個嬌俏美人!這番話讓金鳳聯想到爹養的那只雀鳥,她嗔責道:“我可不想當什么鳥兒,我要做就做能自由遨游的大魚。把這世上的江河湖海全都游遍!”沈浪未料到金鳳看似嬌弱,卻有如此豪言壯志,心里喜歡不免多了幾分。
陶清風瞧見地上躺著一張畫紙,問道:“這可是沈兄方才的畫作?”沈浪見陶清風就要張開畫紙,伸手抓過,胡亂對折后塞進衣服里。“還沒畫好呢,就不給你們獻丑了。”
“不會是畫技不驚,怕拿出來嚇到我們吧?”金鳳戲謔道。
剛剛那張紙勾畫的正是金鳳,可不能被看穿心思。沈浪胡亂整理好畫具,向金鳳和陶清風告辭。“我還有些頭暈,先回去休息了。”
陶清風本就住在統艙,一來二去和沈浪很快熟識。自白金發在上海做事,金鳳已很少與其相處,兄妹在一起常常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反而是與其年齡相近的陶清風和沈浪,金鳳每每總有說不完的話。沈浪剛從美術學院畢業,此次搭乘江輪是為畢業旅行。他最喜勾畫人物和山水,這與陶清風喜愛拍攝人物的興趣不謀而合。兩人常在一起交流,金鳳借機知道了許多新鮮事。而沈浪得知金鳳因逃婚而第一次遠行,且經歷九死一生才逃過袍哥的追捕,從心底感到佩服。往常沈浪在學校里結交的都是深閨小姐,性格皆謹慎保守,不敢與男同學多一分接觸;就算遇到大膽的女學生,也多清高自負,自以為畫技精湛,不肯與他人多交流。而陶清風和金鳳對他坦誠相待,無半分隱瞞。沈浪因陶清風知道了世上還有影戲如此有趣的工作,因金鳳而知道了世間女子千般,各有風采。雖對未知前途充滿不安,但沈浪卻因結識兩位好友而對未來越發懷有期待。
船行千里,總有抵達彼岸之時,一聲長鳴的汽笛,金鳳抬眼望去,一座陡峭著高樓的城市慢慢迫近眼前,宛如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