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到
- 我與清風共明月
- 小倪老斯 盈年
- 8720字
- 2024-05-15 15:43:18
旅客們收拾好行李,三兩結伴的陸續來到甲板上,江輪與陸地逐漸縮小距離,翻涌的江水即將完成它的使命。
金鳳伸長脖子,不住往前擠,被白金發一把拎回。“小心摔跤!”白金發不滿妹妹的冒失。金鳳在船上呆了半月有余,起先還覺得江上風景不同于重慶,看著甚是新鮮,但久了也就倦了。就如同美味佳肴,吃多了也會膩。金鳳現在迫不及待想要踏上陸地,走它個幾千步活動筋骨。陶清風怕弄壞攝影機,一直走在人群后面。沈浪見金鳳在前,本想擠過去,可惜身上背著畫板和畫具,手上又提著箱子,行動不便。
長長一聲鳴笛,江輪緩慢放下腳步,船梯放下,旅客們一涌而下,金鳳此時卻停下腳步。滿眼滿目的人,把碼頭填得沒有一絲縫隙。勞工學生,先生小姐,不同身份、不同目的的他們來去匆匆,不像金鳳在人群中隨波逐流。另一艘江輪上的貨物正被碼頭工們有序地搬運到碼頭,工人們步履匆匆,來去井然。載滿貨物的卡車開出碼頭,匯入街道中。金鳳從來沒見過這么寬的馬路,這么多車。那小小的轎車居然裝得下那么多人,一個、兩個、三個……轎車倏地一下往前飛奔,把人力車遠遠甩在后面。再往上看,是一棟棟華麗的摩天大樓,大樓外墻有數不清的窗戶,窗戶里面又裝下多少人呢……
“金鳳,金鳳……”白金發回頭見妹妹站在原地發愣,呼喊道。沈浪對白金發揮揮手,表示自己會照顧金鳳。“金鳳,下船了我帶你慢慢欣賞上海風景。”金鳳點點頭,眼神仍離不開大樓,好奇打望著。突然她感覺腋下一緊,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肩上的包袱。她下意識往回拉,可對方力氣甚大。金鳳彎下腰,死死拉住包袱帶。對方見金鳳“敬酒不吃”,從腰間抽出隨身小刀,一手割斷包袱帶,一手接住下落的包袱。金鳳拉了個空,往前一撲,撲到沈浪背上。沈浪正幻想與美人肌膚相親,金鳳卻把他往前一推,道:“快去幫我追包袱!”
原來是美人遇險,沈浪急忙小跑往前追。金鳳大呼:“抓小偷,抓小偷啊!”陶清風聽見,把行李和攝影機托付給白金發,也跟著追上去。碼頭上人來人往,金鳳三人從三處包抄,成三角形把小偷圍在中間。沈浪氣喘吁吁道:“看你還往哪里跑!”小偷左右觀望,吹了聲口哨,把包袱往金鳳方向扔去。金鳳以為小偷認慫,伸手欲接包袱,誰想被身后一人狠狠撞到一旁,包袱再次被搶走。小偷見包袱被轉移,對著三人作攤手狀,一副奈我何的模樣。陶清風被激怒,推開小偷,大跨步往前追去。沈浪扶起被撞倒的金鳳,問道:“沒摔傷吧?”金鳳搖搖頭,隨著陶清風的方向向前跑去。沈浪體力不支,快走跟上前。
一位男子從店內走出,正打算騎上自行車離開。一陣黑影竄出,“借自行車一用。”未待自行車主人同意,三兩步騎上道路。此人正是陶清風,他乘著自行車的便利,快蹬腳踏直沖向小偷,小偷被撞倒在地。陶清風本可以拿起包袱就走,可想到此人剛剛推了金鳳,怒氣上頭,對準小偷鼻子打了一拳。小偷痛得哇哇大叫,引來路上巡警。小偷見有巡警撐腰,立馬道:“警察大人,您可一定幫我做主啊!你看他把我打得好慘啊!”陶清風辯道:“我是為了追回搶走的包袱。”“這包袱不是在你手上嘛!”巡警看看四周,“你們看到他搶包袱了嗎?”看熱鬧的最忌諱沾染上熱鬧,圍觀人群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發一言。“既然沒人作證,那就隨我警局走一趟吧。”巡警道。陶清風百口莫辯。等到金鳳、沈浪、白金發趕到,只見到陶清風被強行拉上警車。
甫一進到警局,警察們就不由分說把陶清風關進拘留室。幾人這才覺出問題的嚴重性,慌張起來。其中一位胖警察把拘留室門鎖上,慢悠悠地踱回辦公位,屁股還未落到椅面上,一杯熱茶已遞到眼前。小警察將茶杯把手朝向胖警察,雙手捧著茶杯,脫手時手已燙的緋紅。胖警察用茶蓋吹了吹熱氣,呷了一口,問道:“都說說吧,怎么回事?”
金鳳一個箭步沖到辦公桌前,急切地解釋道:“警官,一切都是誤會。剛剛那個小偷偷了我的包袱,”她指向陶清風,“是我的朋友幫我搶回包袱。他是好人,您快放了他吧!”
胖警察往金鳳身后望了望,道:“小偷呢?”小偷明顯和警察串通好,捏著流血的鼻子大叫:“我何曾偷過什么,明明是看包袱掉在地上,幫小姐撿起來,這就遞過去,卻遭了這無妄之災!”
“胡說八道!警官,我可以作證。確實是這個人搶走小姐的包袱。我們這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警官您多幫幫我們。”沈浪在一旁附和道。
胖警察目不轉睛的盯著金鳳手上玉鐲,見兩人久未領會,也不再繞彎子,兩腿交叉往桌上一放,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既沒人證,又沒物證的,假的都被你們說成真的了。不過我能看到的是這人確實被打傷出了鼻血!”小偷在一旁順勢嗷嗷叫痛。胖警察隨即讓小警察把他領去醫生那邊處理傷口,小偷邊走還邊嚷嚷著讓青天老爺給他做主,自己不能被白白打傷。
求了半天情,敢情警察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金鳳又累又急,再受了這般委屈,也不管對方是官是民,劈頭就懟了過去:“你這警察怎么血口噴人呢!放著小偷不抓,在這里冤枉好人!我還尋思上海的治安怎么這么差,看來事出有因啊!”
“嘿,你這小丫頭!沖誰嚷嚷呢!”胖警察騰地站起身,隨手抓起桌上物件扔過去。煙灰缸在地上砸得粉碎,碎片滴溜溜滾到陶清風腳下,映射出他焦急的臉。剛剛折回來的小警察嚇得一哆嗦,但不敢移動分毫,手背上被自己一哆嗦劃出一道血痕。
白金發見狀,急忙把金鳳護在身后。安撫胖警察道:“小姑娘不懂事,警官莫要和她動氣。金鳳,還不快給人道歉!”金鳳扭頭不理哥哥,心想哥哥怎么偏幫外人。沈浪知道胖警察吃軟不吃硬,連連彎腰道歉。
“你們還算懂點事。小王,去把地上收拾了。”小警察得令,蹲下身撿起碎片。其他警察來來往往,各做各事,對方才境況視而不見。
“唰”,白金發點燃一根火柴,湊到胖警察嘴邊。香煙因火星的靠近霎時變短,一陣煙氣直撲向白金發。白金發面不改色,諂笑道:“警官知道明星影片公司嗎?”
“明星……張川笙張老板搞的那家公司?”胖警察試探著回道。
“沒錯,沒錯。警官好記性。”白金發說畢,四下打量后,湊到胖警察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拘留室關的那位,和張老板關系不淺。您看能不能通融下?”
“呵。”胖警察譏笑道:“我這里關的人,十個有九個都說有關系,難道我個個都放啊?不過要說通融,也不是沒有法子。”胖警察搓搓手指,意味深長地看向白金發。
白金發站起身,遲疑片刻。“警官可否借電話一用?”金鳳遠遠看著哥哥和胖警察說著什么,想近身一探究竟被沈浪拉回。“你拉我做什么呀?”金鳳有些氣惱。沈浪怕金鳳像剛剛那樣不知輕重沖撞警察,靈機一動說道:“陶清風兄有些口渴,要不你去為他討碗水喝?”
時鐘的分針走了五格,胖警察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擊桌面,道:“東西還沒送來嗎?”
“警官稍安勿躁,快了,快了。”白金發抬起手表,看了看時間,又不時望向門外。
“哥哥,你在等什么啊?”金鳳不解。
這時警局門口傳來剎車聲,白金發松了一口氣,急忙起身迎接。一雙白色粗跟鞋走下汽車,往上瞧,一位面相溫婉的妙齡女子身著素色旗袍,頭發如黑色瀑布般披在肩后,她夾著手包,急沖沖走進警局。白金發正疑惑著,女子落落大方朝他走來,道:“是白金發白先生嗎?”
白金發點頭,略帶遲疑的問道:“張老板他……”
女子回道:“張老板公事繁忙走不開,讓我代為處理。”說完徑自走向胖警察,道:“警官,可否借一步說話?”
女子和胖警察走進一間辦公室,沈浪用耳朵緊緊貼著門,想要努力聽清對話。白金發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剛剛那通電話是他打去給張老板的,他尋思陶清風是張老板老友之子,定不會坐視不理。臨近中午,警察三三兩兩離開警局,金鳳見守衛放松,終于尋小警察討了一杯水,來到拘留室門口。
她氣惱警察妄下斷言,把見義勇為者扭曲成暴力分子。“陶清風哥哥,對不起啊。又害你受苦了。”金鳳自責道。陶清風端著水杯,卻滿心滿意想著其他事。自那位女子進門,陶清風一直有種熟悉的感覺。那眉眼、神態,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合,難道真是她嗎?金鳳隨著陶清風的眼神看向對面辦公室,心里泛起一絲酸澀。
走出辦公室的胖警察,像一顆圓滾滾的皮球被戳破,囂張氣勢卸掉大半,他邊走邊跟女子保證:“小偷的事情我們一定查清楚……”說著他轉身把鑰匙遞給小警察,道:“去把門打開,你看看,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一家人。”金鳳聽聞轉悲為喜,不知女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讓陶清風哥哥化險為夷。她對這位女子越發好奇。
陶清風走出拘留室,直直朝女子走去。他聲音顫抖,帶著一絲期盼道:“芳華姐,是你嗎?”女子沉吟片刻,驚喜回道:“陶清風弟弟?”
兩人原來是舊識。女子名叫桂芳華,和陶清風算是頗有淵源。兩人都是江蘇蘇州人,小時候讀同一所小學和中學。兩家世代交好,從小指腹為婚。可兩人并未按既定命運結為夫妻,桂芳華不顧家人反對外出求學后,兩人便失去聯系……
“芳華姐,這些年你都去哪了?”他鄉遇摯友,陶清風早已忘記上一分鐘處于危險境地。桂芳華握住陶清風的手,似有千言萬語訴說。她穩了穩情緒,不疾不徐道:“大家折騰一番都累了吧?先去吃午飯吧,我們邊吃邊聊。”臨走到門口,桂芳華突然回頭道:“警官,別忘了替我向你們局長請安。我們公司最近有部新影戲上映,局長會來首映式,也請您來賞光啊!”
“一定,一定。”胖警察唯唯諾諾道。他搶在金鳳幾人前打開大門,“各位慢走啊!”金鳳詫異胖警察怎會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脫口問道:“芳華姐姐,你和他說了什么啊?怎么還把我們當貴賓一般送走?”芳華淺笑道:“他可不是送貴賓,是送瘟神呢!”
幾人來到警局外一家飯店。飯店陳設簡單,零散的擺放著幾張木桌和長凳。只有老板娘一人在店內穿梭,偶爾聽見廚房內熱火朝天的炒菜聲。大概是離警局較近,有不少警察來此打牙祭。一群警察結賬起身,桂芳華急忙招呼眾人坐下。因臨近街邊,長凳積垢明顯,桌上放著未收拾干凈的餐盤,桂芳華對此不甚在意,用絹帕簡單擦拭后坐下。桂芳華將筷子放入裝滿燙水的碗中洗涮,之后將筷子一一分發給大家。桂芳華將用后的燙水隨意倒在街邊,恰好一名警察經過,幾滴燙水滴在他的皮鞋上。“勿好意思咯!”桂芳華操著軟糯的上海話道歉。
“芳華姐幾時學會說上海話了?”陶清風問道。“那你幾時不闖禍了?”桂芳華戲謔道。兩人言語間的親切感,超過了朋友,更像姐弟。金鳳也想像芳華姐姐如此從容大氣,遇事不慌不忙。可哥哥總把她當未出閣的小女孩,叮囑這叮囑那的,生怕她出洋相。原來桂芳華離家后去往蘇聯求學,此次學成歸國后,才到明星影片公司做事。“麻煩讓一讓,各位先生小姐,響油鱔糊一份。”老板娘扯著大嗓門上菜。食物的香味喚醒大家味蕾,可陶清風仍沉浸在桂芳華奇妙經歷中,“芳華姐,您怎么會想到去蘇聯?那里和中國有什么不一樣嗎?”桂芳華用筷子打了一下陶清風手背,“食不言寢不語,吃完再說。”
沈浪是個話癆,憋不住話,拍拍陶清風的肩:“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陶兄。”陶清風舉起茶杯:“那我多謝沈兄的救命之恩。”兩人的裝腔作勢緩和了嚴肅氣氛,金鳳鼓足勇氣向陶清風道歉,“陶清風哥哥,都怪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何須自責?”桂芳華夾了一筷子鱔絲給金鳳,溫柔說道,“碼頭本就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小偷小搶是常有的事……”幾句話語如春風吹拂,撫平金鳳皺巴巴的心,想起被冤枉的陶清風,金鳳不由得快人快語彈劾道:“氣人的是警匪一家,明明小偷理虧,還把陶清風哥哥關進去。”陶清風也是氣不過:“看出來了吧,生活比影戲精彩,我若是寫進戲里,觀眾都不敢相信真有其事!”
“那我還是代表令妹多謝桂小姐。”白金發想桂芳華雖是代表公司出面,但解決的畢竟是自家事,態度還是得表明。“白先生客氣了,同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桂芳華客套回道。
人一酒足飯飽,閑話自是多了起來。陶清風又想起方才未問完的話:“芳華姐,您剛剛到底同警察說了什么,他們才愿意放我?”桂芳華放下筷子,嗔笑道:“你這從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毛病,還真是改不了。”“芳華姐,您就說說唄。我和金鳳也想知道呢!”沈浪拉上金鳳,一副不問出答案不罷休的樣子。桂芳華:“公事公辦啊!金鳳妹妹東西沒有丟,你打的人也不再提告,就這樣私下和解了。”金鳳還想伸冤:“可是……”“好了,好了。”白金發打斷金鳳,“我們已經耽誤多時,桂小姐是不是該回去做事了?”桂芳華感激地朝白金發點點頭,“司機還等著呢!要我捎你們一程嗎?”陶清風伸了個懶腰,道:“正好,我不用去搭電車了。”“我們就不一起了,我先帶金鳳去旅社安頓。”白金發背上包袱,告辭道。這么快就要分離嗎?從重慶到上海,金鳳與陶清風、沈浪形影不離。可他們都有要做的事,陶清風要回影戲公司上班,沈浪要去照相館報到,而自己呢,是讀書還是工作?自己能做什么呢?金鳳抬頭看向街巷,每條街巷分出幾個岔口通往遠方,而她不知該去往何處。
粗線條的男人察覺不了小女兒的心事。桂芳華感受到金鳳的失落,安慰道:“剛來上海肯定多有不習慣的地方,如果覺得寂寞,可以隨時來明星公司找我。”這番體己話模糊了金鳳視線,若不是站在街頭,金鳳真想把委屈話兒一股腦倒出。沈浪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道:“芳華姐可以順路搭我一程嗎,我去的照相館離你們影戲公司不太遠?”“這都琢磨透了,才吃過一頓飯,又來占便宜了?”陶清風戲謔道。兩人你追我趕地跑向汽車,“我要和芳華姐一起坐,我們還要敘敘舊!”陶清風把沈浪擠到一邊。“我暈車,你坐前邊去。”沈浪和陶清風來回推搡。桂芳華越過兩人,施施然坐到前座。兩人面面相覷,埋著頭往車里鉆。
金鳳直看著汽車消失在街尾,她扯下白金發肩頭的包袱,道:“哥哥我自己來背。”白金發望著妹妹嬌小的身子,想起金鳳小時候撒嬌的趣事。放學路上,他背著書袋走在前面,金鳳流連路上風景,總是落在后面。有時走得久了,會抱著白金發的腿喊累。白金發蹲下身,金鳳爬到他的背上,還未抱緊他的脖子,他就假裝起身。金鳳每次都被嚇得驚叫連連,他卻樂得哈哈大笑。而現在金鳳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向自己撒嬌了。太陽將兩人的影子重疊,從今天起,白金發在上海有了家人。
這所旅社是白金發從日本歸國后的第一個落腳處。當時囊中羞澀,又還未找到工作,下了船見人隨口一問,便被帶到這里。里弄里岔路甚多,左拐右拐也找不到旅社,白金發拎著大大的行李箱,跟在那人后面,又怕跟丟,又想逃跑,幾次左腳絆到右腳。
沒成想隔了兩年,他又來了。白金發也想帶妹妹回公司住,但他只是一個小小制片,怕對公司要求多了添麻煩,只能讓金鳳在此委屈。金鳳可不覺得委屈,看過了方才的摩天大樓,乍見質樸簡潔的里弄房覺得甚為親切,這些石庫門房子與重慶的吊腳樓雖有不同,但卻有相似的精巧之處。房子最高不過三層,屋與屋之間離得很近,對門間搭著晾衣桿,上面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有時床單直垂到眼前,風吹時像搖擺的裙邊。陰濕的里弄常年曬不到太陽,每當出太陽時,家家戶戶都會把花盆搬到路邊,讓花草們盡情光合作用一番。那盆花好像是月季吧?金鳳記得母親在家里后院種了不少。她蹲下身子嗅了嗅,比母親種的香味還差了點。“慢點跑!”一個小孩在里弄內騰挪奔跑,一位婦人在身后追。小孩驚聲尖叫,撲倒在金鳳懷里,小孩抱在懷里軟糯糯的,像新棉花剛彈出的被子。金鳳站起身,周邊吳儂軟語浸入耳朵,這些尋常的家庭日常,不知何時能再次重溫。
白金發推開一扇木門,木門后是座小小天井,正中砌著一方魚池,幾只紅色錦鯉在荷葉下游弋。一捧茂盛的石榴樹立在魚池旁,拳頭大小的石榴低垂在金鳳眼前。
“你先在這里等等我。”白金發叮囑完金鳳,走進里間與老板交談。金鳳俯身追蹤錦鯉蹤跡,水中顯出一個人影與錦鯉重疊。金鳳順著人影往上望,一位身著翠綠旗袍的女子正走下樓。緋紅細跟鞋重重的落在木質梯板上,“這破樓梯,一天走個兩三回可累死我。”她的手指扒著扶手,卻怕玉鐲在扶手上磕出裂痕;換手扶著墻壁,又怕弄臟手。猶猶豫豫間,鞋跟還卡在梯板上,半天拔不出來。金鳳沒有多想,埋下身為女子拔出鞋子。“謝謝妹妹了!”金鳳抬頭,女子見她不施粉黛,眉目間清新脫俗,低聲道:“可是個好苗子……”女子還想搭話,被白金發打斷:“金鳳,我們上去吧。”側身上樓時,女子見白金發儀表堂堂,對他拋了個媚眼,金鳳聞到女子身上傳來一陣濃郁的脂粉味,還混合著一股淡淡的煙味和汗味。女子跺了跺腳,癟嘴道:“可惜了。”
金鳳的房間在二樓角落處,推開窗正好可以看到石榴樹。下午三四點光景,房內被曬得熱烘烘的。白金發用木盆接了一盆水灑在地板上降溫,又馬不停蹄的擦起家具。眼鏡鼻托被汗水沾濕不停下滑,白金發的視線一會清晰一會模糊。“哥哥,您歇會吧。這些讓我來做。”金鳳從白金發手中奪下抹布。白金發坐下,擦了擦眼鏡,感嘆道:“是啊,以后這些事都要你自己做了。”“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在家里這些事我做的不少呢。”金鳳的母親是妾室,加上金鳳又是個女孩,不受正房待見,一些瑣碎家事總會交給陳雪瑛做。金鳳不忍母親被欺負,放學后總會搶著幫母親做事。白金發身為長子,自是多少知道點他母親的作為。雖不敢公開反抗,但白金發私下里對金鳳多加照顧。此次幫助金鳳逃婚,母親知道后定會鬧個天翻地覆。可山高皇帝遠,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這里條件簡陋,你就先將就著,待我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搬。”白金發對金鳳一一交待,“上海可比重慶大了許多,平時少出門,我每日收工后會盡量抽空來看你的。”“知道了。”金鳳打開包袱,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我多給了老板一些錢,一日三餐他會送上來,你不用操心……還有,出門在外,謹言慎行,剛剛在警局里如此莽撞是不對的,那些人可都不好對付。”“知道了。”金鳳低著頭,摸索著衣服上的紋路。“別嫌哥哥啰嗦,出門在外要學的事多著呢。吃得虧……”“才打得攏堆。”金鳳接話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折騰一天了,我還想睡會呢。”“……那我走了。”“走吧走吧。”金鳳倒在床上,閉上眼睛。“這孩子怎么困成這樣……”金鳳翻了個身,感覺到哥哥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聽到挪動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最后是門輕輕被帶上。窗戶沒有關,哥哥好像還對老板叮囑了幾句。木門打開,喧鬧聲涌入,很快又沒了。哥哥是真的走了,一切安靜,只剩自己一個人了。金鳳這樣想著,眼淚忽地流下來,接著思緒便飄飛起來,短短這些時日,從重慶到上海,從學生小姐到他鄉流民,無依之感頓生,她把臉埋在枕頭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在金鳳為孤寂而獨自悲泣時,沈浪已經來到照相館外。時光照相館位于一條繁華的街道,照相館被夾在兩棟高樓中間,像是樹叢中仔細尋找才能發現的稀奇藥草。招牌被掩蓋在一眾華麗的字號中,上面油漆已有些剝落,與锃亮櫥窗形成對比。櫥窗上布滿照片:有新婚燕爾的夫妻、有和樂融融的全家福、有溫柔恬靜的女學生、淺笑嫣然的好姐妹……在那個稍縱即逝的年代,相片就是唯一能留住的永恒。沈浪趴在櫥窗上,仔細研究每個人物的神態。太真了!好像每個人物都坐在你的對面,向你述說他的故事。沈浪第一次感受到相片是比畫像還奇妙的東西。
一位花白頭發的老漢打開櫥窗,將新沖洗出來的照片掛在空白位置上。他看到一個人定定地盯著相片,又是一個想拍照但出不起錢的窮小子。老漢像往常一樣打開門打算驅趕,“要看熱鬧去別處看,別杵這兒站著啊!”沈浪這才想起自己來這里的目的,“我是來做事的。”他從兜里掏出一封介紹信,遞上去。老漢認得的漢字不多,不過親戚的名字還是記得的。差不多一個月前,確有一位東北親戚寫信來要自己照顧他的兒子,說這孩子剛從美術學院畢業,想在上海謀一份差事。年輕的時候,這位親戚幫扶自己不少。正巧老漢在照相館打雜,就誠心應下了。“是沈家大伯的兒子沈浪?”老漢試探問道。“是我,是我。萬伯。”“那快進來吧,外面站著忒熱的。”
沈浪隨萬伯走進照相館,照相館左側有一個長柜臺,后面坐著一位穿翠綠旗袍的小姐,正對著臺上的化妝鏡在撲粉。她聽到門響,頭也不抬說道:“先登記啊,今天還有五個拍照名額。”見未有人搭話,抬起頭道:“原來是萬伯。”見萬伯幫沈浪拎箱子,她偏頭對著沈浪道:“小伙子,我們這里拍照不興插隊啊。”這話一出口,對面的太太小姐們都瞧過來。這里的太太小姐和學校里樸素的女同學們不太一樣,她們身著或艷麗、或素凈的旗袍,許是過來拍照的緣故,都化了濃妝,個個烈焰紅唇,眼影深重,臉上掛著嫵媚的笑,頗多風情。不過她們看沈浪的眼神可不太友好,好似拍照是女子的特權。“這我遠房侄子,過來幫手的。”萬伯護著沈浪說道。當初洋老板要招吳小姐時,他就不同意。可惜他眼睛不好又不太認字,干不了登記的活兒。吳小姐嘴巴伶俐,招攬客人的工作全靠她。比方說外面掛那一排旗袍和西裝,她總能變著法子說服客人穿上。人是有點口無遮攔,不過生意頭腦還是有的。吳小姐見認錯人,立馬轉變態度,“原來是萬伯的侄子,我就說兩人怎么有點像呢。聽萬伯說你美術學校畢業的,畫畫很厲害的呀,指不定以后成了大畫家。……洋老板在里面和客人拍照呢……要不等一等再進去?”吳小姐掀開紅色絨簾往里看了一眼。萬伯點頭,“我先帶他去二樓安頓。”
二樓原來是堆雜物的。閑置的背景板,裝修照相館留下的木材,還有一些塑料假花、紙殼假樹。二樓呈斜三角的閣樓狀,矮矮的欄桿只到人的腰部,下面是攝影棚,另一邊的老虎窗望出去是街道。沈浪扒著欄桿往下看,攝影棚燈火通明,一位戴著禮帽、穿著灰色西裝的人坐在一張西式絨布椅子上,照相女子隔著一段距離與他對坐,兩人在交談著什么。女子面帶淺笑,好像回憶著什么美好過往,那人立馬按下快門,并大喊:“Good!”萬伯整理出一片空地,把早就預備好的棕墊和床單鋪上。“洋老板是外國人。”沈浪走過來幫萬伯鋪床單,“不過聽得懂中國話,人也挺好的,你就放心在這里住下吧。”陽光透過老虎窗,照在灰蒙蒙的背景板上。板上的桃花因陽光照耀變得亮晶晶,煥發了生機。那天晚上,沈浪做了一個夢,他夢到金鳳就站在桃花樹下,紛飛的花瓣襯得金鳳分外嬌美,他站在樹下為金鳳拍照。而金鳳卻夢到她把一顆石榴籽埋在土里,只一眨眼的功夫,石榴籽就生根發芽,比魚池旁的石榴樹長得還要高……